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作品:《与小将军共谋》 苏钰被塞进大理寺诏狱最深处那间囚室时,浓重的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了实体,黏糊糊地糊在口鼻上,令人窒息。她像个被抽空了魂魄的破布偶,被两个面无表情、力气奇大的狱卒粗暴地搡了进去。沉重的铁栅“哐当”落下,锁链哗啦作响,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微光。
她瘫坐在冰冷潮湿、散发着恶臭的稻草堆里,身上那身猩红的嫁衣,此刻成了这污秽牢狱中最刺眼、最讽刺的存在。繁复的金线刺绣被撕扯得凌乱不堪,沾满了尘土和不知名的污渍。颈侧那块被厚重脂粉掩盖过、又被周德胜那只肥腻的手掐揉过的青紫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地显露出来,像一块丑陋的烙印。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某个角落传来不知是人是兽的、断断续续的呻吟,更添几分阴森。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被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那脚步声很稳,很轻,踏在肮脏的石板上,带着一种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的从容。最后,停在了苏钰的牢门外。
苏钰迟钝地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当看清栅栏外站着的那个身影时,那枯井深处,骤然燃起两簇近乎怨毒的火焰!
苏晚卿。
她穿着一身素净雅致的月白暗纹襦裙,外面罩着件薄薄的同色披风,乌发只松松挽了个髻,斜簪一支素银簪子。整个人干净得仿佛不染尘埃,与这污秽腥臭的牢狱形成了最尖锐、最残忍的对比。她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只是静静地看着牢内形容枯槁、一身狼狈的苏钰。
狱卒打开了牢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苏晚卿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无声地递给了狱卒。狱卒掂了掂,脸上挤出一点谄媚的假笑,低声道:“小姐请便,小的就在外头候着。”说完便识趣地退开几步,背过身去。
苏晚卿这才提着食盒,迈步踏入这方狭窄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囚笼。她仿佛没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目光落在苏钰颈间那片刺目的青紫上,停了片刻。
“呵……”苏钰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难听的冷笑。她挣扎着想坐直身体,那身沉重的嫁衣却成了束缚,让她显得更加笨拙无力。她死死盯着苏晚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眼中翻滚着刻骨的恨意和绝望,“二姐姐……你终于……终于满意了?”
那声音像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
苏晚卿没有回答。她将食盒轻轻放在相对干燥些的地面,动作依旧从容。然后,她微微俯身,伸出了手。那手指纤细白皙,指甲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这双手,缓缓地揭开食盒上层,露出色泽鲜美的上等佳肴。
她的目光,顺带落在了苏钰因为挣扎而滑落了一截衣袖的手腕上。
那里,赫然缠绕着一圈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割痕!皮肉狰狞地外翻着,暗红色的血痂覆盖其上,边缘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自戕痕迹。
苏晚卿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牢狱的阴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三妹妹推我落水,污我清白,毁我名声时……”她顿了顿,目光从苏钰腕上的伤口,缓缓抬起,重新对上苏钰那双燃烧着怨毒火焰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可曾有过半分……‘满意’?”
苏钰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字一句道:“你活该。”
苏晚卿笑着摇摇头,笑她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说罢她蹲下身,让自己对上苏钰那双怨恨的双眸。
“周德胜事发后,苏家为保名节,为护及苏家几代来的清正廉洁,立刻将你从苏家族谱上除了名 。你母亲因为你日日吃斋念佛,茶饭不思,你父亲在这件事上倒是一次也没露过面。”
苏钰脸上肉眼可见的慌了,她瞪大眼睛道:“不可能!”
苏晚卿不卑不亢继续说道:“在这深宅大院,你自以为的疼爱不过都是假象。而你就算这样,也没认清现实,倒还一味的与我为敌。如今这般也算你自食其果。还有,苏家既已将你除名,你往后生是世间一缕尘烟,死是一条孤魂野鬼,永远不得认祖归宗。”
苏钰脸上的怨毒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剩下彻骨的寒凉和一片死灰。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目光里的火焰,在苏晚卿这句轻描淡写话语中,被彻底扑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苏晚卿不再看她,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月白的裙裾拂过肮脏的地面,却没有沾染半分污秽。她径直穿过敞开的牢门,身影消失在幽暗的过道尽头,只留下身后那扇沉重的铁栅再次“哐当”落下,锁链哗啦作响,如同为谁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狱卒谄媚地重新锁好牢门,脚步声也随着苏晚卿远去。
狭小的囚室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角落里那个被猩红嫁衣包裹的、彻底失去灵魂的躯壳。苏钰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个精巧的食盒,仿佛那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点一点地挪动,最终触碰到冰冷的栅栏铁条。那刺骨的寒意似乎给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她猛地将额头狠狠撞向那坚硬的铁条!
“砰!”
沉闷的响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一下,又一下……
黏稠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也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息。她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身体沿着冰冷的铁栅,慢慢地、无声地滑倒在污秽的稻草堆里。那身刺目的猩红嫁衣,最终成了裹尸布,覆盖在她已然冰冷的身体上。
*
大理寺诏狱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声,隔绝了里面所有的血腥、绝望与死亡的气息。午后惨淡的阳光,带着一丝迟来的暖意,斜斜地穿过高墙的缝隙,落在苏晚卿的肩头。
她微微眯了下眼,适应着这久违的光线。方才牢狱中的阴冷和污浊仿佛还黏在皮肤上,但阳光一照,便如同水汽般悄然蒸发了。她下意识地抬手,用素净的袖口边缘那圈冰凉柔滑的金线暗纹,轻轻拂拭了一下脸颊。
就在她放下手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前方。
诏狱外墙的阴影深处,停着一辆马车。那车通体乌黑,式样极为低调内敛,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连拉车的马也是两匹毫无杂色的漆黑骏马,安静地垂着头。若非它恰好停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那一道窄窄的光带上,几乎要完全融入墙角的深暗之中。
然而,当苏晚卿的目光触及它时,那辆看似沉寂的马车,仿佛感应到了她的视线。一侧厚重的、用深青色暗纹锦缎制成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从里面轻轻掀开。
车帘掀起的弧度恰到好处,露出了车内人的半张脸。
钟慕灵。
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常服,质地如水般柔滑,领口和袖口用极细的金线绣着雅致的云纹,在阴影里流淌着低调的华光。那张脸在车厢的幽暗背景衬托下,愈发显得眉目如画,俊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他斜倚在柔软的靠垫上,姿态闲适慵懒,仿佛只是随意停驻在此处小憩。阳光吝啬地只照亮了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微微上扬的薄唇一角,那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温润如玉,甚至带着几分……兴致甚佳的闲适?
苏晚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意外。她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在此处,径直朝着那辆马车走去。裙裾拂过地面细小的尘埃,步履从容依旧。
她走到车窗前,停下。阳光终于慷慨地落在她身上,将她素净的月白衣裙映照得近乎透明,鬓边那支素银簪子也反射出一点冷光。
“小将军。”她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最寻常的问候。
钟慕灵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那双掩在阴影里的深邃眼眸,如同两口深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平静得近乎完美的姿态。他并未如寻常般寒暄,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迂回试探。那温润悦耳的声音响起,开门见山,直切核心,像一把薄而锋利的玉刀,精准地划开所有伪装:
“是你派人往大理寺送去检举周德胜的罪证吗?”
阳光暖融融地落在肩头,钟慕灵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却带着无形的寒意,无声无息地穿透这层薄薄的暖意,直抵人心深处。他语气温雅依旧,唇边那抹笑意甚至未曾消减半分,仿佛只是在询问今日的天气。
苏晚卿静静地立在原地,阳光将她月白衣裙的边缘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金晕,鬓边那支素银簪子在光线下折射出一点清冷的光点。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仰起脸,迎上钟慕灵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所有幽微的眸子。
钟慕灵的视线如有实质,带着审视与探究,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猎食者的玩味。苏晚卿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巡梭,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破绽——惊惶、得意、心虚,或者哪怕一丝被看穿后的恼羞成怒。
但她脸上,只有一片近乎完美的平静,如同深秋无风的湖面,不起半点波澜。
她甚至微微弯起了唇角,那弧度极淡,却恰到好处地冲淡了仰视带来的弱势感,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无声的迎战姿态。
“世子说笑了。”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清泠泠的,像玉石相击,在这午后安静的诏狱高墙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笃定,“周县令罪证确凿,自有天理昭彰,法网难逃。大理寺明察秋毫,林少卿雷厉风行,此乃朝廷法度森严,亦是恶贯满盈者自取灭亡。晚卿区区一介闺阁女子,身处内宅,不问外事,何来这等通天的手段?”
每一个字都清晰平稳,将所有的可能性推得干干净净。天理,法度,大理寺,林珩——所有的功劳或可能的嫌疑,都被她巧妙地、不着痕迹地推了出去。她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无辜卷入风波、对此一无所知的柔弱女子。
钟慕灵静静地听着,唇边的笑意纹丝未动。阳光照不到的车厢深处,他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快、极幽微的光,像是平静深潭下倏忽游过的鱼影,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欣赏的兴味。
他并未反驳。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张早已了然于胸的棋局,只是此刻执棋之人终于走到了他预想中的位置。
猎场早已布下,弓弦悄然引满。
只是这一次,谁是执弓人,谁是那看似温顺、实则暗藏利爪的猎物?
阳光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空气却在这一刻骤然绷紧,仿佛有无形的弦在无声地铮鸣。
钟慕灵突然轻声笑了一下:“苏晚卿,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苏晚卿迎上他充满玩味的双眸,自己眼中警惕的火焰怕是快压不住了。
“小将军的话,我听不懂,我已经向将军解释清楚,将军为何苦苦进逼?”
“苏晚卿,这可不向你。我暂且不问你那些证据从何得来,我只是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大可放心,我只是来凑个热闹,别无他意,更不会多嘴多舌。“
苏晚卿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唇瓣微张,可话到嘴边,只说了一句:“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将军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