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寄生》 凤鸣九天,君临天下。若说这汴梁城为何如此繁荣,缘由自然是君恩厚重。这帝仗势着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未曾吃过那征战之苦,便居安而不思危,成日度于荒淫之中。后话暂且不表,只提这一日,帝厌烦了后宫佳丽,纵使眼下众妃如云,盼着君恩临幸,日日花红柳绿,变着花样地精致打扮,可帝心不在,那缦丽身姿自然也就无人欣赏。朝堂上有一大夫最能承欢帝好,探听得这消息,斗着胆私下试探君心:“臣听闻这汴梁城中有一歌伎,天下男子无不为之倾倒,名唤李师师,模样出挑,勤于歌赋。更难得的是,那气质自是与一众寻常女子不同,无人不说好,坊间给她起了个诨名,唤作‘颦姬’,不知皇上可否前往一见?”那皇帝听得这人竟要带自己前去青楼伎馆,竟也有几分动摇。奈何皇家规范一丝一毫也错不得,这帝便违心斥责:“大胆!”可却未降下责罚,那大夫看这事有几分能成,一面想着若是帝下令赶他出去,这事便休了,一面看帝并无此意,便接着说:“臣不敢,臣只想着江山社稷为重,而社稷之中子嗣兴旺方能长久,只愿皇上枝繁叶茂。”
“你倒是乖觉,朕倒有此意,无奈规矩约束,不得肆意离开这皇宫。”
那人连忙跪下:“小人自会安排妥当,为陛下的名声着想。”
李师师从馆里的妈妈那儿得知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便想起了彦。这些天来,彦落榜后便混迹在市井之中为乐坊作词,一是为了生计,二是舍不得李师师,他留宿在师师这里的银两细软也都是这样挣来的。可未曾唤来小厮给彦传递消息,屋外就乌压压跪了一片人。李师师透过窗户望向庭院中央,只见中间站的那个男子背着手,剑眉未皱,威严自起。那人身上配了剑,那剑鞘镶了金玉,不是寻常人易得的。李师师瞧这架势,便知那身着非凡的便是当今的帝了,她寻出面纱挂上,端坐在桌子旁。不多时,妈妈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一大群侍卫模样的男子。帝踱步而入,近处一观,李师师才真的认出帝王家与百姓的不同。
“师师姑娘,这位便是当今圣上了,”那妈妈笑得真切,不知她又从中得了多少银两。
李师师没有即刻起身行礼,而是缓缓合上屉盒,才起身行大礼:“奴家见过圣上,愿我朝万事顺遂,福泽万年。”她的这句话并未向帝祝祷,而是直指社稷,为的是提醒这位皇上不应眠花宿柳,沦落至此乌烟瘴气之地。
可帝不在意,倒觉得这女子与众不同,挥手示意众人退去,只余的门口的贴身侍卫阖上了门。帝俯身扶起李师师:“果然名不虚传,姑娘如兰花盛于冰雪。”
“圣上谬赞了,”李师师回应着,为帝添上了新茶。随着雾气升腾,这位帝倒是如跌入了梦境一般,情难自禁。李师师见他这副拙样,只想快点把他打发走,便拿出琵琶:“奴家无甚功德,既然圣上亲临,想来是为品味人间百态,奴为陛下唱一曲如何?”帝点点头,眉眼间全无了君王威严。
李师师正襟危坐,抱琵琶于怀中,可以与帝隔开距离,轻声唱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一曲作罢,帝似乎还沉浸其中,琴音已经远远离去,他还意犹未尽。
“不知陛下以为此曲如何?”李师师的声音很小,可帝听得极清楚,他端起茶碗,润了润喉:“朕却不像那牛郎一般懦弱,朕想要得到的,定会握在手心,”他看着李师师,仿佛已经将她带回宫中,“朝也罢,暮也罢,两情相悦自然长久。”
李师师听了以后反倒冷笑一声,惊了帝的心弦,心中暗想:这女子就有如此胆识。李师师放下琵琶,起身为帝添茶:“还请陛下原谅小女子不知分寸,陛下想要得到的,自然有人悉数奉上,情也好,人也好。想必此番前来,也是有人钻了陛下的空子吧?奴家不懂朝堂之事,但奴家只知,人会因为自己的喜恶而蒙蔽双眼,不是吗?”帝听了这一番话猛地站了起来,他回味着李师师方才所说,胜过朝廷大臣谏言百倍。
“这里有奴家亲手剥的新橙,马滑霜浓,陛下请回吧。”李师师提起身旁放的盒子,推开门,递给门口的侍卫。帝此番被抢白了一顿,面露羞愧,见识竟抵不过一介风尘女子。
话说这帝回宫以后却有些不甘心,暗自叫来宦官调查这李师师喜好如何,与谁来往密切。这群宦官动作倒快,没几天的光景就把李师师的身世查了个底朝天。其间有个小太监聪明非凡,他向帝耳语,却说了这李师师与彦之间的际遇。说来也巧,帝从乐府新编的歌舞当中得知了有这样一位才子,去年科举时落了榜,便为各大乐坊填词。这帝心中一动,计上心来。
这彦在准备下次科考的同时,仍以作词糊口。这日,他刚从家里出来,迎面就遇上了宫中的黄衣使者。
“彦听旨,仰承皇天圣谕,惜我朝之才,赐彦与庐州知府之女王氏完婚,赐主簿之位,钦此!”
彦跪在地上,心绪拧成一团,适才在市坊中听闻帝曾临幸师师所在青楼,他还不曾相信,就此看来,竟是真的。
那太监捏着腔调:“怎地,彦主簿高兴地忘了谢恩?”
彦的双手发抖,只得定了定神:“臣,接旨,谢我朝恩典。”圣旨握在手里像是一块烧灼的红色炭,他摇摇晃晃,忘记了自己原来要去哪儿。
不知不觉地,他又来到了伎馆门口,里面的妈妈笑脸相迎,毕竟彦总是出手阔绰。
“彦公子,真真个不巧,师师姑娘最近不接客,您要不再瞧瞧别的姑娘?”
“我要见她。”
妈妈面露难色:“哎呦,这可是为难老身了。”
彦从袖子里摸出些碎银两:“我要见她。”那妈妈装作为难的样子,悄声将他招呼至一旁,叮嘱他可千万别作声。
彦走路的时候很僵硬,这条走过无数遍的路此刻陌生了起来,他推开师师的门,看到她正梳着云鬓。二人相对却无言,彦只呆呆地看着他。沉默了良久,彦掏出圣旨递给李师师。上面鎏金的字亮得晃眼,她摇了摇头,像是不知所措,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雪天。师师知道自己的拒绝会给彦带来麻烦,可她没想到帝会为了个歌伎费心费力。
“你带我走,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这是彦第一次听到李师师的语气这样害怕。
“我……没有办法。”
“为什么,我这些年攒了些银子,够我们找个地方安稳度日了。”虽然李师师知道她的期许就是妄想,可她还是要让彦寻个理由,为他开脱,让自己有理由恨他。李师师想起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就算沽酒,她也是愿意的。
“我还有爹娘。”
彦的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刺激李师师的心窝。她知道,他们二人私走了之后,帝不会善罢甘休的。是,彦还有家人。她只是自己,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人,是她一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彦没有选择安慰她,而是把境况摆在两人面前:“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八荒**,竟没有我们容身之地。”
窗前的柳树枝桠自入了秋以来就开始发黄了,早已失去了先前的绿意,萧瑟阵风吹过,柳枝被强行吹起,随后仍是无力地耷拉着。
“还记得吗?朝暮为次,关键论心。”彦与她并排站在窗前
彦该走了,李师师知道她留不住他了。果真,他们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朝暮,当时的期许终是落了空。师师还略带着一丝失望,她迫切地希望彦能带自己走,可是因他们情非久长?还是自己的希冀太过自私?她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若不是这副皮囊,她和彦就不会被拆散了?可若不是这副模样,彦还会如同先前那般吗?
彦走的时候李师师没有送他,她知道自己一定舍不得,只是为他斟了一杯酒,她无法看着彦的眼睛,于是只能倚窗望着彦的背影。秋风秋叶愁煞人,或许自己就应该沉沦至此,李师师倒有些淡然了,她怎么敢奢求自古以来女子从未得到过的自由呢?过几年,也许再过几年,待自己明媚鲜妍再难寻觅,退而次之,总是能得一番清静。
李师师理好妆容,腻上脂粉,倒上了妈妈所说的帝喜爱的茶。当帝踏入李师师的房门时,当她推窗上的红灯笼亮起来,她坦然接受了一切,她不知是否还能守住灵魂的净土,因为她已经丢失了□□上的。从前,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可一个个春秋翻转,失去的反而更多。
李师师牵起帝的手,鬓上戴的步摇随着屋里的灯闪烁。她最后能送给彦的报答,就只有爱她自己。
是曰:世人皆道莲之不染污泥,却不知扎根泥淖,一脱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