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作品:《明月同尘

    韩松云在那个沉默的夜晚走进她的房间,罕见地、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坐在梳妆台对面的沙发上,昏黄的壁灯勾勒出他晦暗不明的侧影。他将韩嘉那晚在盛怒下的控诉,逐字逐句地、不带任何评判语气地向她复述了一遍。


    “……明月她……都经历了什么啊!”


    “……她都经历了什么啊!差点就被打死了!差点就被卖掉换钱了!”


    “……她在韩家连件新衣服都不敢要!”


    “……凭什么明月替她遭了十八年地狱的罪!你们怎么就能看不见?!”


    尤其是那句震耳发聩的诘问:“……韩晴是无辜的!难道明月就不是无辜的吗?!”


    当韩松云用他那低沉疲惫的嗓音复述出这一句时,赵凌萱精心维持的堤坝,轰然坍塌。


    韩晴无辜,她赵凌萱的女儿韩晴,当然是无辜的!从呱呱坠地就被她捧在手心,享受着韩家公主的一切尊荣,她有何错?错的是周同那个疯子!错的是医院里该死的失误!错的是命运!


    可是那个蜷缩在角落,穿着不合身旧裙子,耳朵带着可怕疤痕,被一条条恶毒短信威胁着卖掉的女孩,周明月她又何罪之有?


    她是无辜的吗?


    她是无辜的!


    她赵凌萱怀胎十月拼尽全力生下的女儿!本该也享受这锦衣玉食、在父母兄长宠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亲骨肉,只因为那该死的调包,就因为她是自己的亲女儿,便遭受了周同长达十八年非人的虐待和随时可能被打死、被卖掉的恐惧,


    这世上最大的悲剧,不正是这极致的错位与不公?


    一阵彻骨的寒意沿着赵凌萱的脊椎向上爬升,让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股迟来的、却汹涌澎湃的剜心般的疼,不是为了自己被打碎的高傲,不是为了韩晴可能的未来波折,而是为一个被她血脉相连、却又被她长久忽视和推拒的骨肉所遭受的一切,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韩立那边,在经历了餐厅的那场足以撕裂一切的争吵和父亲冰冷的眼神审视后,内心深处那点被骄纵惯养出来的偏执与傲慢,终究抵挡不住事实的碾压和周明月那句不想被打死带来的沉重冲击。


    几天后,韩立面色阴郁地在走廊上堵住了准备回客卧的周明月,他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仿佛施恩般的姿态,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周明月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卫衣,一言不发地将一张银行卡硬塞到了她手里。


    “密码是初始的六个零。”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一丝被强迫的不情愿和生疏,“里面五万块,省着点花,别给我惹麻烦,”


    周明月默默地握紧了手中那张冰凉的卡片,指腹感受着卡片硬质的边缘,五万块,对于韩立这样的韩家大少爷来说,大概只是一次随性消费或打赏的数字,但对于周明月,是沉甸甸的救星。


    她没有任何耽搁。


    刻将那几件赵凌萱施舍给她的崭新却华而不实的裙子、羊绒衫,挂在了校门口的二手群里,只要价格压得足够低,总有家境不错的女生愿意买单,几天后,钱陆续到账,虽然远远低于原价,但加起来也接近一万块。


    用这笔钱,她终于换掉了那个彻底报废的手机,去电子市场买了一部极其便宜、功能简单的国产基础智能机,又在平价快消店里,买了几件最便宜、保暖实用的基础款卫衣、加绒裤子和打折的运动鞋。


    当她握着那张价值六万块的银行卡和一部崭新的廉价手机,再次站在市中心医院那栋庞大而冰冷的大楼前时,她的心情是麻木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将钱悉数充进夏朗那个让她几乎不敢看余额的住院账户后,周明月来到那间熟悉的、依旧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病人压抑呻吟声的病房,夏朗依然躺在那里。


    他脸上、脖颈上、包裹在白色纱布下显露出的肢体,那些狰狞的伤痕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因为昏迷中的身体机能下降和长期卧床,更添了几分衰败的青色和浮肿,呼吸机发出单调的运作声,输液管里的液体缓慢滴落,生命体征监测器上跳跃的微弱数字,是这个年轻身体里仅存的生机证明。


    病房里光线昏暗,周明月坐在冰冷的塑料凳上,小心翼翼地、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温柔和力气,才敢再次握住夏朗那只伤痕累累、带着凉意的手。她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轻轻贴在他那缠着绷带、指节也有些浮肿变形的手背上。


    这些天来拼命维持的坚硬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分崩离析。


    “夏朗……夏朗……你醒醒好不好……”


    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滴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浸湿了一小块粗糙的白色纱布。


    “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她压抑了太久的恐惧、绝望、委屈和不甘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化作无法抑制的抽泣和含糊不清的泣诉,“我回去了……回去那个地方了……可我……我更害怕了……”


    那个韩家,比周同那个疯子的拳头,似乎更冷,更令人窒息。


    “开学就是高三最后一学期了……”她的脸颊紧紧贴着夏朗冰凉的指关节,“我们说好的,你要看着我高考,看着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你说好要陪我一起去大学外面的,你说我们要一起租一个小房子的……”


    她的声音带着梦幻般不切实际的希冀,又充满了对幻灭的深切恐惧。


    “那个小房子,你说不用太大,要有个小窗户,能看到阳光,我们要买一个很便宜的二手小风扇,夏天就不会太热,你还说你会找一个附近的工作,挣我们的房租和生活费……”


    “醒醒好不好……夏朗……求求你醒醒……”她的哀求一声比一声绝望,“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拿到了钱,好多钱……”


    剧烈的痛苦猛地撕裂了她的回忆,将她强行拖回那个血色弥漫、改变了所有命运轨迹的夜晚


    “那天……那天我为什么要回去呢……”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充满了锥心刺骨的悔恨和自我鞭挞,“如果不是我……夏朗……你就不会……”


    记忆如同嗜血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考试结束铃响后的黄昏。


    周明月她背着那个破旧的帆布书包,正要走出空荡荡的教室,口袋里那部老旧的按键手机发出了刺耳的震动声。


    是周同。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周同极其清晰、带着压抑暴怒、却异常清醒毫无醉意的咆哮声:“死丫头!考完了是吧?!立刻给老子滚回来!你敢在外面多待一秒钟,老子今天就活活打死那个贱人!”


    啪!电话被挂断。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周明月的心肺,她知道周同在清醒的时候有多么恐怖,理智和毒辣,那次耳朵被打聋,正是他清醒着下的狠手。


    她不敢赌周同会不会真打死王英,即使王英懦弱自私,即使她后来知道那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她依然是王英名义上、从记事起就不得不依靠、甚至试图保护过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打死!


    几乎是本能地,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夏朗,她跌跌撞撞冲出校门,几乎是扑向了正在校门口附近等着她的夏朗,语无伦次地把情况告诉了他。


    夏朗听完,脸色一瞬间就沉了下来:“你别去!我去!”他试图阻止周明月。


    “不行!他清醒着呢!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我们一起去!但你要答应我,有什么事一定躲在我后面!”


    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那条充斥着垃圾发酵气味、污水横流的小巷深处,推开那扇虚掩的破木板门时,预料中的王英被打场面没有出现。


    屋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地上有打斗的痕迹和点点暗红的血迹。


    王英不见了,只有周同坐在屋子中央那把唯一没翻的椅子上,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烟。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喝得醉醺醺,眼神是可怕,脸上带着狰狞的冷笑,似乎早已知道他们会回来。


    看到两人推门进来,周同嘴角裂开一个极度残忍的笑容:“贱种!就知道你会回来,至于那贱货?哼,敢反抗老子,打断腿跑了!现在,轮到你这小杂种了,想读完书远走高飞?做梦!”


    话音未落,他猛地站起来,一脚踹飞了旁边的破烂凳子!凳子飞起撞在墙上,粉碎!与此同时,他朝周明月猛扑过来,手中赫然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沉重铁管。


    就在周同狰狞的铁管带着恶风直劈周明月头顶的瞬间,周明月甚至来不及尖叫,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她向后狠狠推开,她踉跄着撞到了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后背剧痛,


    是夏朗!


    千钧一发之际,他用尽全力将周明月推开,自己则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迎着那劈下的铁管就冲了上去,没有趁手的武器,他就地捞起刚才被周同踹飞的一个木凳腿碎片!


    “夏朗!”周明月惊恐万分的尖叫。


    接下来的场景是地狱般的混战和肉搏!


    没有一丝怜悯!只有纯粹的、歇斯底里的杀意与求生欲!


    夏朗的拼死反击带着不要命的狠厉,他知道自己瘦弱,力量远不及清醒状态下成年男人的周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去缠。


    他避开了致命的头部一击,沉重的铁管狠狠砸在他肩胛骨上,清晰的骨裂声响起,夏朗痛得闷哼一声,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缓,他红着眼,像不知疼痛的困兽,猛地扑上去用那条坏掉的胳膊死死搂住了周同持械的右手,另一只手狠狠将尖锐的木刺捅向周同的腰腹。


    “妈的!小畜生!找死!”周同剧痛,更加暴怒!他另一只手揪住夏朗的头发,猛地将他按在墙上,铁管再次扬起!这一下,足以开颅!


    被撞在墙角的周明月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恐惧,她看到墙角有一块碎裂的半截红砖。


    “放开他!!!”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抓起那块沉重的红砖,闭着眼不顾一切地朝周同的脑袋砸去。


    砰!!!


    沉重的闷响!砖头砸在周同高举铁管的胳膊上!周同痛得一声惨叫,动作一滞!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间隙!


    被按在墙上、几乎窒息的夏朗眼睛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用尽了最后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头狠狠撞向周同的肚子!同时双脚离地,如同缠树的毒蛇,死死锁住了周同的下盘!


    两人一起失去平衡,重重砸在地上。


    夏朗用自己的身体做牢笼,不顾周同疯狂的拳打脚踢和撕咬,周同一口咬在他耳朵上,撕裂般的剧痛!他还是死死地、死死地缠抱住周同,对着外面声嘶力竭地咆哮:“明月,跑!!!跑啊!!!别回来!!!永远别回来!!!”


    周明月看着地上那两个翻滚、撕咬、撞击、发出野兽般咆哮和骨头碎裂声音的身影,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她看到夏朗的脸被按在冰冷肮脏的地面摩擦,看到周同的拳头像铁锤般砸在夏朗已经塌陷的肩胛骨上!看到夏朗死死咬住周同的胳膊,如同濒死的狼……


    她浑身冰冷,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夏朗那最后的咆哮如同灵魂的烙印!


    跑!


    思绪回到冰冷的医院病房,周明月颤抖着、泣不成声地回忆着那地狱般的景象,她的脸颊死死贴着夏朗那只冰凉、裹着厚重纱布的手:“夏朗……你为什么不跑……你明明可以跑的……”


    她的眼泪汹涌成河,绝望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整个身体蜷缩在那张冰冷的塑料凳上,靠着夏朗的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