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作品:《与小将军共谋》 唢呐声撕开黄昏,像钝刀子割着苏钰的耳膜。苏府大门洞开,那顶猩红夺目的八抬花轿,如同吸饱了血的怪物,沉沉压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轿帘猩红得刺眼,上面用金线密密绣着俗艳的“囍”字,针脚粗重扭曲,像一道道新结的痂,又像勒进皮肉的绳索。围观的街坊挤挤挨挨,嗡嗡的议论声粘腻地钻进轿帘缝隙:
“啧啧,周大人真是……体面人呐……”
“体面?嘁,还不是……嘿嘿,生米煮成熟饭了呗……”
“苏家姑娘命苦哇……摊上这么个……”
“……破鞋……还能攀上高枝……”
最后两个字眼针一样扎进苏钰的耳朵,她坐在轿中,背脊挺得笔直,一双手死死攥着膝上繁复的嫁衣裙裾,指甲隔着锦缎深深陷进掌心。掌心的刺痛成了唯一的锚点,让她不至于在这片猩红与恶意的泥沼里彻底沉没。嫁衣宽大的领口处,精工刺绣的缠枝莲纹一路蜿蜒向上,紧紧扼住她的脖颈,勒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颈侧那块被厚重脂粉竭力掩盖的、尚未褪尽的青紫淤痕,在衣领的每一次细微摩擦下,都传来隐秘而尖锐的灼痛。
“起——轿——!”
尖利的吆喝刺破嘈杂。轿身猛地一沉,随即被抬起,剧烈的晃动让她胃里翻江倒海。透过轿帘下方一道窄窄的缝隙,她死死盯着外面移动的、模糊不清的街景,以及一双双麻木或带着窥探兴奋的眼睛。那缝隙,是她此刻唯一能呼吸的出口,外面浑浊的空气竟也成了救赎。
花轿在披红挂彩、喧嚣得令人窒息的县衙二堂前停下。喧天的锣鼓鞭炮声浪般扑来,震得脚下的地都在抖。轿帘被猛地掀开,一只肥厚、指节粗短、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伸了进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钳住了她的手腕。那手油腻腻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温热滑腻感,指腹上粗粝的老茧刮擦着她腕部娇嫩的皮肤。
苏钰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被攥住的手腕瞬间窜遍全身,胃部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头涌上强烈的腥甜。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那铁钳般的手指却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一个得意洋洋、带着浓重酒气和熏人汗味的声音,伴随着热气喷在她盖头下的耳廓:
“心肝儿,可算把爷的宝贝娶进门了!”那声音黏腻如蛇,“别急,晚上爷好好疼你……”最后的尾音拖得又长又腻,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她的皮肤。
盖头隔绝了视线,却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触感放大了十倍。她被粗暴地拽出轿子,一个趔趄,全靠那只肥手死死拽着才没摔倒。脚下踩着的猩红毡毯,软绵绵的,像踏在凝固的血泊里。
喜堂里烛火通明,亮得刺眼。高悬的“囍”字金晃晃地悬在头顶,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满堂宾客的笑脸在盖头下朦胧晃动,那些笑容堆在脸上,眼神却闪烁着各异的精光——谄媚、艳羡、幸灾乐祸、心照不宣的猥琐……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肉、汗水和廉价脂粉混合的浊臭。
司礼官扯着嗓子高喊:“一拜天地——!”
周德胜那只油腻的手猛地按在她后颈上,巨大的力量强迫她弯下腰。动作粗暴,毫无半分对新妇的怜惜。盖头垂下的流苏在她眼前剧烈晃动,如同垂死挣扎的蝶翅。
“二拜高堂——!”
她被那股力量强行扭转方向。盖头边缘的缝隙,极其有限地透出一小片视野。她看到了。父亲苏明远穿着簇新的深色长衫,僵直地坐在高堂左侧的椅子上。母亲不在。父亲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土色,眼神空洞地落在她脚前的地面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灰白的线,放在膝上的手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指节捏得发白。他甚至没有勇气抬起眼皮,看一眼自己身披嫁衣、正被强按着行礼的女儿。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苏钰的心脏,比周德胜的手更让她窒息。最后一点关于“家”的微弱火光,在这空洞的回避里,“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原来这里没有高堂,只有将她亲手献上祭坛的祭司。
“夫妻对拜——!”
周德胜庞大的身躯转了过来,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逼近。隔着盖头,她都能感觉到那两道黏腻贪婪的目光,像湿冷的舌头在她身上舔舐。就在两人即将对拜的瞬间,周德胜似乎觉得盖头碍事,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猛地抬手,肥厚的手指粗暴地抓住了盖头边缘!
“刺啦——”
裂帛声尖锐地响起,盖头被整个扯落!
眼前骤然一片雪亮,无数支粗大红烛的光焰猛地刺入瞳孔,苏钰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周德胜那张近在咫尺、放大了数倍的肥脸。油光锃亮,毛孔粗大,两颊的横肉堆叠着,挤得那双细小的眼睛只剩下两条闪着淫邪光芒的缝。他咧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得意而狰狞,仿佛捕获了一件心仪已久的猎物。他另一只手里,正捏着一个不知何时抓来的核桃,五指收拢,只听得“咔吧”一声脆响,坚硬的核桃壳在他肥厚的掌心里瞬间四分五裂,细碎的残渣和油腻的核桃仁从他指缝里簌簌落下,掉在猩红的地毯上。
那刺耳的碎裂声,清晰地砸在苏钰的耳膜上,也砸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渺茫的侥幸——关于父亲或许会在最后关头反悔,关于这荒唐婚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所有的幻想,都在这一声脆响中彻底粉碎。如同那枚核桃,她的一切,她的尊严、清白、未来,早已在这个男人油腻的掌心里被轻易地捏成了齑粉。
周围爆发出更加响亮的、掺杂着哄笑和口哨的“喝彩”声浪。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晃动的水。苏钰站在原地,盖头委顿在脚边。眼前是周德胜那张令人作呕的、志得意满的笑脸,耳边是宾客们扭曲变形的喧嚣。烛火的光在她失焦的瞳孔里跳跃、燃烧,将整个猩红刺目的喜堂映照得一片惨白。
她看见了主位上父亲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骤然避开的视线,看见了宾客们脸上毫不掩饰的猎奇与猥琐,看见了满堂刺目的红绸像流淌的血,看见了高悬的“囍”字像一张咧开嘲讽的大嘴……所有的景象在她眼中旋转、扭曲、融合,最终都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猩红。
没有香车宝马,没有良人如玉。只有一场盛大而荒诞的献祭。她是那件祭品,被至亲亲手洗净,披上华美的嫁衣,摆上权力的祭坛,供奉给一个名叫周德胜的、肥硕而残忍的邪神。供奉给苏家摇摇欲坠的“体面”,供奉给这吃人礼教森严的秩序。
她是牲礼。
喜帕委落尘埃,像一只垂死的蝶。那声核桃碎裂的脆响,在喧天的锣鼓唢呐缝隙里,异常清晰地钻进她的耳中,也砸碎了她强撑的最后一口气力。
大理寺玄黑木门外,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妇人,抱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匣,步履蹒跚地靠近。她眼神浑浊,脸上刻着岁月深痕,每一步都透着小心翼翼。
“站住!”值守衙役厉声呵斥,横戟阻拦,“大理寺重地,闲杂人等速离!”
老妇人被喝声惊得一颤,浑浊的眼珠看向衙役,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抖:“官……官爷,老身……老身是来报案的。”
“报案?”衙役上下打量她,满是狐疑,“你一老妇,有何案可报?”
老妇人颤巍巍递出怀中乌木匣:“官爷明鉴……老身……老身是在对面面馆吃面时,在桌上拾得此物。老眼昏花,原以为是食客遗落,打开一看……”她浑浊的眼中透出惊惧,声音更低了些,“这……这里面的东西,老身不敢妄言,还请官爷……亲自过目。”
右边的衙役皱着眉,半信半疑地接过匣子。入手颇沉。他掀开匣盖——
只一眼!那衙役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脸色“唰”地一下惨白!他旁边的同伴探头一看,也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
乌木匣的丝绒衬垫上,赫然是一份字迹清晰的密报,触目惊心的罪状跃然纸上:
沛县县令周德胜
私贩官盐,数额巨大!
贪墨库银,中饱私囊!
私铸伪钱,扰乱币值!
条条桩桩,皆是抄家灭门的十恶不赦之罪!一个县令,竟犯下三重死罪!
“这……”持匣衙役声音都变了调,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貌不惊人的老妇人,“你确定……是在面馆捡的?无人托付?”
老妇人瑟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神却透着一丝执拗:“官爷,老身活了大半辈子,虽老迈昏聩,但事关重大,绝不敢有半句虚言!确确实实……是在那面馆桌上拾得!”
持匣衙役与同伴飞快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再不敢有丝毫耽搁!他猛地合上匣盖,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再不管那老妇人,转身拔腿就朝衙署深处狂奔而去!脚步声在肃穆的庭院里激起急促的回响。
摇曳的红烛在描金雕花的烛台上淌下粘稠的泪,将一室奢靡的猩红映照得愈发浓稠窒人。苏钰一身繁复的嫁衣,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软瘫坐在铺满百子千孙被的婚床上。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衬得那张绝色的脸一片灰败死寂,唯有眼中蓄满的泪,倔强地映着跳动的火光。
门外,一声粗嘎含混的男音陡然穿透厚重的门扉,直直灌入她耳中,带着浓重的酒气与不加掩饰的**。苏钰浑身一颤,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飞快抹去颊边冰凉的湿痕,强撑着站起身。门被粗暴推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酒气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几乎抵上冰冷的拔步床柱,却终究咬着牙,伸出微颤的手,将那个脚步踉跄的醉汉,搀扶到铺着红缎的圆凳上。
脚刚沾地,周德胜便如一头嗅到血腥的饿狼,带着浑浊的热气和酒臭,猛地朝她扑来!那夜在白普寺后禅房里的不堪记忆瞬间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苏钰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狠狠将他推开!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她自己踉跄着跌向角落,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痛让她瞬间蜷缩起来,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
“啧!”周德胜被推得晃了晃,借着酒意非但不恼,反而露出一抹淫邪油腻的笑。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踉跄着起身,再次逼近,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一把攥住苏钰纤细的手腕,将她狠狠拽入怀中!那具油腻肥硕、散发着热气的庞大身躯紧紧贴上来,像一座令人窒息的山,瞬间抽干了苏钰所有挣扎的气力。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美人儿……”周德胜喷着酒气的嘴凑近她耳边,声音黏腻得如同毒蛇爬行,“为夫等这一日,等得心肝儿都焦了哇……”
“大…大人……求您……”苏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徒劳地推拒着那令人作呕的胸膛,却被对方更粗暴地反手按倒在铺着红绫的婚榻之上!沉重的身躯如山般压下,带着令人作呕的汗味和酒气,粗粝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撕扯着繁复的嫁衣襟口……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油腻气息即将贴上她颈侧肌肤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
院外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嚣!尖锐的呼喝、沉重的脚步、兵甲碰撞的铿锵之声如滚雷般破开死寂的夜幕!
“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敢搅老子好事!”周德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暴怒,不耐烦地低吼一声,骂骂咧咧地从苏钰身上撑起。他刚趿拉着鞋走到门前,手还未触及门栓——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竟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外猛地踹碎!碎裂的木块如暴雨般迸溅开来!周德胜毫无防备,被那股隔着门板的巨力狠狠踹中胸口,肥胖的身躯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震得地面都似乎晃了晃!他捂着剧痛的胸膛蜷缩在地,油光满面的脸瞬间疼得扭曲成一团,冷汗涔涔而下。苏钰泪眼模糊地蜷在榻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彻底怔住,连哭泣都忘了。
破碎的门洞外,清冷的月光与摇曳的火把光芒交织。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身着象征权柄的绯红官袍,袍角金线刺绣在火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他缓缓收回脚,动作带着一种睥睨的优雅与冷冽的煞气。腰牌在他指尖随意一晃,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室内一闪而逝。
“大理寺办案!闲杂退避!”
他身后,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早已蜂拥而入,动作迅捷如电,瞬间将地上哀嚎翻滚的周德胜死死按牢,利落地捆缚起来。
周德胜勉强抬起被冷汗和灰尘糊住的脸,借着摇曳的火光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刹那间,他脸上的痛苦和暴怒尽数化为惊骇欲绝的惨白,肥硕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林……林……林少卿……”
林珩,缓步上前。皂靴踩过散落一地的碎木,停在周德胜面前。他微微俯身,绯红的官袍下摆垂落在地,带着无形的威压。修长的手指伸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慢,用指背在周德胜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油光锃亮的肥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啧。”林珩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清冷如碎玉,却字字淬冰,“周大人新婚燕尔,本官还未来得及备礼道贺,大人倒好,自己先一步将项上人头并着一身罪孽,双手奉上了?”
他直起身,目光如炬,瞬间扫过满室狼藉,最后在角落里那抹瑟瑟发抖的猩红身影上极快地掠过,随即落在周德胜身上,恢复了肃杀威严:“沛县县令周德胜,贪墨库银,私贩官盐,盗铸铜钱,证据确凿!即刻锁拿归案,押入诏狱,候审!此间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大理寺!”
周德胜瘫软如泥,脑中一片空白。他行事素来谨慎,自认滴水不漏,怎会……怎会如此之快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徒劳地挣扎嘶喊,声音因极度的惊惧而变得尖利破碎:“少卿!少卿明鉴!下官冤枉!下官是被构陷的!少卿开恩!开恩呐——!”
那凄厉绝望的喊叫渐渐被拖远,淹没在衙役们冰冷的呵斥和杂乱的脚步声中。苏钰只觉得手被握住,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奇异地隔着衣料传来一丝稳定。她脑中一片混沌,身体虚软无力,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浑浑噩噩地被人带离了这间曾让她如坠地狱、又突逢巨变的猩红婚房。破碎的门洞外,清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了满室的浊气,也吹动了她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