第2章 第 2 章

作品:《偏安

    信王府


    华仲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借着摇曳的树荫钻入府内,熟悉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不远处扎着双髻的小丫鬟托着药碗正往书房走。他扯了扯外衣盖住衣袖上的血迹走到丫鬟面前。


    “我来吧。”他俯下身轻语。


    冷不丁的一声惊得丫鬟动作一顿,碗中的药撒在了托盘上。觉得自己闯了祸,丫鬟低下头不敢出声,却因内心的焦急不安还托着木盘的双臂都在细细地抖。


    “没事的。”华仲宽大的手掌蹭过小丫鬟吓得有些发凉的指尖接过托盘。小丫鬟带着感激的目光抬头偷瞄他一眼,又想到方才交错蹭过的指端羞得低下头,几乎是小跑回厨房的。


    华仲没注意到小丫鬟少女怀春的模样,单臂托盘推开书房的雕花门。


    周劭铮正和人对坐品茗,他随手把药碗摆在了书桌上准备溜就被叫住了。


    “你这小子怎总是避我如蛇蝎,仔细算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师伯呢。”裘千山捏着茶杯转身望着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华仲依旧是冷着一张脸看,缄默的用不出情绪起伏的双眸盯着对方。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周劭铮只好出来解围,“商讨二皇子党事宜罢了,华仲你也留下来听吧。”说着朝华仲摆摆手示意他走近些。


    裘千山不再纠缠,讲起正事。


    “二皇子近日多有动作,似乎也想借和亲一事争点利。陛下将和亲全权交由你负责,其他皇子怨言可不少。前朝也传了不少风言风语说立太子一事陛下属意于你,立嫡派和立贤派吵得不可开交,二皇子也坐不动了往和亲护送的队伍里塞了不少自己人……”裘千山细呷一口茶,“你不需要把这些爬成堆的虫子剔出去?”


    “二哥也真是糊涂,他都已经把人送到了哪还有送回去的道理。既然他想顺水推舟,那我们就再推他一把。邕州的夜卫小队也歇够了,就让他们来添一把火,让周劭璟的登龙梯烧得更旺些。”周劭铮端着茶盏看杯中沉浮的茶叶,似乎一切已尽在掌握,嘴角扯起一抹淡若不觉的笑。


    “那徐姑娘那边呢?要是他真的……”华仲听了许久才淡淡开口。


    骤然提到这个名字周劭铮心里像被人捏了一下,伴随着心跳一下下的抽疼。“我自有打算等邕州的事做完了偷偷把人换回来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计划她知道吗?”华仲抱着剑站在窗边,扭头望着窗外疏叶残枝中勾着的那一轮弯月。


    “她不需要知道这些,把她卷入这些纷争非我本意。既然逼我以她为棋入局那我也必然能破局把这枚棋安然无恙的取出来。”周劭铮捏着桌上正开得灿烂的牡丹花叶露出一种运筹帷幄的气势。


    “那可是我新培育出来的牡丹,你可给我小心照顾好了。”裘千山瞧他手下动作没个轻重急得连忙出声。


    周劭铮立刻拱手作揖,淡笑出声,“谢谢先生割爱,晚辈定不忘先生嘱托。”


    裘千山拍开他的手怒斥一声,依依不舍的看了好几眼才舍得跨出门槛。


    周劭铮遣华仲去送客,华仲内心不情愿还是跟着一起走出了书房。


    信王府外


    刚回府已是傍晚又在屋内待了许久,出来时天已然黑全了。白日信王府门前往来热闹的人影散了个干净只留下满街的寂静。


    华仲站在府门前看裘千山翻身上马准备扭身走。


    “喂—”裘千山忍不住一路的无言先叫住了他。


    “你没给你师父寄过书信吗?消失了这么多年一点音讯也没有可真是狠心……”


    “变节叛国之人何需挂念。”华仲眼瞳中闪过一丝冷意。


    “你师父也有苦衷的……”


    “当初是谁逼得我师父和师叔远走,现在来假惺惺不觉得恶心吗。”华仲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不在理会裘千山走回门后,一脚把那扇高大的朱门踹合上。


    裘千山听着门后传来的落钥声无奈的摇了摇头骑着马走了。


    书房,华仲送完客心里还一团火,直接蹬开了那扇紧闭的木门。周劭铮还坐在软榻上仔细端详那盆新得的牡丹,方才拿进来的药碗还静静的躺在原处。


    “你喝了吧,补多点不容易死。”周劭铮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只瓷碗。


    华仲没理会他的挖苦捧起碗将冷掉的药汤尽数喝下。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二皇子那帮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到时候狗咬狗倒是有好戏看了。”华仲拿着碗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静坐在房内,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上次德妃宫中匆匆一面已过了月余,徐怀安再也没见过周劭铮,只有他身边的华仲露过几次面但也只是和银屏交代下什么又匆忙离开也没能说上话。反到是德妃召见得愈发频繁了,每日都要在公主府和德妃殿两头来回跑她人都被搓磨得瘦了一圈,来裁嫁衣的嬷嬷只能一边喋喋不休的说教她一边又把尺寸做紧了点。


    经历了一天的各种催残后她像朵被雨水打蔫儿了的花趴在桌子上不住地叹气。银屏在一旁为她布菜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开口道,“发嫁的日子也快了到时候就可以不用再日日面见德妃了……”


    听到这话徐怀安内心反而更愁了,这那里像安慰的话,面见德妃和和亲相比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罢了。她指腹摩挲着掌中的玉佩,周劭铮的那句“等我”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也没得出个所以然,内心自嘲到要是真的彼此有意又怎会让她身陷囹圄。


    银屏自知嘴笨又见徐怀安样子更消沉了也不再开口,反倒是徐怀安见她一直站在一旁又来了精神像打了鸡血一样硬要拉她坐下一起用晚膳。


    从前在王府里相处的时候银屏只觉得她做事谨小慎微对每个人都像披着一层假面小心翼翼的生怕行差踏错。现在离开了王府就像久违的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太怪异了,她总是和这个社会有一种割裂感就像不属于这里一样。


    “银屏你就坐下吧我们之间没那么多拘束,我们是朋友吧?”徐怀安扯着银屏的衣袖不撒手,“这里又没有别人。”


    “主子吃饭的时候奴婢要站在一旁服侍,这是规矩。”银屏不为所动依旧站得稳如泰山。


    徐怀安气得狂扒了几口饭咽得脸都红了。


    “你总是奴婢奴婢的,都没个像样的名字银屏银屏的叫你像个物件一样,人总得有个名字呀父母起的谁起的都好,二丫狗蛋也好只要有名字我们就是平等的……”徐怀安闪着期待的狗狗眼盯着银屏。


    “我没有名字,很小的时候就和父母失散了是信王殿下将我捡回府里,以前的事早就忘了……”银屏撇开头平静的开口。


    徐怀安知她抗拒这个话题没追问,机械的夹了几口菜,味同嚼蜡咽了下肚。话题突然终止,徐怀安心里还是闷闷的。见桌上温着酒,她就一杯接一杯的斟。到用膳结束前谁也没再开口。


    徐怀安喝得晕乎乎的,遣散了其他下人留银屏搀扶她回房。从前她酒量就不好,每次工作聚会谈生意一小滴酒都能让她喝断片。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喝酒,她从前在书里看过古代酿造的酒度数很低,没想到轻敌了。


    银屏好不容易把她扶到床边刚躺下,徐怀安又蹦了起来闹着要绣盖头。


    出嫁的日子近了,盖头却没绣完因为这事她没少被嬷嬷数落,前几日还特地熬了几个大夜赶工。


    银屏拗不过她,站定在一旁看她绣。


    喝了酒脑子里像糊了层浆糊,眼前只能看到红布的重影手下的针也拿不稳,一下针就扎上了指尖。缓缓渗出的血珠正好滴到那一双嬉水的鸳鸯上。


    银屏连忙上前抢过那张盖头放在一旁,转头去看徐怀安指尖的伤,她仔细抹好金创药包好。抬头正好看见徐怀安的泪顺着低垂的睫毛滴下,落到衣衫上晕开成禁锢着哀伤的湿痕。


    银屏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静默的站在一旁,她几次想开口安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徐怀安拿过那块盖头看着鸳鸯和美的图样,内心越发伤心。


    “女子盖头大多绣鸳鸯来祈求姻缘和美忠贞不渝,男人却大多都三妻四妾真是讽刺……”


    “信王殿下要是当上皇帝也会这样吧……”她笑着眸内却噙着泪,头低垂着像被折断的苇杆,凄凉无助。


    “有权势的男人免不了三妻四妾,若是三皇子成了皇上也会有妃嫔的。”银屏蹲下哄她喝醒酒汤。


    边上的窗没关紧实,秋风顺着窗缝灌入凉意又深了几分。徐怀安接过汤碗窝在掌心,隔着薄瓷壁吸取茶汤的一丝温暖。她低着头看碗中闹着热气的汤水发呆,眼眸中带着微弱的泪光,犹豫良久才开口。


    “为什么不能只同自己的心悦之人共度余生……”徐怀安抬眼看着银屏努力扯起一抹笑,却显得更悲凉。


    “前朝也有肃宗登基后从未立妃与萧皇后长厢厮守的美谈……”银屏开口宽慰道。


    “他有自己的抱负,他要当皇帝还怎么能长相守呢?”也许是因为醉了,徐怀安盯着银屏,一股脑的把自己的情绪全发泄出来。她无数次想当着那个人的面宣泄内心情感,现在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个时代的种种都在蚕食着原来的她,她却只能被迫接受将自己同化,痛苦却又无力抗衡。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银屏只当是醉话没有放在心上,她又继续喃喃道,“银屏,我好想回家……”


    她被要披着假面卑躬屈膝来祈求生存的日子压得喘不过气,被爱慕的人当成获取权势的棋子让她更想逃离这个时代,但她穿越前没有家这个时代的家也没有了,她像被折断的芦苇随风在这个时代飘摇任人摆布没有了自我。


    徐怀安想着这些昏昏睡去,眼角淌下一滴泪。


    银屏与以往一般掖好被子后才离开,跨过门框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熟睡的脸。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家现在又在哪呢。她轻呼出一口气,转身把门合上,把今晚的一切都关在门后。


    人忙起来日子总是过得更快些,转眼都要开冬了。


    小院树杈上的叶子早落光了,如今缠上了一层层华丽的红绸,显得原本孤寂的院落生动不少。


    徐怀安早早起了床,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府上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她走到湖边的小亭上俯身看自己倒映在湖面的脸。架不住德妃赏赐的补品一车一车往她这送,脸色都红润了不少,和她穿越前那张充上班满怨气的脸几乎判若两人。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她回头看见银屏一路小跑向她寻来。


    “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准备了。”


    “嗯。”


    银屏维持着一定距离不远不近的跟在徐怀安身后,她总觉得上次醉酒以后银屏就一直刻意避开她让她有些摸不清头脑,奈何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清,只能日后再找机会了,她这样想着一抬头已经跨进了自己的院门。


    嬷嬷们脸上堆满了笑将她围起来,换上吉服又被按到妆镜前坐下。


    嬷嬷拢了拢她的青丝,木梳在发丝间游过,口中还说着吉利话,声声清亮仿佛不只是说给新妇听的,庄重得更像是说给天地听的:


    “一梳梳到尾,半世无波折,白头无离分。”


    “二梳百年好合,鸾凤共栖,情深义重。”


    “三梳子孙满膝,金玉满堂,长乐未央。”


    她顿了顿,望着镜中那张清冷如雪的面容,低声又添一句:


    “四梳富贵安宁,虽远千里,亦得一人心。”


    梳尾轻转,髻已成,嬷嬷将一支缠枝金钗插入发中,又道:


    “今日是良辰,新妇莫回头。步步莲华,前程自锦绣。”


    徐怀安披上盖头跨出府门车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和亲一事来得匆忙排场虽谈不上隆重但前来观礼的官员大臣和百姓几乎要把小街挤满了。


    崇帝和德妃并立在门前如一对完美的璧人。她上前欠身行了礼,偷偷往周围瞟了一圈却没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德妃上前挽住她的手笑眯眯的开口:“他不会来了。”


    她错愕的抬眼,德妃依旧是那副和煦笑,任谁看来都以为不过是为新妇出嫁感到欣喜的耳语。徐怀安背上激起一层薄薄的冷汗,浑浑噩噩上了车。


    随着百姓欢送的声响渐远,马车驶离了公主府。


    “歇歇吧,茉莉能安神。”


    银屏见她脸色不太好,往她手里塞了个香包提神。徐怀安紧拽着掌心的香包,许是方才情绪太紧张,笃然放松下来很快她又陷入了梦乡。


    她又做梦了。


    梦里信王府上下的侍女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片,她在靠前的位置听前方的哀嚎伴随木棍破开空气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几乎要贯穿她的耳膜。


    她记得这个场景,嬷嬷要管教妄图爬床的侍女还召集阖府上下一同观刑以杀鸡儆猴。


    受罚的小桃她认得,她跟在周劭铮身边研墨时小桃来上过几次茶,人长得标致还带着青涩腼腆让她不由得生出些许亲近的情绪,虽然交集不多但她认为小桃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可如今她只能无力的看着这个年轻的生命在眼前一点点消逝,悄悄抬眼去看,小桃原本红润的鹅蛋脸如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开嘴角还噙着一丝血,再没有一丝力气为自己伸冤。她就这样被破席一卷扔了出去。


    她错愕间忽地对上了一人的眼瞳,周劭铮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内心悲愤交加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啪的一下瘫倒在脚下的青石板面,沉重的闷响刺进她的耳蜗…………


    疾驰的马车忽地停下,连着整个车厢都一颤,额头磕上车窗的声响和痛感将她从梦中唤醒。


    车夫掀起一小角帘子超里边道,“方才过了鄯州地界,舟车劳顿左骁卫都尉特令在此稍作休整等候明日出发。”


    徐怀安掀开帘子探头去看窗外的景致,没有了京城繁华的亭台楼阁只剩远处透过水雾如墨般晕开山峦的重影,她眺望来路的方向,内心暗自感伤,行至陌路一切也再不如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