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仙人

作品:《囚春夜

    时间在等待与整理行装中飞速而逝,一晃眼便到了学宫报到的日子。


    屠玉早早就备好了行囊,说来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不过几件换洗衣裳和几两碎银罢了。


    那日学宫放榜之后,玉佩仙人便又没再出现过了,屠玉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来无影去无踪。


    毕竟仙人嘛,总是要抽出时间修炼的。


    学宫的全名是天麓学宫,位于城东玱琅山脚下。


    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竹林,绕过一面刻着“文枢正脉”四个遒劲大字的巨大影壁,便能瞧见层叠的飞檐斗拱和一座座巍峨的殿宇。


    屠玉首先看到的便是学宫的核心——明伦堂,堂前矗立着数人高的青铜香炉,青烟袅袅。


    更远处,则是高耸入云的藏书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在古木奇石之间。


    这里连空气都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与屠玉从前所常待的市集完全不一样。


    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感觉身在此处,连身上的污浊气都干净了几分。


    崔执夷刚一切换过来,便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心口,撞得他眼眶发酸。


    自己从前看惯了学宫的景象,倒不至于因为许久未见而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想必也是这屠户女心中的感受。


    崔执夷开口揶揄道:“怎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屠玉清咳两声,用手摸了摸鼻子,赧然笑道:“我可不就是没见过世面吗?”


    她话头一转:“仙人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崔执夷见屠玉扯开话头,想她应当是因为见识少而羞臊,便顺着她意回道:“怎么,我来还得先给你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不成。”


    屠玉脸上堆笑:“哪有的事儿,仙人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这小庙不还是任您来回吗?”


    这话说的不假,但也太糙了点。


    崔执夷眉心一跳,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你怎还在学宫闲逛,不快去崇文斋报道?”


    “仙人,你怎知我要去崇文斋?”屠玉不解问道。


    糟糕,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崔执夷假意低咳一声,便要开口。


    屠玉却猛地拊掌,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仙人您原来生前也在天麓学宫念过书不成?难怪这么有文化。”


    崔执夷现在倒真觉得选这个无甚见识的屠户女选对了,便是自己错漏百出,她也能给圆回来。


    他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好在屠玉并未揪着这点不放,她现在已经开始在找学宫弟子,问崇文斋该怎么走了。


    不过拦了几个,见屠玉这身粗陋装扮,不是摆摆手便是头也不抬地走过去。


    崔执夷心中不悦,学宫弟子何时如此无礼了,一个个眼睛长到头顶上了不成?


    屠玉倒是没在意,她素来见惯了捧高踩低,再加上她现在这副模样,也确实不好看。


    “仙人,您知道崇文斋怎么走吗?”屠玉没法了,只能开口求助崔执夷。


    若是没有屠玉问路这一遭,他本想借口时间太长了,自己早就忘记了,省得屠玉发现什么不对。


    可见她受人排挤,这话自己倒不好张口了。


    他只得点点头:“知道。”


    等屠玉到了崇文斋时,院中已聚集不少学子,大多锦衣华服,气质斐然,他们三五成群,低声谈笑。


    屠玉这副模样一出现,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咦?那是谁家的丫鬟跑错地方了?”一个穿着鹅黄锦缎襦裙、头戴金步摇的少女用手帕掩着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她身边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同伴立刻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哪家丫鬟也没有这副打扮的,莫不是哪个院新来的杂役婆子?”另一个摇着折扇的蓝衫少年,眼神轻佻地上下打量着屠玉,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听说这次入门考破例取了个杀猪的?”一个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不会就是她吧?一股子腥膻气,真是有辱斯文!”


    周围目光如刺,刻薄的言论也毫不避讳。


    崔执夷此时与屠玉共享同一视角,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便是穿越前,自己也是书香门第,周围人都客客气气的,如今换了副身子,什么腌臜事都贴上来了。


    但屠玉却面不改色,她目不斜视地朝着办理登记的案桌走去,仿佛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


    负责登记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教习,他身前立着一块长方形的小木牌,上书:


    录籍|周执事


    他抬眼看了看屠玉递上的录取凭证,又扫了眼她粗陋的衣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公事公办地开始登记造册。


    “姓名?”


    “屠玉。”


    “籍贯?”


    “南城瓦市口。”


    “出身?”


    “屠户。”屠玉的语气平静,没有半分犹豫或羞愧。


    “扑哧。”身后传来清晰的嗤笑声,是那个鹅黄衣裙的少女。


    周执事笔下顿了顿,抬眼看了屠玉一眼,最终只是淡淡道:“按手印。”


    屠玉依言按下手印。刚领到属于她的竹制身份牌和一套青布学子服,还没来得及细看,身后便传骚动声。


    “哎呀!”伴随着一声娇呼,一个端着笔墨砚台的小厮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一个趔趄,直直朝着屠玉撞了过来。


    那方沉甸甸的石砚,眼看就要砸在屠玉的背上。


    屠玉的身体做出了比脑子更快的反应,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脚下猛地一旋,腰身一拧,如同卸掉半扇猪骨般流畅,不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撞来的小厮和砸落的石砚,还顺势用肩膀一顶一送。


    “哎哟!”那小厮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改变了方向,踉跄着朝旁边那堆正在看热闹、笑得最欢的富家子弟们撞了过去。


    “砰!”


    “哗啦!”


    那小厮结结实实撞在了那个摇折扇的蓝衫少年身上,手里的砚台和墨汁更是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鹅黄衣裙少女那双崭新的、绣着缠枝莲的鞋子上。漆黑的墨汁瞬间泼洒开来,染黑了大片鞋面,也溅上了她昂贵的裙摆。


    “我的鞋!我的新裙子!”鹅黄少女发出一声尖叫,看着自己狼藉一片的鞋子和裙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小厮和屠玉,“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蓝衫少年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也是狼狈不堪,恼羞成怒地瞪着屠玉:“混账!你竟敢故意伤人!”


    整个崇文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屠玉身上。


    屠玉却没受丝毫影响,仍是稳稳地站在原地。


    她转过身,面上扬起笑意,可嘴巴却没饶人:


    “这位小姐,这位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刚才明明是这位小哥不小心脚滑,怎么就成了我故意伤人?大家可都看见了,我站在这儿动都没动,是他自己撞过来,又撞到你们身上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砚台和墨汁,慢条斯理地接着道:


    “倒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砚台,还有这位小姐的漂亮鞋子和裙子。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目光落在鹅黄少女沾满墨迹的绣鞋上,仿佛在打量一块沾了污渍的猪肉。


    “这墨汁看着挺浓,染得也匀实,洗怕是洗不掉了。不如我给您个建议?您找把快刀,沿着这染黑的边儿,把这鞋面子仔细片下来,只留里头干净的衬底,兴许还能凑合穿?至于这裙子,染黑的地方裁掉,改成个短褂子,也还利索。”


    屠玉眼睛一扫众人,她许是杀猪久了,身上也带着股凶戾劲儿,语气一重,这些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富家子弟们,竟无人敢说话了。


    “我们杀猪的讲究物尽其用,掉了毛的猪皮也能熬胶,碎了骨的肉也能剁馅儿,没有糟践东西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认真,仿佛真的在热心提供解决方案。


    “你......粗鄙!下贱!”反应过来的鹅黄少女气得脸色煞白,指着屠玉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嘴唇哆嗦着,却再也骂不出更恶毒的话。


    蓝衫少年也是脸色铁青,握着折扇的手青筋暴起,不过也被屠玉这混不吝的市井做派给震住了,一时竟不敢上前。


    周围的学子们更是目瞪口呆。世家子弟间明嘲暗讽、引经据典的唇枪舌剑是常态,何曾见过这般市井泼辣的反击?


    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周执事,此刻嘴角竟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寂静:“肃静!笔墨损毁,衣履污秽,皆属意外,各自整理,休要喧哗!屠玉,领了衣物,速去丙字舍安置。”


    屠玉面无表情地对着周执事微微颔首,抱起那套学子服,看也没看那几个气得发抖的富家子弟,转身便朝着周教习指示的丙字舍方向走去。


    这等小事,对屠玉来说甚至称不上什么。


    富家公子小姐便是为难讽刺人,也是软绵绵的,甚至还没有那些买肉的主顾们难缠。


    丙字舍位于学宫外围一处略显僻静的院落,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两张木床,一张方桌,两把凳子,一个旧衣柜。


    条件虽简陋,但胜在干净,且暂时只有她一人,另一张床铺空着,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屠玉放下包袱,手脚麻利地将自己的衣物叠好放进柜子,又将那套青布学子服换上。


    “你……可还好?”对于这种事情的发生,崔执夷是感到抱歉的,他虽不直接负责学宫事务,但也领了个闲职,说起来也能称得上半个学宫老师。


    再加上这里也是他早年受业之所,如今风气如此,他心中竟也生起羞愧之感。


    “啊?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屠玉将行李往床上一放,一脸不解。


    崔执夷仔细感受了一下屠玉,竟真发现她心里没有任何怨憎,甚至一丝波澜也无。


    这让崔执夷心头泛起疑惑,一个在面对他人讥讽仍能做到不为所动的人,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屠户女吗?


    还是说?


    崔执夷与屠玉共享视角,这也就意味着除了通过镜子,他看不见她脸上表情。


    她将一切都隐瞒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