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是伊人
作品:《膳济四方》 只见金香楼内,秦当归将军神色澹然,眉间隐有威重,目若止水。
"彼姝安否?"将军抿唇垂睫,眉峰微蹙。
左右厮仆惶惧伏地。
将军拂袖:"白术但言无妨。"
白术敛衽答:“青娘子着翠纱褙子,虽荆钗布裙,然筹算不俗,言若...”
忽嗫嚅不能言。
将军正色问曰:“且道,伊鬓边可簪素银柳叶簪乎?此般制式......”
“是!素银柳叶簪,唯形制稍小...”
将军拊掌:“果是伊!”
忆元侑年间大雨日,见垂髫女泣于谢氏医馆:“求诊乳媪!”
时医者遣健仆三四人逐一纤弱女童,何等作为!
女童坚毅,不肯去,攥人衣袂,雨中唯见银簪寒芒。
谢家医馆竟如是拒诊,所谓''仁心济世''者安在!
实乃沽名钓誉之徒也。
及昏厥,将军携至别馆,旋为谢家仆媪接去。
其後,竟杳然无踪矣。
犹记伊昏沉之际,低语之态。
将军经年寻访,终不复得见,未知谢氏曾愈小娘子亲眷否。
尝托故旧探问,谢家可有及笄女郎,然寻常庶女虽得数面,终未见。
疑为谢氏女,然遍访无果,竟如朝露消散。
八载寻访……
终复得。
将军取漆盒观之,忽目色粲然。
左右僮婢皆啧啧称奇:“此非蕊宫仙饼耶?那小娘子莫不是仙?”
将军笑叱:“痴语!彼时御医馆前昏厥,分明是血肉之躯。”
复叹:“既非琼叶糕,亦非糖油环儿,倒是新奇。想那小娘子眉目灵秀,精于庖厨又何足怪?”
见漆盒内列十二式细点:
珍珠玲珑糕莹若琉璃;
洛神胭脂卷形肖竹节;
四神安眠饼状如铜钱;
七白驻颜糕似七瓣莲;
防风止咳酥作叶片形;
阿胶牡丹饼镂云霞纹;
紫薯魔芋球若紫晶丸;
葛根抗饿糕有年轮印;
荷叶轻身包翠色逼人;
山楂纤腰卷细若毛颖;
惟那"甜甜圈"者,众人不识。
当归忽抚掌:“吾遍寻四方,竟忘了禁中!”
见茯苓玫瑰饼玉质桃花状,花心沁蜜,更添宫样。
思其若非孤女,焉得市井谋生?
顿生恻隐。
小厮虎子促尝,将军却道:“如此精馔,怎忍遽食?既得重逢,必护其周全。”
虎子笑谑:“侯爷若骤露身份,恐惊飞燕。”
当归正色:“吾本白身!”
转向茶肆主人:“苏掌柜,取某寄存的常服来。”
那素衣女掌柜闻言,立时撇下贵客,亲自入内取衣。
须知这金香楼虽名动汴京,却也不敢轻慢这位龙骧卫上将军。
侯府秦氏世代将门,年方弱冠便掌皇城禁卫,何等荣宠!
兼领提点刑狱,威严赫赫更兼椒房贵戚,实乃当朝新贵,怎不仔细伺候着。
却说青黛排挡糕点已毕,见幽阳在桃花架上落下一片红火,一老妪挎青竹篮蹒跚而来。
那妇人鬓边簪着褪色的木槿花,在春娘子摊侧支起桐木矮架,排开绒扎的牡丹、通草制的腊梅。
青黛正疑是哪家生面孔,薛三娘已压低声道:
“小娘子可仔细,这是南薰门刘婆子。虽是走街,可那双招子毒得很,连开封府的衙役都怕了她了。”
青黛闻言细辨,方忆起确是见过这飘萍般的卖花人。
那老妪此刻正蜷着腿,坐于青石板上,从怀中摸出半块炊饼啃咬。
这情状蓦地勾起旧事。
当年乳母李嬷嬷病榻缠绵时,亦总这般佝偻着让出锦褥,反将小丫头裹在狐裘里讲话本的故事。
她虽是穿越而来,但每每陪伴李嬷嬷,还会在夜半听到她喃喃唤着黛儿,欲捧糕饼给她。
这般母女情深,是她这个父母离异、被奶奶独自抚养长大的留守儿童从未体会过的。
遂取过新制的缠枝莲纹坐垫,斟了盏新煎的柚花熟水,并一滴活泉,轻移莲步向前:
“奴家是对街卖茶食的青黛,妈妈且试试这矮凳,垫了丝绵的。”
说罢,将矮凳放下。
“哎呦,老身谢谢小娘子,你看着甚年轻,初次设肆?”刘嬷嬷立刻放下炊饼,笑着坐好。
“妈妈说的是!这绒花和像生花是妈妈做的?手真巧。祝青蚨聚盆似汴水。”
青黛递过来攒盒糕饼作赠礼,特意选了软糯的四神饼和茯苓糕。
谁知刘嬷嬷接了攒盒,复又嘱咐,“小娘子勿忧思过度,伤脾脉心神。”
青黛敛衽施礼,?款移?归至案前。
忽闻?裂帛般?呵斥,回眸见?一袭杏衫灼灼如焰?,玉面含霜,?蔻丹染就的纤指?已揪住刘嬷嬷衣襟。
青黛反手扣住腰间药囊,忽觉人群后玄影微动,茶寮檐下秦当归握拳又松开。
“放肆!”随从虎子已掣枪在手,“此乃相公乳母!末将请命,立斩此獠!”
“且慢。”秦当归广袖微抬,“附耳过来……”
虎子闻之先是愕然,转而面露钦服之色,
“将军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末将拜服。”
待虎子领命而去,秦当归已隐入人群。
忽闻喧哗声起,见青影一闪,似新柳扶风,已横挡在乳母身前。
是伊人!
伊人翠衫形单,却如青竹立雪,自有一番铮铮气度。
细观之孤女热肠,竟觉眼眶一热,当归握拳又松开。
青黛反手擒住闹事者手腕,动作利落得紧,当归不由驻足凝眸,按兵不动。
但见:
玉颜映日生光辉,纤指擒腕势如钳;
柔中带刚好气度,恰似雪里一红梅。
当归不觉怔然:“领兵杀敌亦无不可!”
见青黛侠义心肠,竟将那护乳母之心,减了一分。
当此时,杏衫娘子将刘嬷嬷的衣襟攥得生皱,指尖金镶玉护甲刮得粗布嘶嘶作响:
“老虔婆!你这绒花不到半日便散了架,害得我在飞英宴上被笑作碎花娘子!”
青黛徐徐释握杏衫娘子之手,其言和悦,“不若请娘子吃茶消气。”
杏衫娘子狭眸微蹙,终松手,颇潇洒言曰,“自不会以弱凌强!”
及后冲出一翠衫娘子,忽将牡丹绒花掷于尘土,湘绣鞋尖狠狠碾过,
“就是她!可恨这艳俗花样,教人疑某瓦子巷的!”
青黛认得这烟嗓,其鬓边累丝金雀钗似是谢雪芍之物,忽忆起三月前雅集上曾闻见其作诗。
杏衫娘子拈花,“嬷嬷此物作价几何?”
“八十文足陌。”刘嬷嬷目光狐疑。
那女子柳眉倒竖,“咄!昨日分明索价百文!”
刘嬷嬷叠手赔笑,“娘子恐记差了,老身这牡丹绒花八十文,通草三十文,市井皆知。”
翠衫娘子扬声曰:“诸君共评其理!这婆子安敢欺心!此花蕊掺着苎麻。”
言毕竟从袖中掣出残花,照面掷来。
那绒花擦过刘嬷嬷颧骨,在拖出一道红痕,落在积雨洼中,溅起三两点泥星。
青黛疑其有诈,便躬身拾起牡丹。
指尖触到花蕊苎麻时,觉一炽热之目光,回眸却止瞥见一抹玄色衣角没入人群。
刘嬷嬷捂住半边脸,颤声对曰,“娘子怎可白刃伤人?”
周遭摊贩皆低头理货,不敢多言。
就连薛三娘犹疑片刻,轻咳提点:
“妹子慎言……”
语未竟,翠衫娘子猝然掀了摊子,尖声控诉,
“老虔婆害人!我阿姊昨日戴了这劳什子,便染了时疫!”
摊架将倾之际,忽闻铁牌锵然。
虎子领着街道司差役排众而出,“官差办案,闲人退散!”
翠衣小娘子掷出残缺铜钱,蔻丹直戳青黛眉心,
“此贱婢与这老货合伙行骗!摊主找赎的十文钱,分明是剪边私铸。这老物定是每旬偷漏市例钱,今日定要押她去见税吏。”
差役呵斥,“诸侵街巷阡陌者,杖七十!且速言实情!”
青黛横身挡在刘嬷嬷前,看那钱币却是旧钱,而刘嬷嬷的绒花摊自备的是几文小钱,
“客官付的若是足陌钱,找赎该是20文,只需两枚当十文钱。可您这堆钱里竟有五枚当十文?难不成刘妈妈多找了30文?”
杏衫娘子见真如青黛所言,始疑之。
青黛示于众人:“诸位且看,这钱边缘平整如新,不似剪边私铸。”
拈一枚举高,“宝字缺角,分明是官铸时的流铜缺陷,私铸者岂会仿造瑕疵?”
青黛举起绒花示与众人,
“诸位且看仔细,这牡丹残存的蕊心可是照着慈元殿花样打的!刘嬷嬷绒花花枝之上,仿树皮之刻痕以为记。”
青黛指尖一挑,指向绿衣娘子袖中半朵完好绒花,“既说刘嬷嬷的货劣,怎的还藏着备用?二位娘子腰间挂的缠枝莲荷包,用的可是薛家铺子特供的苏绣双面针?”
刘嬷嬷讥讽道,“原来您两位来头大着呢,城西薛家好大的面子!”
官差连连颔首,“小娘子好个明白人!你们二位可认错?”
翠衫小娘子急急地抢过绒花,踹翻竹篮:“区区街道司胥吏,敢妄称青天?难道不知马行街薛家的厉害!”
罗袖翻飞间,一记耳光已挟着香风,急向青黛劈面而来。
掌风将至刹那,一枚铜钱破空击在曲池穴上,其臂顿麻。
青黛讶异望去,忽有低沉男声自人群后传来:
“苏绣双面针需用松江线,听闻薛家上月刚被揭发以川线充数,你这荷包怕是赝品。”
众人哗然分开,秦当归明眸如月,郎气浩然若雪,恍若青天大老爷降临。
转而对身后差役厉声道:“胥吏还不主持公道,更待何时?!”
见翠衫娘子慌乱,青黛趁对方慌乱,故意瞥向差役叹道:
“官差大爷,奴家听闻近日有恶徒专剪官钱边缘熔铸,被逮着的……要剁手的。”
刘嬷嬷早已认出来人是奶儿子的仆从,必是奶儿子命人来解围,
直了腰板:“官差!是这二位小娘子误会老身!”
据传,刘嬷嬷曾是禁中绣娘,就是圣人戴过她的绒花。
薛家一向垄断贵族生意,手艺被比下去,招揽又被下了脸面,故此发难。
翠衣小娘子不依不饶,“贱婢安敢如此!坏我好事!”
青黛则对大惊失色的杏衫娘子露出怜悯之色,
“我瞧娘子气概不凡,应是嫉恶如仇之人!切勿因信错了人而失了大义!请娘子深鉴!”
那翠衣小娘子闻言色变,急色而呵,“胡言!还唆摆起我闺阁密友了!”
仓皇间拽着杏衫娘子的广袖便往人群外挤。
金钗歪斜欲坠,绣裙绊着摊架踉跄几步,活似只被沸水烫了的绿头鸭。
临到巷口忽又扭头,尖着嗓子撂下话:
“青小娘子好手段!且等着!明日叫你知道这虹桥的日头往哪边照!”
杏衫娘子却猛地甩开她的手,“蠢材!险些害某做了欺民的恶人!”
说罢径自离开,徒留翠衣小娘子呆立。
围观的邻里散去,青黛欲转身,秦当归急着开口,“多谢小娘子照顾我义母!娘子大恩,我刘当归必当深谢。”
刘嬷嬷讶然望去,见哥儿使眼色。
“原来是刘公子!是奴家唐突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青黛愧不敢当!”
“只是怕得罪了城西薛家,害娘子糕饼卖不完!”秦当归想直接赠予银两,却又觉不合礼法。
青黛敛衽,“奴家自有办法,多谢郎君提点。”
继而从袖中取出用活泉自制的创可贴形状的药贴,替刘嬷嬷贴在脸颊患处后。
拾起地下铜板奉上,万福道,“多谢郎君出手相助。”
秦当归红了脸颊,“果然逃不了娘子的眼!”
见青黛心细如尘,佩服之情又多了两分。
青黛转身之际狐疑,此人面善,只是忆不起何处见过。
秦当归怔怔地望着谢青黛的背影,越发出了神,
“巧言令色,却临危不惧,娘子真乃百变!”
旧时执拗女童,今竟出落得恁般伶俐;添了几分世故,反教他心底软了几分。
叵耐那小娘子浑不识得故人。
四目相对时,眸光疏淡如观陌客,直噎得他心窝子发紧。
竟未听到刘嬷嬷唤道,“哥儿,怎么来了?”
秦当归忙敛了心神,搀着嬷嬷落座:
"可巧撞见这起子欺老!咦,这矮凳式样倒别致。"
刘嬷嬷抚着漆面笑道:"青小娘子心善,连这缠枝莲纹坐垫都是她给的。"
忽惊觉面上痛楚全消,"这药膏竟有神效!"
老嬷嬷颤巍巍踱到糕饼摊前,执了青黛的手道:
"小娘子妙手仁心。只这般年纪,怎独个儿在市井营生?"
青黛垂眸细说身世,连邻摊薛三娘都停了活计倾听。
刘嬷嬷听得眼圈发红,再三叮嘱:"甜水巷老身住处,但有难处必来寻我。"
正说着,忽闻脆生生一句:"这摊上的细点,本姑娘全包了!"
但见谢雪芍绛纱襦裙灼灼如火,惊得青黛手中茶筅当啷坠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