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明月同尘

    韩嘉下意识地接住那冰冷的、沉甸甸的破手机,他和正好也探身过来的沈杰希,只看了一眼上面那几条发送于一个多月前的短信内容,两人的脸色瞬间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


    那文字充满扭曲恶毒的市井气息,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恶臭:「贱人生的贱种,你们全家都是贱种!」


    「你把高中读完就给老子滚回来!王瘸子那边老子都说好了!你敢跑?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狗娘养的东西,老子上次怎么就没把你腿打断呢?」


    「你他妈还有钱去读书?不晓得孝敬你老子?把你的奖学金给老子拿回来!不然老子去你学校闹,说你是赵凌萱那个婊子生的贱种!看谁还敢要你!」


    「再敢用钱读书,看老子弄不死你!」


    韩嘉的手猛地一抖,脸上像是开了染坊,一阵青一阵白!那恶毒的诅咒,那**裸的王瘸子和打断腿的威胁,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千倍万倍,一股混杂着巨大恶心、冰冷愤怒和难言羞愧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天灵盖!这……这就是周明月十七年来天天要面对的?


    旁边的沈杰希虽然早已有所心理准备,但看到如此具体、如此狰狞的文字证据,眼中也瞬间掠过难以言喻的沉痛和冰冷的怒意,这已经超越了想象的底线,是恶魔的行径,他看着身边那个哭得几乎窒息的女孩,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地狱这个词,并非仅仅是文学作品里的抽象意象。


    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神色变幻莫测的赵凌萱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烦闷、被牵连的羞辱感和一丝被他们巨大反应勾起的病态好奇心,她霍然起身,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的脆响,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不耐:“什么东西?看把你俩吓成那副德行!见鬼了?”


    她一把推开碍眼的韩嘉,劈手就将周明月那部破旧不堪的手机夺了过去。


    她保养得宜的纤手托着那部裂痕累累的廉价手机,她的目光带着惯有的挑剔和优越感,随意地扫向屏幕。


    当她看到那句极其醒目的、充满恶意和侮辱的「……你是赵凌萱那个婊子生的贱种……」


    她的身体猛烈地一晃,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恐惧、以及被当众揭露最不堪最底层污垢,被一个她最看不起的下等人骂作婊子,的滔天羞怒,而猛地缩成了针尖!


    “……什……么?!”


    韩松云的眉头紧锁,他感知到赵凌萱那剧烈的反应绝非寻常,他看着妻子失态地站在原地,忍不住沉声质问:“给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回应他的,是一声刺耳的“啪!”


    赵凌萱高高扬起手,狠狠地将那部承载着周同极致恶毒诅咒和巨大羞辱的破手机,重重摔砸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手机外壳本就伤痕累累,此刻更是瞬间裂开一道更深的豁口,屏幕上的蛛网裂痕疯狂蔓延,连电池都因为这剧烈的冲击从机身后盖的缝隙里啵地一声弹了出来,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直处于崩溃边缘、身体还在微微发颤的周明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整个身体都蜷缩得更紧,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带着恐惧的呜咽。


    “凌萱!”韩松云也被她这激烈的动作惊得站了起来,厉声喝问,“你发什么疯?!那上面到底是什么?!”他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赵凌萱的反应太过激烈,手机里应该是些恶毒的语言,看来必定与她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对着她来的!


    旁边亲眼目睹了短信内容的韩嘉,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翻涌的愤怒、对周明月的巨大同情以及对韩晴长久以来占据一切的逆反情绪,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少年人的冲动,冲口而出:“爸!您就别再问了!”他指着地上破碎的手机,又指向一旁蜷缩得像只鹌鹑的周明月,激动地几乎语无伦次,“明月她……她都经历了什么啊!您看看那些短信!那个周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人渣!明月能活着来到韩家都是老天开眼!她差点就被打死了!差点就被卖掉换钱了!”


    他愤怒的目光转向被韩立护在怀里、梨花带雨的韩晴:“而我们的好妹妹韩晴呢?她在韩家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爸妈捧在手心,被我们兄弟宠上天,她从小到大受过一点苦吗?挨过一根指头吗?凭什么?明月替她遭了十八年地狱的罪,差点死在周同那种人渣手里,你们怎么就能看不见?怎么就这么心安理得?”


    沈杰希站在那里,这场**裸的、冲击人心的家庭风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作为客人的界限,韩嘉的控诉、赵凌萱失态摔手机的愤怒、周明月那无声的恐惧、韩松云的逼问、以及他目光复杂地掠过被韩立紧紧护在怀里、眼神却飞快闪过一丝心虚和惊惧的韩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韩晴身上流着的,是那个疯狂施暴者周同的血,即使她如今被韩家娇养得再金贵,那份骨子里可能存在的劣根性和疯狂,是他沈家绝不可能接受的风险,这个认知让他脊背发凉。


    他必须要走了,不仅仅是礼节问题,他需要立刻冷静下来梳理这一切,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必须告知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惊和厌恶:“韩叔叔,韩家似乎有家事要处理,我就不打扰了。”他微微颔首,“先告辞。”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甚至没有再看韩晴一眼,转身便大步流星、带着一种急于逃离是非之地的速度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战场。


    沈杰希的突然告辞,韩晴的脸在那一瞬间白得像一张透光的纸,她死死抓住韩立的衣襟,沈杰希最后那一眼里的复杂和冰冷的疏离感,让她如坠冰窟!


    赵凌萱此刻也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她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崩溃意味的呜咽,猛地转身,高跟鞋重重地、踉跄地踩在地面上,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三楼。


    客厅里,只剩下脸色阴晴不定的韩松云、面沉如水的韩宇、紧紧抱着低声啜泣韩晴的韩立、因情绪激动而胸膛起伏的韩嘉,以及那个自始至终缩在角落风暴边缘、此刻却默默蹲下身去的周明月。


    没有人再去管那部破手机,除了周明月。


    她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捡拾地上那部外壳彻底开裂、屏幕稀碎、电池分离的破手机残骸,先捡起碎裂的后盖,再捡起碎裂的前壳,然后是那块掉了不少碎屑的电池,最后是那块屏幕已经碎得不成样子的主机本体。


    韩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那点因冲动喊话而泄去的火气又猛地蹿了上来,带着浓浓的不解和心疼:“明月!你还捡它做什么?!它都烂成这样了!我不是下午才给你转了两万块!让你去买个新的吗?!”他无法理解,一部破成这样的手机为什么还要捡?有钱为什么不换新的?


    周明月没有抬头,依旧低着头,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和空洞:“我没钱买不起……”


    韩嘉被她这回答噎得一愣:“没钱?下午给你的钱呢?两万块,我亲眼看着你收下的。”那可是他为了让她换手机、买点衣服才硬塞过去的啊。


    周明月这才停下动作,微微抬起头:“下午去医院看病用掉了。”她的声音平淡,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两万块在医院缴费窗口转瞬即逝的分量,用掉?是用光了!


    一旁的韩松云心中陡然一沉,下午管家王妈的汇报瞬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明月小姐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全是打的,造孽啊……再看看周明月此刻这副病恹恹、瘦弱不堪的样子,去医院看病?太正常了,花掉两万块?恐怕连个零头都不够。


    “韩立!你作为大哥,给明月零花钱了吗?!她去医院花自己的钱看病?家里是缺了她的吃穿用度还是缺了医药费?”


    韩立被父亲当众点名质问,尤其还是为了这个他打心眼里排斥的亲妹妹,他脸色一沉,眉头拧成疙瘩,目光扫过地上捧着碎手机、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的周明月:“爸!您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下午才给的钱,晚上就说花在医院看病上了?”他语气嘲讽,“两万块,看病?什么病这么贵?谁知道她是真的看病了,还是把钱用到什么不该用的地方去了?!周同那种地方出来的,谁知道……”


    “大哥!!!”韩嘉再也听不下去了,一声怒喝打断了韩立那刻薄至极的揣测,他猛地冲到韩立面前,因为激动,少年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彻底的失望:“你长点脑子好不好!看看这些短信!看看明月身上那些伤疤!她被打成那样!去医院看病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两万块对于她那种伤,对于周同那种疯子毒打造成的伤,算个屁啊!”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他越说越激动,愤怒和替周明月的不平已经压过了对大哥的敬畏:“她就算用钱!她用点怎么了?!她买几件新衣服不行吗?换个手机不行吗?买点好吃的补充营养不行吗?她才是你亲妹妹啊韩立!你亲妹妹!!”


    他指着周明月,又猛地指向被韩立护在怀里、只是委屈抽泣的韩晴:“好,就算你心疼晴晴,觉得她无辜,那明月!是实实在在替她!替你心疼了十几年的这个妹妹!挡了那疯子的十七年灾!受了这十七年的活罪啊!你就不能看在这个份上!看在晴晴的面子上!能稍微心疼心疼她吗?就一点点……一点点可怜,一点点补偿,你都不愿意给吗?!”


    “韩嘉!你给我闭嘴!”韩宇见状立刻厉声斥责,挡在韩立和韩晴面前,脸色铁青,“你怎么跟大哥说话的?这事怎么能怪晴晴?她难道不是受害者吗?她难道想被掉包吗?”他为韩晴辩解着,目光扫过周明月时只有满满的厌烦。


    被护在韩立怀里、一直表现得像朵柔弱小花的韩晴,此刻像是被韩嘉的指责刺伤了最深处那根绷紧的弦。她猛地从韩立怀里挣脱出来,泪眼婆娑,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和一种极其夸张的自责表演:“三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留在这里的……都是我的错……我这就离开……我……”说着,她就要踉跄着往外走,像是真被逼得走投无路。


    “晴晴!”韩宇眼疾手快,一把将哭得摇摇欲坠的韩晴死死抱进怀里,心疼得无以复加,对韩嘉和这个麻烦制造者周明月的厌恶达到了顶点!他冲着韩嘉和周明月厉声吼道:“你走什么走?该走的是她周明月自从她来了,家里就没一天安宁过,鸡飞狗跳!所有人都在闹!”


    韩嘉看着自己的两个哥哥如此颠倒黑白、如此不分亲疏,只因为韩晴的几句哭诉就再次彻底倒向那边,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悲愤淹没了他!他甚至气得笑了起来,带着一种惨烈的嘲讽:“呵呵……哈哈哈……闹?是我在闹还是明月在闹?她什么时候闹过?她连哭都是被你们逼的!被吓的!”他指着主卧方向,又指向客卧,“谁才是你们的亲妹妹啊?她周明月受了那些苦你们真的一点都不心疼?韩晴一天苦都没吃,你们倒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心疼得不行,还有你韩晴!”他看像装腔作势的韩晴,“爸妈也好哥也好,谁说要赶你走了?你住的还是主卧,最好的房间,明月住的是客卧,她什么都没跟你争过,她在韩家连件新衣服都不敢要!你在这委屈给谁看?哭给谁听?”


    就在这场兄弟反目、兄妹对峙的激烈冲突达到白热化,气氛几乎要爆炸时。


    一直蹲在地上、默默捡拾着手机碎片的周明月,终于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将那些残破不堪的部件护在胸口。带着一种刚刚经历过巨大惊吓后的破碎和虚弱:“对……对不起……”仿佛刚才那场关于她去留的可怕争论又再次点燃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被打死……”


    我只是不想被打死短短八个字,瞬间冻结了韩嘉即将喷发的怒火,凝固了韩立脸上对韩晴的痛惜,僵住了韩宇张口欲斥的刻薄,也像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韩晴那副委屈欲绝的表情上!


    我只是不想被打死,太沉重了,太具体了,**裸地将周明月十七年生活的世界,与韩家每一个人感受到的世界,血淋淋地剖开了一条鸿沟,她不是在争宠,不是在闹,她是真的在恐惧,离开韩家后会被那个疯子拖回去,像路边的野狗那样被打死!


    韩松云沉默地站在那里,眉头皱成了一个死结,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个被带回来的亲生女儿,根本不是来寻求亲情庇护的小鸟,而是一只被周同那个疯子伤怕了、吓破了胆、只能暂时缩在这个看似安全的囚笼里瑟瑟发抖、随时可能再次面对灭顶之灾的惊弓之鸟!


    她的一切卑微、讨好、沉默和怯懦,都源于那深入骨髓的、对暴力死亡的恐惧!


    她的诉求简单到令人心碎,活着。只要能让她远离周同那个恶鬼,让她能活下去。


    这个认知,沉重得让韩松云这个见惯风浪的商人,心头也压上了一块巨石,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坐回沙发,挥手示意佣人将满桌早已凉透的残羹冷炙撤下。


    好几天,赵凌萱把自己关在主卧里,昂贵的丝绸窗帘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她盯着镜子里那张依旧保养得当、却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最精美釉彩的容颜,她试图找出任何与贱人、婊子这些粗俗字眼挂钩的影子,却只看到一个被优越生活浸染得淡漠精致的贵妇人,可她避无可避地想起周明月那张脸,酷似自己,却带着被暴力摧毁后的脆弱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