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出樊笼

作品:《膳济四方

    鸢时汴京,天佑朝春和景明。


    海棠吐芳华,岸柳若烟雾,然宫城慈元殿内,其后疾笃,医官十余人术穷莫疗,皆趋退殿外。


    翰林御医院院判谢宅中,仆隶奔趋。


    药囊书帙交错于途,煎煮之烟缭绕未歇。


    “老爷、大娘子,不好了,八、八小姐……咽气了。”


    褐衣短打之少年仆从,狂奔至中堂门首,颤声禀之。


    端坐其上的院判谢云岫冷眼翻阅药方,眉宇间微有倦意,


    “不就是死了个庶女么,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大娘子自会安置。”


    谢家饮金馔玉,自慈幼局领养女婴十数,誉满汴京,连官家都盛赞其医者仁心。


    若庶女效死,以身验方,代尝金瓯,怎不永播宫闱。


    “主君息怒——”


    谢家主母沈大娘子慈眉微动。


    端方一笑,“妾身这就安排。”


    王妈妈领2两银子去安置了。


    谢院判眉峰微蹙,持重开口,“药凉三分便减七分药性,还不速速伺候姑娘饮尽?”


    只见下跪一女,伏地静默,尚待试药;


    身着浅绿色窄袖襦衫,外罩沉香色褙子,下配白绢百迭裙,腰间束一条素纱带,折枝纹样泛着微光,正是谢府庶养女之一,九小姐谢青黛。


    女使捧中药一碗至前,青黛方徐抬其身,眉眼犹垂,其情不可察,迟迟未有所动。


    “黛儿,谢家平日待汝如何?”沈大娘子循循善诱。


    谢青黛声细如蚊,语带怯意,“恩重如山。”


    “李婆子药钱,可一直出着呢。”


    自幼哺养其长大之乳母李氏,以健忘之误多服一药,遂卧床不起。


    “父亲,母亲,容禀,女儿愿为圣人试药,若解得此毒,伏乞恩准携乳母别炊,庶几全儿志节。”


    青黛方抬头,目光果决而清冷,无情绪之波澜。


    沈大娘子与谢院判异目相视。


    素日观九丫头依顺无比,不料肖市井疏狂之辈,岂有佳人未出绣阁,即自谋生路者?


    谢判猝然冷笑,捻须嗔了眼,


    “汝何出此狂悖之言!闺阁弱质,岂能自存于世?莫非欲自绝良籍,堕为市井驵侩乎?”


    “按《天佑圣令》,女子可立契置产。女儿愿效法汴京李娘子,鬻绣于市。”


    “昔秦巴寡妇清以丹砂富甲天下,青黛不才,亦当自食其力。”


    见青黛眸若寒潭映雪,不避不闪,似已立定主意,无人能移其志,谢判愤然起立,猛掷手中之书,


    “好!逆女!解此毒,吾予汝自在!他日若死,休提谢府之名!”


    “父亲明鉴,《礼记》云:父慈子孝,义之实也;昔父亲教导六一先生《笔说》示戒:君子之辞,如鼎之铸。适才青黛温《史记》,季布避祸犹不肯负诺,还望父亲金诺成全!青黛深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青黛叩首再三。


    “当只身出去!”谢院判怒拍案几,茶盏铮铮。


    复顾沈大娘子曰,“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收此螟蛉!”


    “老夫执掌翰林御医院二十载,昨夜阖院五十余名医官会诊,尚不敢轻断症候。及笄之年一黄毛丫头,连《素问》三部九候都未必识全,药瞳犹不及!敢如是妄言?”


    二十载前,御医院三百掌药女官于值宿之时,齐饮鸠浆而殁,莫知其由。


    继而,女医者地位尽失,降为低等药瞳,唯司寻药试药之事,岁致数十乃至数百人毙命。


    闻说,青黛等庶养女,多为获罪而亡之女医者之后。


    “主君息怒!”沈大娘子目光渐冷,斥道,“来人,按着她!”


    “我自己喝——”青黛立时被强按住。


    药一碗,尽灌之无遗。


    咳咳!粗鲁!野蛮!都说了自己喝!非要硬按头吗?!


    谢青黛踉跄着起身,暗叹不好!


    提前吃了自制的解毒丸,却没成想药力强悍如斯。


    这让她一个Z时代做面包和糕点的烘焙师,无缚鸡之力的手机党如何应付得来!


    前世,她做的中式瘦身糕爆火出圈,订单量激增。


    连夜赶工,疲劳驾驶,飞下了跨海大桥。


    再睁眼,就变成了谢家九小姐,正被嫡女谢雪芍的护卫踹下池塘。


    原因竟是嫡女想看护卫脚力有多大,能把人踹多高,以试试新研制的毒药效力如何。


    这个朝代真像有bug,贵族嗜药成风,平民虽以粮食为主,但年轻官人娘子多效仿!


    她穿过来短短一个月,病恹恹时觉醒了随身园林空间——


    那是一片肥沃黑土地,山林野地间水木明瑟,亭台楼阁如惊鸿照影。


    山风浅泉恰似陈继儒笔下之花间明月、松下凉风;又如柳永词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最妙是那眼亘古活泉,清冽如光,纾郁解渴;泉水入面作之糕点馨香异常,美味又调理身子。


    这不,她已经准备好了茯苓玫瑰糕,等下试试解毒效果。


    须臾,大娘子命人将青黛扔在庶女合居的忍冬宅门口。


    女使枳实一瞧见小姐面如灰炭的回来了,立刻将人背上疾趋,往闺房去,“小姐忍一下!”


    此前青黛已命之如是行。


    入门,即置其于榻上,奉茯苓玫瑰糕以进。


    谢青黛轻启樱唇,浅啮糕点,遂闭目凝神。


    刹那间落英缤纷、灵栖清泉。


    糕饼软糯可口,一股清香流入唇齿。


    玫瑰的香气涌上鼻息时,清透的力量自唇角深入体内。


    若清风冲开郁结,化为重生之力。


    得救了!


    毒解了。


    如同大夏天开空调,好舒畅!


    胃之翻腾痉挛渐平,体之酸痛刺感亦舒。


    倦怠昏眩尽去,重焕神采。


    亘古泉水,果然不同凡响,关键时刻还真救命。


    空间出品,真是上品。


    既然解毒不成问题,青黛决定实施她的计划。


    “枳实,你去守门。任何人问我,不要透露半个字。”


    枳实急的抹眼泪,“小姐到底如何了,奴婢急死了。”


    床帐内只传来一句,“没事了,老规矩。”


    青黛拉上床帐,悄然进入空间,来到泉眼之处。


    清泉自白玉氤氲之神秘雾气涌出。


    泠泠如碎月坠潭,盈盈若云根琼液?;山骨沁出之星芒,日夜吟唱之诗篇。


    青黛触泉雾,霎时忘却尘寰,心怀大畅。


    遂掬一抔清泉以解渴,犹登青云之巅。


    复用暗香子接活泉一瓶而归。


    一刻钟后,枳实于绣阁外轻唤道,“小姐,时辰到了!”


    ……


    青黛跪候于慈元殿外,宫女窃窃私语,“糕点若出差池,谢家便诛九族的大罪,怎派庶女?”


    门扉轻启,有女使传言曰:“皇后娘娘召君觐见。”


    青黛随女使躬身入而跪。


    少顷,圣人吟曰:


    “绛绡云瓣裹春酥,茯苓香沁蜜痕初。


    三分雪腻融唇暖,?半掬霜华入柏苏。


    好个茯苓玫瑰饼,我巨粉啊!”


    咦?皇后娘娘诗词古风平整,用语却十分现代。


    “你做的??”


    “天颜垂询,确是臣妾拙作。”


    复执玉罂,既而曼声吟曰,


    “漱玉千年灵泬,涤尽人间愁绝。


    一盏……一盏触年光,恍入武陵烟月。


    清冽,清冽,齿颊暗生皓,不好……齿颊暗生芳雪。


    你这冰露可真……绝绝子啊。你是谢家的,叫什么?”


    绝绝子?难不成皇后娘娘也穿的?


    “民女谢青黛……斗胆问一句,奇变偶不变?”


    “符号看象限?”床榻处传来一阵轻笑,“哎呦喂!可算见着老乡了!”


    无关人等全部退下后,皇后娘娘才告知,穿越前是古汉语专业的,怪不得文辞蜚然。


    然后又问道,“姐妹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还有点权!”


    好嘞,谢青黛直接表明自立心意,星星眼求成全。


    皇后娘娘麻溜拟好诏书,突然表情管理失败,哭丧着脸,


    “你自由了!我封你县主都不要?干嘛要学别人‘宁做膳娘不做医女’啊。”


    谢家虎狼窝,领养的所有庶女全都试药嘎了,听说还要再去领养呢!


    她当然得逃。


    况且,任何时代,女人有事业才活的恣意!


    若为自由故,县主亦可抛!


    看出她的疑虑,皇后扶额道,


    “你这想法不咋滴!皮之不附毛将存焉?这地方的人再这么嗜药如命,咱俩明白人又前排吃瓜,最后不都得GG!”


    皇后这是想找队友开团,对抗翰林御医院?


    医官势力根深蒂固,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现遇蛰冬,青黛人微言轻,自顾不暇。


    思虑甚久,方进言,“我有一计,名为……”


    皇后娘娘听后犹疑片刻,“你说的我都允你……若是改变主意,持这只金钗来找我。”


    方欲退下,急叫住青黛,“球球,我馋蛋糕咧~么么哒!”


    ……


    出慈元殿,谢青黛顺朱漆回廊疾趋,腰间牙牌轻晃。


    穿过三道宫门后,东华门戍卫的枪尖已隐约可见。


    查验牙牌,出东华门,悬着的心才落回胸膛,绷紧的肩头如春冰化开。


    轿帘轻弹,青黛指尖挑开一丝缝隙,东华门巍峨的鸱吻已隐在远方。


    方其时,皇后娘娘叫来暗卫,吩咐道,“须得速报谢小娘子动静,毋得迟滞。”


    或许,谢青黛发现这份惊喜,会下定决心……


    轿夫要转向谢园所在的玄街时,青黛叩响窗棂:“转道御街南段的金梁桥。”


    枳实急趋数息,及于轿帷之侧,“雪芍小姐的女使差人来,让姑娘去徐家谱子买些江南来的?蔷薇露?,还请姑娘寻些永安药铺的阿胶、当归、半夏。”


    这是暗号!


    枳实这丫头,真是机灵,她教的都学会了。


    看来,奶母已经搬迁到了她提前置办的宅邸,安置在了半夏园中。


    至御街南段,青黛先命住轿,交代明白,自家走归。


    金梁桥畔,鹌鹑小贩速裹油纸包,将几只鹌鹑递给一位小郎君。


    饮子摊,一位女娘正踟蹰不前。


    枳实拽住青黛手腕,入裁衣肆更两身粗布衣裙。


    以纱笠覆面,沿墙根行至钱庄取会子,登马车。


    一个时辰后,楚宅角门吱呀一声,吞没两道人影。


    门扉半掩斜晖,青黛冁然回眄。


    一枕槐安,前尘尽洗。


    此后愿餐花醉月,觅寻荆山之玉以寄余生。


    此间尘嚣胶葛,付之流水行云。


    衣袂翻飞处,千载风烟掠过;原来樊笼之外,天地初开。


    倘若……活泉真解得了民政积病,当为士林佳话。


    青黛打点整齐,亲赴庖厨治办肴馔。为减开销,避人耳目,止留枳实一婢子。


    杯盏相碰,玉液轻晃,二人醉却颜红。


    “生计澹泊,细水长流。粗茶淡饭,相伴情长。”青黛神色微凝。


    见枳实怔忡,忽解颐道,“莫忧!以后衣食皆与我同。”


    “随小姐纵啜菽饮水亦甘!”枳实憨笑,“独恐……”


    “谢府旬日必忘青黛,待其念……”


    活泉所赐解毒之能无可替代,恐不会轻易放之任之。


    时隔不久,青黛设肆于街隅曰「青记细甜」。


    那时节,忽闻一娘子高声嚷道,“那小娘子!这地段是咱先占的,你且让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