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吧?!”

作品:《舅舅今天管我了吗

    谢语鄞的动作瞬间僵住了,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那只摸向开关的手停在半空,后背紧紧贴上了冰冷的防盗门铁皮。


    家里进贼了?开灯还是转身就跑?是舅舅吗?不可能,他还在泉州,就算是他在家怎么不开灯……


    一万个念头在谢语鄞脑子里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脑袋像被套上了一层塑料袋,窒息感瞬间将他包裹。


    来不及多想他“啪”地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刺眼的白炽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粗暴地撕开了黑暗的伪装。


    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的发出者,他的舅舅——谢蕴显,就赫然坐在沙发上。


    谢语鄞悬着的心落下,松了一口气。谢蕴显整个人深陷在沙发里,穿着那件他常穿的白衬衫,几缕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显得更破碎了。


    他微微弓着背,一只手还按在堆着几根烟蒂的烟灰缸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灯光下,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四周烟雾缭绕,看起来已经抽了很久了。


    灯光亮如白昼,谢语鄞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审判台上。他张了张嘴,想问他怎么提前回来了,想问他为什么不开灯坐在这里抽这么多烟……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最后只动了动喉结什么也没说。


    “过来。”谢蕴显嘴里吐出烟雾,嗓音低哑。谢语鄞走了过去,每次他犯错都会面临这样的一个流程。他走到沙发边,拿着他的大份烤冷面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过来坐。”谢蕴显又吸了口烟。谢语鄞把烤冷面放在大理石茶几上,塑料袋内部还有他因没拎稳而沾上的酱料,显得有些脏。


    谢语鄞坐在离谢蕴显不远处,闻到了属于他身上独有的栀子花味,现在还混着烟草味。


    在谢语鄞记忆中,舅舅已经很少抽烟了。在他小学时,那会儿他们一起住在老家的宅子,每次谢语鄞在地震的噩梦中醒来,都可以看见舅舅在阳台抽着烟,月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银色的光亮,他像静默的雕像一般望着窗外,每一次,一次次。


    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了许久,谁也没说话。在最后一支烟也燃烧殆尽后,谢蕴显将烟蒂摁进着躺得七竖八的烟蒂的烟灰缸里,烟丝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发出细微的“嘶”声。


    他依旧深陷在沙发里弓着身,没看谢语鄞,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滩从烤冷面塑料袋里洇出来的暗红色的酱渍上。


    谢语鄞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鼓噪,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就在谢语鄞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压力,想再次开口打破沉默时——


    “今天下午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 谢蕴显开口,声音低哑,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质问的语气,只是陈述。但谢语鄞的心还是猛地一沉。他太熟悉这种开场白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平静得让人心慌。


    “她说,谢语鄞同学,无故旷课、顶撞老师、多次违纪。” 谢蕴显语速平缓,他看向谢语鄞,眼里没有任何表情,就静静地看着。


    他移开目光,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自嘲:“让我对你多加管教。”


    沉默。


    令人心悸的沉默再次降临。


    每次,谢语鄞都在想,谢蕴显骂他一顿,或者打他一顿都比这无边的静默让人舒服,他总是这样冷漠、沉静。


    谢语鄞尴尬地咧了咧嘴,“那舅舅想让我说什么呢?”


    谢蕴显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似乎又暗沉了几分。


    他回想起记忆中那个稚嫩的少年的样子。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是太快了还是自己过于迟钝。


    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如今却像浑身长满无形尖刺的少年。


    无奈。


    无力。


    可在谢语鄞看来却让他更加恼火。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照出他凌厉眉宇。


    “谢语鄞,”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不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陈述,一种认命般的无力感,“我不会再管你了。”


    “我累了,我不会再管你了。”他顿了顿。


    “所以,你随便吧。”说罢,他便要起身离开。


    谢语鄞闻言再也装不下去站起身:“谢蕴显你装不下去了吧!你其实早就想这样了是不是!你早就想像他们一样抛弃我了是不是!”


    他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在嘶吼,每一个字都是用尽全身力气在控诉那个深埋在心底反反复复折磨他的猜想。


    那副样子,脆弱又疯狂,伤人又自伤。


    “我耽误你找女朋友了吧!带着我这个累赘耽误你找女朋友了对吧!”谢语鄞又提起了这件事,这件反反复复让他确认还不够的事。“说什么我是你最重要的人,说什么只照顾好我就够了,全都是骗我的对吧!”


    “砰——!!”


    随着他吼完的最后一个音节,一声极其沉闷又极其刺耳的巨响骤然炸裂,震得他有些发懵。


    谢蕴显把烟灰缸狠狠地砸在了茶几上,烟灰缸瞬间四分五裂,玻璃渣四处迸溅。


    他看向地上四散玻璃渣和散落的烟灰抬起头,双眼模糊,已经看不清谢蕴显的表情。


    谢蕴显的脸色在刺眼的白炽灯下白得吓人。


    “对。”


    谢蕴显非常干净简略不带一丝感情地回复了他,随后迈着坚定的步子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毁灭感,重重砸在谢语鄞的心上,让刚才那股叛逆的邪火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谢蕴显回到房间,门关上发出的巨大抨击声传入时谢语鄞耳朵。


    那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巨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语鄞的太阳穴上,让本就嗡嗡作响的耳朵瞬间被尖锐的蜂鸣彻底淹没。


    眼前谢蕴显最后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个冰冷的“对”字,仿佛定格成了最刺目的幻灯片,在模糊扭曲的视线里反复播放。


    谢语鄞浑身战栗,耳朵因嗡鸣声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也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来到谢蕴显的门边,却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很乱什么也想不出来。


    谢语鄞轻轻拍了拍门,屋内没有回应,他尝试拧了拧门把手,果不其然门被反锁了。


    他趴在谢蕴显卧室冰冷坚硬的门板上,这突如其来的支撑感,反而让他仅存的一点力气都泄尽了。像被抽掉了骨头,用额头抵着门框缓缓滑了下去。


    听觉似乎捕捉到了门内一声轻微沉闷的声响,还是一片死寂?分不清了,这更令人窒息。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直抵胸膛。这坚硬、冷漠的阻隔感,像一块巨大的冰。


    恍惚间,眼前深色门板冰冷的纹理在他失焦的视线里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了记忆中那扇熟悉的、带着温润木纹的老宅房门。


    ……


    和煦的春风拂过,吹乱了谢语鄞额前的碎发,他站在门口,院内是他小时候经常来住的宅子。


    他转过头,看见少年模样的谢蕴显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正在他们门前的那条街道朝他这边走来,看样子刚放学回来。


    小小的谢语鄞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过去,紧紧搂住舅舅腰,小脸亲昵地蹭着:“舅舅!”


    穿着校服、意气风发的少年笑着弯腰回抱住他,揉了揉他的脑袋:“小鄞今天乖不乖呀?”


    “我可乖了!没惹妈妈生气!不信你问妈妈!”童音清脆,小男孩骄傲地指了指院内。


    少年顺着男孩指尖望去——院子里的巨大遮阳伞下,谢蕴姣正坐在藤椅中。


    黄昏的日光被伞面滤过,温柔地洒在她身上每一根发丝都像是在发光。


    她穿着一条淡米色的棉麻半身长裙,另一条腿搭在膝上,裙摆自然垂落,下面是一截白皙的脚踝。


    膝上摊开着一本书,她的手指正轻轻拂过书页边缘,仿佛怕惊扰了上面的文字。


    旁边的小藤几上,放着一杯清茶,茶香似乎隔着距离都能隐隐闻到。


    “舅舅舅舅,我们去捡贝壳吧!今天沙滩上一定有好多漂亮的贝壳!”听见小孩出声,谢蕴显将视线收回,重新笑着看他。


    小男孩雀跃地拉着少年的手,蹦蹦跳跳地朝海边跑去。


    ……


    “舅舅你看!我又考了第一名!”谢语鄞高高举起崭新的“三好学生”奖状,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我们小鄞是天底下最棒、最聪明的小孩!”谢蕴显笑得眉眼弯弯,桃花眼里盛满了宠溺,小男孩被抱起来转了几圈,笑得无忧无虑。


    ……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闷热潮湿,酝酿着一场未落的雨。


    小学模样的谢语鄞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哎,听说了没?村西头那寡妇带着个拖油瓶,想找个男人嫁了,嘿,结果根本没人要!”


    “可不是嘛!那孩子都那么大了,谁乐意当这冤大头啊,啧啧啧……”是同街的王贵梅奶奶和一位老姐妹的闲聊声。


    王奶奶人好,舅舅忙得来不及回来给他做饭时,常招呼谢语鄞去她家吃饭。


    小小的谢语鄞停下脚步,歪着头,带着孩子的懵懂问:“王奶奶,什么是‘拖油瓶’?”


    旁边的李奶奶嘴快,抢着说:“就是累赘!多余的玩意儿!摊上这么个,这辈子就甭想好了!”


    “什么…是就甭想好了?”小谢语鄞追问。


    “那还用说!再也找不着伴儿了呗!哈哈哈……”


    两位老奶奶对视一眼,仿佛讲了个顶好笑的笑话,齐齐笑出了声。


    谢语鄞怔愣着看着他们,小脸努力扯出一丝笑:“谢谢王奶奶、李奶奶……我先回家了。”便背着沉重的书包往家里走。


    他不记得是怎么走回那熟悉的院门口的。一抬头,老宅那扇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映入眼帘。


    小小的身影停在门前,低垂着头,盯着地上某处虚无的尘土,久久不动。


    回忆在此刻截止,老宅的浅木纹门样也变成了深色胡桃木纹样。


    他扶着门缓缓起身,走到茶几旁将散落的玻璃渣扫净,茶几被磕裂了一块,那份烤冷面还在上面静静地和谢语鄞对视。


    门仍旧没有开,屋内也没有任何的响动。


    窗台的绿萝已经沐浴着晨曦。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