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段乞宁面色凝重,扬手去摸他的额头,异常的温度让她心绪起伏。


    她的手随后滑落在少年的脸上,这里也是一样的滚烫。


    崔锦程长睫一颤,睁开眼眸,用脸蹭了蹭她的掌心,说话时闷热的气息悉数喷洒在她的指尖上:“宁姐姐,好疼……”


    “我会死…嗎?”


    段乞宁抽回手握成拳,冷言道:“不会。”


    少年将她淡漠的神色收入眼底,黑眸泛起几絲阴翳,他疼得喘息两声又道:“那我会跛脚嗎…宁姐姐你还会…喜欢我吗?”


    “崔锦程!”段乞宁本想骂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你喜不喜欢我我喜不喜欢你那点破事”,抬眼见他那双盛滿小心翼翼且破碎的眼瞳,到底是把话咽了下去。


    左右他这伤是因为救她才落得的。


    段乞宁垂手抄起他的右腿,在他投来讶异的眸光时,沉声道:“先拔箭止血吧,不然真的要变瘸子。”


    少年颔首,“我听宁姐姐的。”


    段乞宁又抬头看他一眼,崔锦程的唇线绷得很直,但眸光却是温顺的,好似不疑有他,完完全全唯她是从。


    她移开目光,思绪翩然,心里疑惑着:“他已经这么喜欢自己了吗,可若不喜欢,竟然为了她可以做到舍命挡箭这种地步?这男主,难不成也是个恋爱脑?可是,他喜欢自己什么呢?”


    因为在他家族覆灭时收留他于府?因为给了他吃饱饭穿暖衣的资格?因为帶他出远门见母父见外边广袤的天地?因为教他闺阁儿郎不被允许的箭术骑术?……


    虽想得出神,可段乞宁指尖没停,她将他的裤腿撩开,解开绑帶,脫下已经濕透的鞋履。


    伤口在脚踝偏上一点的地方。覆盖在小腿上潮濕的襪履被箭矢和他的肌肤串在一起,那里已经完全染成血色。


    一片模糊,分不清哪里是血肉哪里是襪履。


    或许是洞內太暗的缘故。段乞宁捏着他的小腿肚,将人往光线亮敞的外头扯了扯,身下枯叶堆发出簌簌响动。


    段乞宁的左膝盖贴在地上,让崔锦程那只受伤的腿平踩在自己的大腿上。


    “嗯…”少年目光闪躲,抿唇偏过头。


    这下段乞宁能看清了,她


    抽出腰间随身携帶的匕首,割开伤口附近的襪履,露出下边冻得发紫、被鲜血染乌的肌肤。


    段乞宁收刀,脫下这只襪子。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看他的脚了,也不是第一次捏在手里过,只是今日段乞宁没有往日调。情他的心思,很快松开,转而将心思投射到穿入肌理的箭头上。


    箭头前端是有凸角的,她不敢冒然拔,掌心握住半截箭柄试探了一二,换来的是崔锦程沙哑的喘。息声,帶着哭腔,婉转勾人得很。


    “别叫,”段乞宁往昏昧中的人影扫一眼道,“忍着。”


    少年果真咬牙隐忍,可踩在段乞宁腿上的脚趾却因疼蜷曲,和她的衣裙纠缠在一起,扯出几道褶皱。


    段乞宁沉心,倾身往前了些,全神贯注时指尖偏转,用了个巧劲将箭矢拔出,伤口涌出血。


    她早已割了他的內衫备好,这会悉数覆盖上伤口按压止血,崔锦程再也抑制不了,抽搐小腿轻声嗚咽。


    断断续续的哭音混在粗沉的喘气声里,段乞宁的呼吸也跟着紊乱,只是她未曾表露,而是压得很低,沉默了有一会。


    待到伤口淌血的速度暂缓,她将染紅的內衫丢弃,从衣襟內层摸出金疮藥。


    小巧一瓶,暗卫常用,还是临走前阿潮叮嘱她务必随身携带的,没想到现在当真派上了用场。


    只是…段乞宁眸色一凛,今日若非让阿潮留在部落,只怕被长刀贯穿的就是他了吧。


    女人的脑海中浮现阿秉临死前的惨样。


    可惜了,风华正茂。


    段乞宁拔掉瓶塞,往伤口上撒藥粉,又掀开崔锦程的衣裙,将内襯割成布条状,一圈一圈缠在他的腿上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洞外的景色暗了一截,已是到了日头落山之际。


    阿潮若没等到她回来,定然会来寻她,就是不知道何时能够将她寻到,而她又能否在这天寒地冻间撑到那时……


    思及此,少年赤。裸的足在她衣裙里挪了挪,他环抱双臂在山洞的背光处战栗。


    “发冷?”


    崔锦程孱弱地“嗯”了一声。


    段乞宁摸了摸他的脚,和外头的雪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之腿上有伤,布带缠绕,血液流通受阻,他的脚背更是白得煞人,脚底那一块则呈现出僵紫色,再冻下去,怕是得截肢。


    原来的鞋袜显然也不适宜再穿。


    俩人大抵是想到了一处,少年用足底蹭了蹭她衣裙上的褶皱,慢慢往她衣裙下温暖的地方钻。


    段乞宁能捕捉到他试探的成分,但因为想得出神,未加制止。


    她还是疑惑崔锦程怎么就喜欢上自己了呢?


    自打来到部落这小子就开始不对劲,又给她递小羊,又给她在烟火下表白,现在又给她拿命挡箭。


    从前,她借着他母父双亲威胁他、磋磨他;可现在,他心甘情愿让她玩。弄,便是让他戴尾巴去室外,他也坦然接受。


    这两种情景带来的感受,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崔锦程的足背钻进最外边的衣裙里,段乞宁怔了一会,捏住他的后脚踝抽出,从地上抽身。


    就当少年以为她反感自己时,她盘腿坐在他身侧,将他另外那只濕透的鞋袜也脱了去,一并抄到自己的衣裙里,贴在温暖的大腿上。


    “只此一次,不要得寸进尺。”段乞宁冷冰冰的语调响起。


    崔锦程那双异域的眼瞳布滿诧异之情,但很快低垂下,反倒是藏在衣裙下的脚趾,温温吞吞地摩挲着她的内襯,像是在求暖,又像是在求。欢……


    “欠。草。”段乞宁撩开眼皮睨他,磨磨牙道。


    崔锦程推测出这词七七八八的意思,面露羞赧,脚尖的动作随之一顿,安分地贴在内衬上。


    他低着头,心里想得却是: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是因为要把他完好无整地送人,对吗?


    昏暗阴影中,盘坐在地的少年视线聚焦于段乞宁修长的指尖上,眼眸阴湿如泥沼,绞杀所有光亮,肮脏且深沉。


    两个人相对无言很长一段时间,外面的风雪声从呼啸到消停,随后又席卷得猛烈,摩擦过山洞口附近,发出似厉鬼一样尖锐的嚎叫。


    天色渐暗,更是映衬此地的绝望荒凉。


    庆幸,少年的双足渐渐回暖。


    段乞宁从衣裙底下捏了捏他的脚心,望了眼丢弃在一旁沾满血迹的袜履,思忖一会,再度抽出匕首,不过这一次,她割了自己的衣袍。


    她这身狩猎冬服外衣厚实,花边腰际袖口处均有兔絨毛领,既作美观装饰,也作保暖防寒。段乞宁刀口朝向的正是腰侧左右各一块的兔絨毛。


    刀起刀落,两块兔绒布到手,她对上崔锦程不解的眼神。


    “宁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给你做双袜子。”段乞宁将绒布置于另一侧大腿面,撩起衣裙,割下内层里的一大块布。


    纵观段乞宁和崔锦程这身衣服,再无刚出发时的完整度,眼下缺胳膊少腿的,外衣、内裙、内衬可谓无所不尽其用。


    崔锦程不说话了,段乞宁也没去理会他此刻的神色,而是专注地将布料分开,跟包饺子馅一样的将一块兔绒布包进去。


    段乞宁忽而抬手朝崔锦程伸去,少年本能退缩,她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刀。


    将刀撇下,她的手指在崔锦程发间穿梭,扯下了他的束发带。


    三千青絲轻垂散开,精致玉冠滚落到少年的怀里。


    段乞宁将“饺子皮”包裹到崔锦程还温热的脚上,用发带固定。一双简易的袜子便做好了,丑是丑了点,但总比赤脚强。


    段乞宁一松手,少年便将双腿缩回袄袍里,速度之迅猛让她纳闷:“干嘛,你很嫌弃?”


    “没有,”崔锦程抱膝而坐,“宁姐姐为我做袜履,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会嫌弃…更何况……”


    “何况什么?”


    崔锦程轻语:“何况…送鞋送袜,向来只有妻夫之间能做。贱奴身份低微,怕宁姐姐后悔赠我。”


    好好好。


    “又是你们这的规矩?”段乞宁无语道,“你们这儿的规矩真多。送你的便是你的,无关身份,也无关妻夫。少点不切实际的误解和幻想。”


    崔锦程闷闷地“嗯”了一声,有些尴尬又有些无措地搓搓双脚,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明白的。”


    段乞宁望着他头顶的发旋,敲敲系统查询,“好感度”纹丝不动。


    她又拔箭又上藥又做袜子的,纹丝不动??


    是她方才说的话太绝情了吗?


    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不涨便不涨,反正她也不指望。


    这样想着,等外头风雪渐小,段乞宁拍拍衣裙起身,撂下一句“去寻柴火”。


    不生火取暖,必然熬不过今晚。


    可外边冰天雪地,实在寻不到干柴,段乞宁只能寻了些细小的湿柴回来,再加上剩下不多的箭羽和箭袋。


    她用山洞里的石块堆砌出类似灶台的模样,回身从崔锦程身下抽了些干草枯叶出来。


    崔锦程大抵是烧得难受,软在角落发抖,也不说话,灰黑色眼眸在暗处静静地望着段乞宁,凝望她每一个举动,包括用火折子引火,用干草续火,拾来的湿柴则被她安置在石块四周烘烤……


    洞内熊熊燃起的火焰点亮四周,将墙壁上的水渍照得锃亮,同样映亮的,还有段乞宁那张绝美的侧脸。


    火光描绘她的眉骨和鼻梁,吻在她朱紅的唇角,颈脖在兔绒领的衬托下更显白皙。她的衣裙有血迹和破损,但不妨碍身段的勾勒,鬓角垂下来的几缕发丝散在胸前,在光影的折射下变得柔和。


    段乞宁的眼瞳映着莹莹火光,眉目间是少有的认真,和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判若两人。


    少年抱着膝盖,半张脸埋没在臂弯间,只露出那双眼窥视面前的这一切。


    晾州城人人谈之色变的纨绔恶霸,不仅深谙朝局动荡  ,对秘钥之事存疑探究,还骑术箭术一绝,智勇过人,甚至现在还通晓生火之道、急救之术……


    这已经不能和游手好闲的富家娘子划对等了。


    从前的段乞宁,究竟隐忍蛰伏得有多深?


    少年不解,发烧带来的不适冲上眼眶,叫他看向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他已经看不清她了。


    然而事实上,这些不过是作为一个现代人基本的储备。


    段乞宁压根就没藏着掖着这些技能,待湿柴烘烤得差不多,她掰折成小条状丢入灰烬,起身去外头寻找更多合适的柴。


    等到夜幕更深,洞内火堆的火势趋于稳定,且靴边留有足够的备用干柴后,段乞宁才长吁一口气。


    火光将冷意驱赶,困境暂缓,她才有旁余的心思去复盘今日发生的种种。


    也不怪她震惊,为首的黑衣女人竟和迟钰稍的出轨生得一般无二!


    这个人是谁?


    她占据女配“段乞宁”的身份;迟钰稍占据的是“玉梢公子”;那个女人在书中扮演的又是哪个角色?


    可是事发当天,“那个女人”并没有死亡,被车创飞的仅仅只有段乞宁和迟钰稍而已。


    那群黑衣人既然要留着崔锦程的命不伤他,不是图他的人,就是图他身上的秘钥线索。段乞宁用炭木棍在地上比划,写出一个“尚”字。


    她敢笃定,那人就是尚佳和,至于有没有现代记忆、有没有看过小说原著……


    不过,原著也不是什么脍炙人口的作品吧?还是小众冷门口味。


    段乞宁折断木棍,余灰将炭迹隐去。她庆幸知道大致剧情的唯她一人而已,姑且松下一口气,只盼明日,阿潮能寻到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她本想从崔锦程那处证实黑衣女人的身份,却不料那少年已昏倒在地。


    火光映亮他的面容,他倒在枯叶堆里,长发散落,面颊上是高烧牵引出来的红。潮。


    崔锦程紧抱自己的身子,努力在朝火堆汲取热源,可即便如此,他的牙关还是打颤念着:“冷…好冷……”


    “爹爹…娘亲……不要——不要这么对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好冷……”


    他梦到了痛苦的过去,他一。丝。不。挂,被关在昏昧的地牢暗室。束缚手脚的起初是锁链,但他反应剧烈,崔家主改为用绸缎。


    崔锦程挣脱不得,死死地被困在那口药炉里。


    他什么也看不见,赤。裸的肌肤擦过药炉的铜墙铁壁,刺骨的冰凉钻入骨髓。


    “爹爹娘亲!放我出去!求求你们……嗚呜呜……程儿好怕……”


    有什么冰冷的液体倒入了药炉里,最先埋没的是他的脚趾、没过他脚背,再到爬满他的脚踝。


    少年惊恐着,抱头抵触。


    “不要…不要……呜呜——”


    他拼了命挣扎,可那些粘。液就好似一双双触手,缠绕他的双腿,捆绑他的膝盖,将他往药炉深处扯。


    “不要……”冷意吞噬他的大腿,侵。占他的腰腹,撕扯他的脊骨,啃食他的胸腔,“救救我……”


    他被潮水灌湿,被未知的寒意席卷,犹如溺水之人在药炉里扑腾,刺鼻的药物气味贯穿鼻腔,崔锦程的呼吸随之停滞。


    好难受…


    喘不上气……


    谁来救救我……


    “崔锦程!”


    少年从梦魇中惊醒,段乞宁正捏着他的右手。


    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眼眸深处满是恐惧。


    少年的右手布满鲜血,指甲被染红,血迹渗透到缝中。


    而他的左手腕,早就结茧的伤痕被再度被撕扯开,尚在淌血,触目惊心。


    段乞宁美眸怔忪,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在…自残!


    第42章


    这一夜,他烧得很严重。


    段乞宁眉头紧锁,差点分不清到底是他疯了还是她疯了。


    简陋的火堆旁,少年的手腕在她掌心里挣扎,连带着那颗守身砂都显得异常刺眼:“你都看到了?”


    那是段乞宁很少在他面上看到过的大起大落的神情,已经不能再用食草动物、什么温顺的小白兔去形容,在她面前的崔锦程,眉眼倏然带有狠厉的进攻性,映着浓浓火光,有种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毁灭感。


    他挣脱不得,眼眶湿红。


    段乞宁冰冷地审视他,最后将他的手腕狠狠甩下去:“好自为之。”


    又深呼吸一口气警告:“不要再做这种事。”


    她毫不怜香惜玉的手劲讓崔锦程狼狈地跌坐回地,砸的枯叶堆吱吱作响。


    少年攥了把幹草碎渣在手里,良久,跪在她的裙边道:“以后不会的…宁姐姐。我只是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卑微的姿态,好似方才那个倔强的他只是一道幻影。


    “对不起,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段乞宁觉得自己大抵也是風寒了,脑袋晕乎得很,旋身抽离,少年扯住她的脚踝:“对不起……我控制不了自己……对不起,不要讨厌我……”


    段乞宁不说话,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哀求,直到精疲力竭。


    崔锦程昏倒了,高烧将他的脸灼得通红,鸦羽长睫紧闭,皱起的眉头中布滿苦楚。


    段乞宁彻夜未眠。


    火堆燃尽后,那个少年始终未曾苏醒,他被病魔折磨了一宿,面色已接近惨白,怕是下一刻就会咽气。可段乞宁也无能为力,只是偶尔在他张唇呓语时,放置几块积雪在他的唇瓣上,不至于讓他脱水。


    清晨,他應当是梦到家族覆灭之日的场景。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场梦魇结束,段乞宁的耳根清靜了,她望向幹草堆里的少年,依稀能看见他眼角的泪痕。


    万幸,又过一个时辰,她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弯刀破开洞外的山風,阿潮浑身是伤踏着风雪朝她走来。


    “属下来迟,”男人自责、懊恼,拥她入怀,嘶哑的嗓音摩挲在她耳畔,“宁宁受苦了……”


    段乞宁神色微动,大抵是想到阴差陽错间死掉的人是阿秉,有种难言的恻隐之情浮上,她反手拥住阿潮。


    听朱可瑛说,太陽落山之际,挑战台上只有段乞宁和诺敏未归。


    有女娘言道,曾在雪林深处见到二人交手。


    可是左等右等,最后众人只等到段乞宁的汗血宝马形单影只奔回部落,阿潮便知出事了。


    他即刻出发,片刻不停,冒着风雪只身前往雪林深处,纵有拦路狼熊,男人也无惧无畏地斩杀过去,发了疯似得要寻到她。


    从日落到天明,哪怕被针叶和荆棘扎得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男人辗转在雪州的无人之境,他给自己设下期限,若是午时都未寻到段乞宁,他便自刎于风雪中。


    山穷水复之时,阿潮嗅到燃烟味,这才将段乞宁寻到。


    ……


    从无人之境脱困,段乞宁将崔锦程送去医馆,郎中道他危在旦夕,命不久矣。


    段乞宁一掷千金,各种人参雪莲换着续命,终是吊回一口气,足足养上三日才将崔小少爷的气色养回。


    伤好之后的崔锦程鲜少说话,坐車回晾时一语未发,更多时候,他只是在磕磕绊绊的行径途中安靜地望着段乞宁。


    一條白绫缠绕在他的左手腕间,遮挡住那里的伤痕。他的目光潮。湿、直白,纵然段乞宁故作淡漠无视,可走了三天三夜后还是忍受不了,索性离开马車,换到和朱可瑛同乘一辆。


    朱可瑛八卦她不和崔锦程同乘的原因,段乞宁喝茶不语,一块奶酪糕塞嘴里。


    雪林遇刺之事牵连甚广,段乞宁未曾和旁人言说,只道是诺敏伺机偷袭,死于非命。


    一番旁敲側击,段乞宁从朱可瑛口中打探消息,证


    实那日为首的黑衣女人便是尚佳和。


    段乞宁的疑点很快转移到晾州知州和大莽王朝的关系上:尚佳和为什么能差遣大莽边境骑兵为她所用?


    尚佳和和那个女人长相相似,玉梢公子是否知道这件事?


    可无论怎么猜测,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她早已身在局中,从接收崔锦程入府那刻,不!或许更早,从她身上有象征金属性秘钥的那刻起。


    ——只要她有这个烙印,就不可避免的会被卷入到这场纷争中。


    而今这出行一趟,崔锦程朝思暮想的人是见着了,钱也花了,命也差点没了。好歹有所收获,那便是段乞宁将秘钥五分之二的线索掌握在手中。


    就是不知道余下的水象秘钥、火象秘钥和土象秘钥各在何处。


    思及此,段乞宁捏捏眉心。


    本想着規避剧情就能安担,但眼下她就是不想上桌恐怕也得上桌,往后估计更没有什么安生日子能过了。


    因为她记得,这个年过完的初夏,大莽和大延的边境动荡,原书女主作为人质筹码的期限到期,会被凰帝接回大延——对應小说原著一章:《回国》。


    同一年秋,朝局暴。乱,段家覆灭,“段乞宁”被赶出晾州,等待她的是悲惨的炮灰结局……


    照眼下这样行情,还不知道数月后会发生何事。


    段乞宁倏然想起崔锦程那双露。骨且复杂的眼眸,那样的眼神,应当是望向赫连晴而不是她!


    但话又说回来,崔锦程喜欢她未必是坏事……可利用感情,终归是下下策,不得已的手段。


    朱可瑛见她想得出神,撞撞段乞宁的胳膊肘:“宁宁,怎么你没把阿努带上,我看那小子倾心于你,是个死心塌地的。”


    段乞宁回神,抖落衣裙里的奶酪糕渣,玩笑道:“两袖清风岂敢误佳人~”


    “你在瞎说什么呢?谁人不知晾州首富姓段,这可不像从前的段大少主。”


    段乞宁不反驳,她就是觉得以后日子不太平,万一真流落街头,难道还要讓那小郎君跟着她一起吃苦受罪吗?还不如让他好好待在雪原。


    更何况诺敏已死,他最大的威胁已不在人世。雪原离崔锦程母父流放的地方毗邻,就当留个眼线,凡事也方便照应。


    “当外室是吧?”朱可瑛突然道,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家花那有野花香,逢年过节就去雪州偷。情。”


    段乞宁差点噎住:“你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我脑子里每天当然在想你啊宁宁~”朱可瑛贴贴过来,肉麻得很,“你都不知道那天太阳落山没见到你回来,我有多担心你!”


    段乞宁被她摇晃着,思绪飘远,想起书里对“朱可瑛”结局的描写,作为原著龙套角色,恶毒女配“段乞宁”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没有个好下场。


    段家被灭那日,朱可瑛死在护送段乞宁出城的路上,祖传的伯爵府门楣到此香火尽断。


    “瑛瑛,回晾州后,我们就不要再来往了。”段乞宁忽然道。


    “啊?”朱可瑛愣了一下,只当她在开玩笑,“不要嘛宁宁~我就要和你天下第一好。”


    “我是认真的。”她偏过头看着她,一脸冷漠。


    朱可瑛怔了怔,收回手:“干嘛啊……”


    两个人从前大大小小的架吵过不少,但大多数是在她们年岁尚小的时候,长大后开了窍,志同道合臭味相投,几乎再没发生过口角。


    但朱可瑛很清楚,段乞宁这副摸样,确实没在玩闹,“你生什么气了?”


    段乞宁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你从晾州带来的头牌公子,伤了我的男人。”


    片刻后,段乞宁被赶下马車,朱可瑛抄起坐垫上的靠枕往外砸,“好你个段乞宁!为了你的白玉盘就要和我绝交!为了一个狗屁男人!重色亲友!你忘了他当初是怎样对你的吗?活该你舔狗!滚下去!滚回去当崔锦程的狗!就当我朱可瑛眼瞎!……”


    动静之大,周围八辆齐驱的车马中,家厮女使们皆撩开帘子观望,气都不敢大出。


    段乞宁灰溜溜地摸摸鼻子,捡起锦绣靠枕,辗转几步无别处可去,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对上“狗屁男人”那双怔愣的眼眸。


    那些话,少年自是一字不落的听进耳朵,望向她的神色变幻莫测。


    “舔狗段乞宁”不解释,给了崔锦程一个噤声的眼神。


    又听车马外朱可瑛大叫:“绝交就绝交!我还不稀罕和你一起呢!我们走,换條路走!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和你段乞宁有任何瓜葛!”


    车娘长鞭赶马,属于朱可瑛的那四联车马脱离大部队,往另外一条回晾的小路去。


    段乞宁将她的靠枕丢回软垫,阖眼定心。


    五日后,马车驶回段府。


    段家主等人早就在府邸等候,尤其是赵侍夫,一把鼻涕一把泪,见着段乞宁就恨不得挂她身上。


    段乞宁聞着那俗气的脂粉味瘆得慌,逃得远远的去跨火盆。


    一番整顿后,她将马娘喊来,打探朱可瑛的消息。


    “给大少主请安,”马娘拱手道,“瑛小郡主走的小道,脚程快,已先行一日回府。眼下估计、估计在花楼里喝酒呢……”


    段乞宁和朱可瑛闹掰一事人尽皆知,马娘猜不出段乞宁的心思,只得如实相告。


    段乞宁听聞她安全归家,心石落下。


    那马娘又道,朱可瑛回晾第一件事,把玉梢公子赎出来,再将他发卖到最末等的窑子。拿他当出气筒呢。


    据说那里,进去的男人不死也得扒层皮。末等窑子伺候的可不是家室姣好的官家女娘,里头什么人都有,那些人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对此,段乞宁无波无澜。一个背叛她的前任,实在激不起她什么爱惜之情。


    她令马娘退安,又唤之前给崔锦程送食的管家进来。虽然段乞宁面上不在意崔锦程,可背地里还是处心积虑打探他的过去。


    管家却摇摇头,他虽与黄娘子是旧时,但对崔锦程少时的事情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名滿晾州,足不出户,是养尊处优住高楼的天之骄子。


    段乞宁失落地摆摆手。


    她不想直接去问崔锦程,一是拉不下这个脸,而是她有些害怕他的目光。


    这些日子段乞宁一直在回避崔锦程,便是“侍奴以妻主为榻”的規矩也没让他守,夜里让他另外去睡偏房。


    落在段家主的耳里那就是“没个規矩”。段家主本就对崔锦程撺掇宝贝女儿去雪州探亲一事心怀不满,听闻段乞宁被困雪林一事更是气恼,可偏偏段乞宁护他,段家主碍于母女情分不好重惩崔锦程,只好寻个由头稍作磋磨,杀杀那少年恃宠而骄的锐气。


    一次午膳家宴过后,段家主逮着机会就将崔锦程斥责一通,丢给少主院的掌权主君,“出门一趟在外野了,把侍奴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送去青衍的院里,让少主側君好好立规矩。”


    崔锦程跪在地上,伤没好透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他将求助的眸光望向段乞宁,委屈至极,而段乞宁置若罔闻。


    反正她也不想看见崔锦程,送去学规矩也好。


    女人指尖拨转玲珑酒杯,语气里充满警告:“既如此,那就有劳三妹侧夫了。三妹侧夫得妹妹宠爱,掌家治内也是把好手,将这少主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妹妹有夫如此,本少主真是羡慕得紧。”


    “妻姐说笑了。”崔青衍皮笑肉不笑,被迫接受这烫手山芋。


    段家主都指名道姓的发话了,崔锦程在他院里有什么好歹,麻烦都得找他头上,可瞧家主的意思,似乎当真要小惩一番,这就是要逼他做这个恶人。


    崔青衍的拳头紧紧捏起来。


    往后几日,段乞宁果真没再见到崔锦程,他们的作息完全错开。天还未亮,崔锦程就要去崔青衍那儿请安问茶,段乞宁还在睡。夜里段乞宁与阿潮颠鸾倒凤,崔锦程拖着疲惫的身子,跛着脚回偏殿。


    段乞宁这段时日还要忙东郊坊市的早春生意,没多少心思花在内宅上,偶尔回府,会私下询问崔小少爷的近况。


    府里下人道,崔小公子哪里还用学规矩呀。奉茶布菜、坐姿体态、男容仪表、


    琴棋书画、三从四德……就没有拙劣的。


    崔锦程的一举一动,都堪称儿郎典范,教科书级别的规准!便是宫里教导翁翁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下人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训了几天,众人就意识到,这还有训得必要么?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为难崔青衍,也为难崔锦程。


    崔青衍为了讨好家主大人,也为了树立少主院掌权主君的威严,嘿,还真给他挑出来点瑕疵。


    ——崔锦程脚上有伤,行禮有碍,称不上完美。崔青衍便将人拘着,罚练行禮。


    段乞宁悄咪咪去崔青衍院子,躲在花园的假山后,见到的是这样的情景:崔小少爷白裘锦衣,墨发束起,头戴玉冠,端庄清雅。他正处在红梅树下,头顶平放一本《男戒》,膝盖微微曲起,以半蹲未蹲的姿势朝前方行禮,声音清澈疏朗:“给妻主请安,给少主君请安。”


    崔青衍在下人的伺候下围炉煮茶,慵懒地品味茗香,他的贴身小厮浮石手中拿着竹节教鞭,吹毛求疵地围着崔锦程转。


    “抬起来点,这里弯下去些,腰腰腰、腹,都收起来,再收……”细长的竹鞭游走在少年的身上,上下指点,“就这样定好了,不准让书掉下来!”


    崔锦程屈膝行礼,崔青衍不说免礼,他就不能动,维系那样的姿势。


    期初尚可,渐渐脚伤传来刺痛,少年便站得有些吃力,堪堪稳住身形,《男戒》险些坠地。


    “如此简单的行礼都完不成吗?”崔青衍挖苦道,令浮石调整他的体态。


    竹鞭狠狠落在他的腰际,崔锦程身形一怔,强忍维系,继续这个礼。


    段乞宁看了有一会,少年半蹲到最后,膝盖双腿乃至全身都在发抖,头上的书籍亦是摇摇晃晃,“啪啦”一声掉在地上。


    她思绪一紧,正犹豫要不要出面时,一道声音唤住了她:“姐姐。姐姐许久没来我的院子,怎么不进去?”


    第43章


    不怪段乞宁脚步一抽,差点吓个机灵。实在是她看得入神,三妹妹走路又没声,不知何时飘到她身后的。


    段乞宁瞬间破功,但看清来人后很快恢复镇定,只是面上略显尴尬。


    因为她本来就是悄咪咪来的,三妹妹方才说话声音不大不小,院里的男人们怕是都听见了,自然包括崔锦程,故而有种被当场抓包的感觉。


    段乞宁擦擦摸假山的手指,下意识抖抖肩上的细雪,假装忙忙碌碌一通,视线在崔小少爷身上一撇,漫不经心道:“无妨,我就随便逛逛。”


    崔锦程捡回落地的书册,幽长的视线转落在段乞宁的身上。


    又来了……她心道。既觉得反感,但几日不见,说实话又有些惦念。


    人果然多少会在意喜歡自己的人,有点贱贱的。


    那头崔青衍赶忙放下茶盞,从摇椅上起身,款款而来行了个禮:“妻主安好。”


    又朝向段乞宁屈膝禮拜道:“…见过妻姐。”


    段乞宁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后头的浮石身上。


    浮石那点狐假虎威的气势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歘的一下丢掉竹节短鞭,跟在崔青衍身后跪倒下来。


    崔青衍面露笑意:“妻姐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外邊冷,若是妻姐因此染上風寒,那妹夫可真是罪过大了。”


    段乞宁打量他此刻面容,心中讶异他这变脸神速。


    一旁的段乞安前去拉住崔青衍的双手,语气里透着怜惜:“衍儿你也是,外邊冷,怎么只穿这么些,你身子不好,可别冻坏了。”


    段乞安差下人去取披風,不稍会,大氅亲自披到男人的肩上,还亲昵地为他系上绳结。


    “多谢妻主。”崔青衍羞色一笑。


    电灯泡段乞宁微微蹙眉。


    如此看来,三妹妹宠爱崔青衍是真的,这眸中流露的关切不假,三妹妹当真喜歡这个被踢皮球踢给她的夫郎,也难怪为了他連正夫都不愿娶。


    这一桩事倒是她没料到的。


    段乞安还想拉过崔青衍的手摩挲,被后者推搡躲开,嗔怪一声道:“妻姐还在呢……”


    三妹妹心疼他手凉,把汤婆子塞他手里后,邀段乞宁前去亭子里的火炉边烤火。


    段乞宁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实则她很头疼社交这一趴,因为她跟这个三妹妹没啥交集。


    原书“段乞宁”也一样。


    段乞安在原著里那是龙套中的龙套,壓根就没多少剧情,她和“段乞宁”不深交也不结仇。


    “段乞宁”横行霸道,段乞安却是个实在的,平日里安分守己。她的容貌继承段家主三分相似,比段乞宁更容易辨认出是段家的女娘。唯一相似的地方,是她们都有着微卷的瀑布长发和饱含异域风情的桃花眼瞳。


    段家主本来就是在大延南部发家,祖上有大幽国人的血统,后来移居到晾州的,这点倒也说得通。


    段乞安虽是庶出,但段家主从小到大倒也没亏待,养得正儿八经,长大了在外面也经营了些自己的营生。抛开“商户女”身份不论,算是晾州城內小郎君稳妥的归宿之一。


    段乞宁在围炉旁坐定,段乞安坐在她对面,二人中间放置着一张棋桌。


    三妹妹笑道:“姐姐今日前来,想必是为了崔小公子吧。姐姐你放心,他是姐姐的人,又是衍儿的嫡亲弟弟,衍儿不会为难他的。衍儿素来心善,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言罢,段乞安温笑示意崔青衍和浮石。


    浮石心领神会,忙从地上爬起,畢恭畢敬地从崔锦程怀中接走书册,又对他比个了“请”的手势。


    段乞宁指尖在桌案上漫无目的地轻敲,不一会,少年施施然走来,经过她身侧时留下一袭清透的冷香,随后在她身后侧的蒲团上跪定,唤了她一声:“妻主。”


    段乞宁没话找话:“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这话问向的人并不明确,崔锦程不吭声,崔青衍反应过来接话:“回妻姐,锦程弟弟从前在家就恪守本分,言谈举止皆是符合礼製,自是没有差错的,何谈再学。妹夫不过是做给底下的人看看,也好讓家主大人安心。”


    段乞宁冷哼一声。


    段乞安打圆场:“是呢,姐姐喝茶。”


    浮石前来布开茶具,段乞宁的手隔空虚扶,製止道:“早就听娘亲说三妹侧夫的茶品非凡,这烘茶泡茶的手艺更是出类拔萃,不知今日姐姐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衍儿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凉,做什么都不利索,妹妹也是很少讓他再碰这些,只怕是有些生疏,”段乞安和煦地笑道,“姐姐一会儿可莫要怪罪。”


    段乞宁:“怎会。”


    段乞安没听出段乞宁的深意,不代表崔青衍也是。可碍于身份,他只敢把不满藏在心里,被迫净手上前泡茶。


    一时间亭外风声簌簌,亭內火星淅沥,男人煮茶、洗涤、冲泡、碾磨……热气滚滚,茶香四溢,一系列繁琐的流程下来,崔青衍顶着壓力,忙中难免出错,又折腾了好些个来回,才将热茶泡好。


    第一杯给作为客人的段乞宁,第二杯给妻主段乞安。这第三杯……


    崔青衍压下眼底的阴鸷,有些不大情愿地递给崔锦程。


    少年眨眨眼,低头道:“贱奴惶恐,少侧君这是折煞贱奴了。”


    崔锦程不敢接,那茶只得崔青衍一直举着,可烫手。


    段乞安张望着,焦急不已道:“姐夫哪里的话,你是姐姐放在心尖上的人,这份量可受得了的。”


    正夫、侧夫、侍夫才算夫,侍奴只是奴。她这么喊不合规矩的,存心讨好段乞宁。


    少年抬头去看段乞宁的脸色,可后者并未表态,亦不作反驳。


    他想了想,伸出试探的手,接过茶盞。


    段乞宁面上不露声色,其实内心特想阴阳怪气他:“呦~今儿不当‘圣父’了?”


    强忍着,她吹拂热气,抿了一口品味,微讶道,“醇香回甘,云开月明。黄金芽?”


    段乞安道:“姐姐南下的那一年半载,时常往家里送。一来二去的,妹妹也喜欢上这桑州特产。恰如姐姐云开月明,佳人入怀。妹妹恭喜姐


    姐!”


    旁人眼中,段乞宁南下后回晾,昔日苦苦求娶的崔小公子自荐枕席,可不算美事一桩么?


    就連段乞安也这么认为,她的姐姐终于将心心念念的小郎君纳入后院了!殊不知她这话让在场两个当事人都勾起不愉快的过往。


    崔锦程捧茶垂首,安静跪着;段乞宁又细品一二,将杯盏放回。


    她本就是被抓包来的,順便让苦練行礼的崔小少爷摸个鱼,再順便给崔小少爷出通恶气。


    鱼也摸了,茶也喝了,段乞宁正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段乞安非得把她扣下来下棋。


    “上次和姐姐弈棋还是三年前呢…”


    都隔这么久了还有这个必要吗?段乞宁心中腹诽,抬眸见三妹妹眼瞳期盼,一副殷切至极的模样,不禁纳闷:这难不成是个姐控?


    “姐姐?”段乞安又巴巴眼地望她,已不由分说地将白棋碗推到她这一方来,“姐姐你先手。”


    段乞宁思绪运转飞速,回忆原著里“段乞宁”到底会不会下棋,水平如何……思索半天想不起来,干脆走一步是一步,衔子落棋。


    作为富二代必修课后兴趣班之一的围棋,段乞宁自然不在话下。


    一白一黑交替进行,与段乞安博弈。


    走了三四步,她便能估摸出三妹妹的水平,掐着差不多的水准亦步亦趋。


    崔小少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眼瞳深处浮现几丝好奇和猜疑:女娘六艺,她段乞宁是真的都会,此前何故藏拙?


    就连崔青衍也颇为意外,毕竟段乞宁从前的名声,比起娘爹一直保护的崔锦程来说,他知晓得更多。崔青衍心道:段乞宁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乖戾,难怪“上面那位”会有所忌惮……


    段乞宁不知她这想藏都没法藏的现代棋术引得众人浮想联翩,不过段乞安似乎没有觉察,当真眉头紧缩思考得很是痛苦,踟蹰地走每一步。


    “姐姐南下一趟棋艺竟然精进得这么厉害!”挣扎良久,她将最后一手黑子落地,一脸崇拜道,“是妹妹输了……姐姐到底是跟从前不一样了,怕是只有妹妹还在原地踏步。”


    段乞宁也不想打击她,宽宥道:“从前姐姐的糊涂事干过不少,没能给你做个好榜样。南下艰苦,本就是去历練的,自然是得有点长进才敢回来,哪还能和以前那么混帐。”


    段乞宁这话一说,段乞安那是愈发信服了,道:“姐姐才不混帐呢,晾州、京州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女娘,不都是锦衣玉食的,一辈子在金圈里惯养着。姐姐光是有这种南下历练的魄力,就比旁人出彩得多,已经很值得妹妹敬仰和学习了!……”


    看那架势,段乞安似乎也打算效仿一下,择个良辰吉日也去南下历练历练。


    “……”段乞宁一梗,将余下的白子悉数放回碗盏里。


    段乞安忽的脸色一变道:“姐姐!…姐夫是不是流血了!”


    第44章


    段乞宁心一緊,回首便见崔锦程右腿附近的衣裙已染成血色。少年隐忍不语,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杯中茶水有一些洒落在地上还未干透。


    “傷口裂开了怎么不说?”


    少年脸色苍白道:“妻主和三少主弈棋甚欢,贱奴不敢叨扰。”


    “衍儿快去差人寻郎中!”段乞安从矮脚椅上起身,面色慌张,“是妹妹和妹夫疏忽了,姐夫有傷在身,不该拘着那礼節的。妹妹替衍儿给姐姐赔不是!”


    说着,段乞安朝段乞宁拜下,段乞宁趕忙抬手扶她:“妹妹不用自责,此事与你无关。”


    浮石忿忿不平刚要插嘴,崔青衍一个眼神瞪回去,薄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郎中!”


    两刻钟后,熟悉的郎中背着药箱火急火燎地趕往明月轩。


    汪娘子算算时日,已是一月半未曾来了,感慨:崔小公子不是受傷,就是在受伤的路上。


    “说吧,今日小公子伤在何处?”


    室內屏风后,段乞宁已卷起少年的裤腿儿,露出染红的袜履。


    见到那熟悉的兔绒软垫和衣裙內衬,段乞宁愣了一下:“你这是……”


    很显然,崔小少爷自己做的男红,将段乞宁送他的那雙粗制滥造的袜子改成如今这么精致的成品,精致到她有些不敢动手脱下。


    她的指尖在半空中停驻,崔锦程低着头看不见神情,露在外边的耳尖却烧得红润。


    段乞宁的思绪如柳条抽水般荡漾着点点涟漪,她指尖熟稔,解下袜履,同汪娘子一一严明,事无巨细。


    汪娘子和多福多财去开药方,段乞宁的手心包裹在他的脚踝旁边,轻盈地揉。捏着后脚跟上的软。肉,指腹触摸那处的筋骨。


    “……”少年沉默着,粗沉下去的呼吸声却暴。露蛛丝马迹。


    段乞宁也享受着这样微妙且粘稠的气氛,指尖挠痒刮蹭他的肌肤。


    倏然,脚踝逃离她的把玩,踩在鸳鸯丝衾上,膝蓋抵在了她的腿间。


    随着他的举动,段乞宁被他身上的冷香萦繞,一个恍惚迷离间,左側大腿上一重,崔锦程坐在了她的怀中。


    女人随他引。诱,含糊地應了一声:“…嗯?”


    “好喜欢姐姐……”他低语呢喃,温热的气息吞吐在段乞宁的颈窝里,而后很轻很轻地用唇瓣触碰她,吻着她下颌的轮廓,含住她的耳垂。


    用舌尖撩拨。


    汪娘子一进来看见屏风后交叠在一起的两道人影,吓得一个激灵弹射出去,“天啊天啊天啊——”


    便是这样的动静都没有让那少年停顿,崔小少爷支起腰身,另一只膝蓋繞过段乞宁的雙腿,抵在了另外一側。


    他以一个略高于她的姿势跪坐在她的身上,劲瘦的腰肢下陷,被段乞宁緊紧圈在臂弯间。


    少年的双手缠绕在她的颈脖上,衣袖下滑,露出白绫绸缎和赤红的守身砂。


    崔小少爷气息不稳,双颊染上驼红,勾着她的颈沉声道:“宁姐姐,我不想再去学规矩了…”


    段乞宁对上他混浊的眼瞳:“弄伤自己,就为的这事?”就因为这突然变得那么粘人?


    “嗯……”崔锦程点了点头,面上是温顺的模样。


    “那便不去了,”段乞宁應允,“待会我差人去给三妹夫递个消息,给我娘親那边也传个话。”


    她顿了顿道:“只是,我说过了,不准再做这种事。”


    崔锦程局促地呼吸一口气,从她怀中抽身。


    少年双手掌心朝上,平摊在段乞宁的身前,长睫微颤着:“那你惩罚我吧,鞭打还是塞上尾巴,我都愿意接受。”


    他左手腕缠绕的白绫衬托那处的筋脉和软骨分明,透着一种清晰澄澈的生机感。似乎稍稍用点力,那儿便会留下红印。


    段乞宁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你……”这是解锁了什么新的隐藏属性?


    她迟疑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毕竟面前的少年是一个连自己都下得了手的人。


    段乞宁保持沉默,手指沿着他的手背上抚,解开了白绫的绳結,露出手腕心附近将将长好的藕粉色新肉,周围一圈还有尚未褪去的血痂。


    崔锦程的喉結动了动,视线滚烫地落在上边:“这里的、我忍住了。”


    段乞宁将白绫重新给他缠上,冗长的部分系上蝴蝶结,赞扬:“嗯,做得不错。小少爷。”


    少年本就混沌的眸色底处翻涌起阴翳,他曲了曲手指,带动腕间的三角软骨也抽动一二。


    另一边,崔青衍收到段乞宁差人送来的假条,他回到自己的寝殿,房门紧闭。


    贴身小厮浮石气急败坏道:“公子,那血分明是他自己弄的!安少主和大少主弈棋时,小奴眼睁睁瞧着他自己掐自己,公子方才为何拦着!难道就要让安少主这么误会公子吗!”


    崔青衍一改段乞安眼中温良贤德的模样:“蠢货!段乞宁对他疼爱,仅你片面之词,谁能信服?等着被那贱人倒打一耙吗?妻主怜惜我,今日之事她抑是护着我的,自会和家主解释明白,你莫要给本君節外生枝。”


    他随后咬牙切齿,拳头捶在


    桌案上,震得案中茶具哐当一声,动静不小。


    男人一想到今日给崔锦程递茶一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贱奴身份,也配让他奉茶!


    “从前本君在崔家就处处被他压一头,现在他攀上段乞宁,竟还鸡犬升天受着本君的礼!这贱人当真是厚脸皮,为何老天娘如此不公,给他尊贵的身份家室容貌还不够!还要给他个如意娘子!”


    崔青衍想起多年前,段家聘礼七抬八轿堆满后院时,那种不甘和嫉妒如毒针扎满他的五脏六腑。


    仅仅因为崔锦程是母父的掌上明珠,他们要给他送到宫里伺候凰上,便残忍地将他这个庶出儿郎推至段家这个龙潭虎穴!


    那天,他身穿玫红色喜服从偏门被抬进的段家大院,下人们粗。暴对待他,将他丢弃在段乞宁的床榻上不管不顾。


    段乞宁前来掀开他的红盖,发出鄙夷的一声:“啊,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崔青衍会永远的记得当时段乞宁看向他的眼神。


    后来,他又被下人们粗。暴地抬到段乞安的榻上。


    段三少主按照礼节走完所有流程,喜秤挑开帕,望向他时满目同情,那是他在段家人身上感受到过的唯一的温度:“‘衍儿’,我可以这么唤你么?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妻夫了。”


    “你虽是侧室,但毕竟是我第一个夫郎,我会诚心待你的。”段三少主浅笑道。


    思及此,稍稍抚平崔青衍暴怒的心。可这么些年来日积月累的落差未曾消减掉他的不平,他总在幻想另一种活法:若是没有给崔锦程替嫁,他是不是也能给小富人家的女娘当正君?


    运气好些,说不定是达官显贵的侧夫……凰女殿下的侍夫……又或者!选秀入宫,成为凰帝陛下的御用小郎,再往上爬,会是御人、贵侍、贵君……甚至——崔青衍窒息一瞬,眸色愈来愈狂热。


    而今,崔家覆灭,崔青衍如愿见到崔锦程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叛贼逆子。可昔日瞧不上他的段乞宁依旧对他这个嫡弟青睐有加,纳为侍奴的同时,还能让他享着“正夫”的荣华富贵。


    段大少主的“正夫”和段三少主的侧夫,他还是低低在下的那个。


    崔锦程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


    “公子…你莫要伤着自己,小奴心疼啊!”


    崔青衍回神,才发觉自己气得掐红了掌心。


    恰逢此时,响起敲门声。“少侧君,有您的信。”


    主仆二人脸色骤变,均作警惕模样。


    崔青衍赶忙收拾衣袖,拉开房门,和送信小厮对了个眼神,将信件取回。


    信封简约,只于封口附近画了个细小的“水蛇”花纹。


    “是…是‘上面那位’大人…”浮石惊恐道。


    崔青衍焦急地撕开信封取出信件,阅完后脸色惨白,手指将纸张拧得皱巴不堪。“怎么办……父親的病情愈发严重,那位大人说,若本君还不能将崔家私印的下落盘出,父亲怕是活不过初夏……怎么办浮石,本君…本君等不起了……”


    崔青衍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浮石忙上前搀扶,也急得六神无主:“这可如何是好公子,公子你也不过是三少主的夫,如何能越过大少主,把手伸到那贱人那里?”


    “你说得对……”崔青衍倏然捕捉到重要一点,“本君的手确实越不过段乞宁,这样,你替本君去把赵氏唤来!”


    浮石一惊,眼眸锐利:“公子你是要……”


    崔青衍急不可耐:“速去!”


    浮石脚底抹油就去,崔青衍将那封信件引燃。


    男人将着火的纸张丢进炭火堆里,盆内熊熊烈火,眸中冰冷结霜:“既如此,只能将你赶出府了,锦程弟弟。”


    翌日天刚亮,段乞宁和崔锦程就被吵醒了。


    多福多财面色难看,正杵在寝殿门口踌躇,其余下人们也面面相觑着。


    一问才知,有人已在段家府外罵罵咧咧快半个时辰了。


    段乞宁边更衣边犯困,顺带回首对榻里的少年道,“今儿起就不用去学规矩了,再睡会?”


    崔小少爷掖着被角,缩成团,望向她点点头。


    段乞宁合上床纱,并未看见少年抬起右手的模样。


    那颗守身砂依旧鲜红,而他眸中只剩迫切和烦躁。


    “外头在骂什么?”


    多福谨慎回话:“呃,少主,外头在骂…骂您……”


    “骂我?”段乞宁错愕,眉毛一扬。


    大清早的,哪只小王八胆这么肥?


    第45章


    走近了,便听见一道激昂澎湃的女声,颇有穿透力,仿佛下一刻就会顶破段家殷实的大门。


    那声音歇斯底里多时,已近乎沙哑,可依旧不依不挠:“段乞宁!你个晾州败类!纨绔中的纨绔,混蛋中的混蛋!所行之事哪一件堪得上淑女所为?你逼良为倌、横行霸道,不过仗着万贯家财肆意妄为,若真论本领功夫,你有何作为!”


    “一个骄奢淫逸的蠹虫,享受着母族父辈的荣华富贵,不知廉耻、目无尊法,视人命如草芥!像你这样的人,怎还会有臉苟活在世!”


    “既然老天娘不收你,我黄梨今日就算、就算把这条命抵在这里!也要为崔小公子討个公道!”


    段乞宁停驻脚步,她本还在颅內搜索绵薄记忆,没想到那人自爆家门。


    段家门內围满了人,不用怀疑,外头亦是人声鼎沸,吃瓜百姓早已黑压压围成圈,对着緊闭的门缝指指点点。


    女声缓口气又喊:“有胆你就开门!我黄梨自与你当面对峙,躲家门里当缩头乌龟算什么女人!”


    “段乞宁!是女人就给我出来!……”


    门内,段家主不在府邸,主持内务的是三少侧君崔青衍。


    兹事体大,他拿不准,只好唤来妻主段乞安。


    三妹妹在府院门口辗转反侧,火烧眉毛。


    此前,她已经派遣一批家丁出去震慑,可那骂人的小女娘非但不忌惮,反而越骂越酣:“人在做天在看!段乞宁!你以为耍些拳脚武力便能让我妥协嗎,你太小看我了!你太小看吾辈读书人的气节了!”


    “你这只妄尊自大的米象,我黄梨敢作敢当,敢鸣世间之不平,便是拿刀拿剑指着我的脖子,我也要替世道冤苦发声!試图耍刀弄枪堵塞我的嘴,只会彰显你的心虚!……”


    外头人潮汹涌,起哄声哗然一片,有应和的:“对,就是心虚!”


    有好奇的:“谁家女娘这么莽——”


    有发悚的:“骂的可是段家大少主,早年弄死多少小郎君,一言不合就抽死人……”


    有倒吸凉气的:“还真有人敢骂啊?”


    还有不以为意的:“怎么不敢,崔家小公子多的是为他怒发衝冠的娘子。”


    “段乞宁!你还是不敢出来嗎!”黄梨吼道,“像你这般懦弱的女子,是如何有臉强占晾州最矜贵的儿郎的!崔小公子即便家族落魄,可依旧是正经士族郎君的出身,你有什么资格作践他!……”


    三妹妹覺察到段乞宁的出现,慌忙前来:“姐姐!姐姐这怎么办…家丁们拦不住,拉也拉不成,打也打不走,骂起来没完没了,跟头倔驴似的!”


    段乞宁的视線在院内环视,崔青衍和段乞安在一道,面上均是焦虑的神情;家厮女使们则伏低腰身,屏息凝神,生怕惹恼这位喜怒无常的少主。


    外头的黄梨还在絮絮叨叨,女人不为所动,面上没有絲毫波澜。


    毕竟对段乞宁而言,这种不带家人的骂词实在是毫无杀伤力。弯弯绕绕的拈词造句跟念经一样。


    段乞安还想等着家主回来主持大局,段乞宁却轻描淡写道:“把门打开。”


    外头百姓始料未及,木门哐当大敞,女人双手抱胸,明显刚睡醒的慵懒模样,开口第一句就令黄梨破功:“谁家死爹了,喊这么吵,叫魂吗?”


    真恶毒啊!


    “段乞宁你!”


    “你…你你你——”气得黄梨那是个胸腔都快炸裂,眼眶烧红一片。


    她磕巴很久都想不出来这是人嘴能说出的话。黄梨的生父确实已不在人世,段乞宁此话无疑是直捅人心窩子。


    段乞宁立在段


    府门匾下,借助台阶居高临下地俯视黄梨。后者一副文士女娘的装扮,襕衫厚袄,儒巾缠发。


    那小女娘满脸通红,眼角含泪,白皙指节死死锁定段乞宁那张玩世不恭的脸,鼻翼气得一鼓一鼓。


    段乞宁笑道:“还骂不?”


    “段乞宁!”若手指为剑,黄梨此刻当狠狠朝她劈砍过去,“你这个毒妇!蛇蝎心肠的女人!当初是你,当着全晾州城人的面苦苦追求的崔小公子,如今人到手了!你就是这样对待他的?你既不喜欢他,为何还要将他困在段府!为何不还他自由!你何苦要作践他!”


    “伤他弃他胁迫他!你枉为妻主,你不配为人!”黄梨越说越激动,已跨上台阶,衝到段乞宁面前,和她几乎鼻尖挨着鼻尖。


    段乞宁一动未动,视線不曾偏移半分,她赌她不敢动手。


    果然,黄梨哪怕怒火冲天,也没有动手打人。


    段乞宁抬手点在她的肩上,推开二者之间的距离:“念完了吗?念完了本少主回去睡回笼覺了~”


    她打了个哈欠,摆手往回走。


    “你无耻!不要脸!”黄梨冲到段府里,被家丁用棍杖拦住去路。


    段乞宁邊走邊道:“本纨绔要尺有何用,多福多财,你们把我那把戒尺拿去送给黄小娘子……黄小娘子你再跟过来,可就是私闯民宅,要去牢里吃牢饭的。”


    三妹妹招呼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赶出去。”


    黄梨被扫地出门,段府大门再度落锁。


    那些个吃瓜群众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听说汪娘子经常去往段家诊疗,一窩蜂地涌到汪氏医馆,試图求证黄梨所言虚实。


    搞得汪娘子不得不歇业避风头。


    本以为热度过去,此事就算翻篇,没想到三日后几位当事人又重聚一堂。


    那天正好段家主经商归家,听闻此事只觉荒唐。


    黄娘子唯恐段家日后报复,和吏部告了短假,携女親自登门赔罪。


    段乞宁赶往前厅,见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黄娘子较之上次见面似乎苍老了不少。头顶几缕白发藏在黑发中,眼窝附近的皱纹也熬得更深。她甚至差服都未脱干净,就这么穿了过来。


    她的女儿黄梨,此前指着段乞宁破口大骂的小女娘,正直着脊背跪在地毯上,双颊两侧是鲜红的巴掌印,眼眸邊则挂着摇摇欲坠的泪花。


    段乞宁路过她身旁时,黄梨哼一口气撇头,明显不服的模样。


    整个前厅,段家主和三小爹坐高位,段乞宁和段乞安各坐左右手的次主位,緊挨着各自少主们坐的,分别是三少侧君和赵侍夫。其余空位,悉数被段乞宁后院的侍夫们抢占,眼熟的不认识的叫得上名的叫不出名的……一有点瓜吃,他们是争先恐后。


    “妻主~妻主许久未曾宠幸侍身了,是不是都快将侍身忘了?”赵侍夫抢坐在段乞宁身侧,段乞宁喝口茶的功夫,已经半边身子贴了过来。


    赵侍夫主动牵过段乞宁的手放在脸侧蹭了蹭,含住她的拇指:“妻主,侍身今日…戴着尾巴哦,妻主不妨猜猜是什么尾巴?”


    “孔雀?”段乞宁撇他一眼,兴致不大。实则是她推算日期,月事就在近日,心中燥郁难耐,一门心思只想要崔小少爷,对旁的不如他的男人委实是提不起兴趣。


    “討厌不是啦,侍身已经和妻主玩过孔雀开屏了,”赵侍夫讨好道,“这次是小豕尾,弯弯的,硬硬的。妻主晚上要不要试试?”


    段乞宁抽手不回话,视线直勾勾落在刚进门的崔锦程身上。


    少年三天三夜都未曾合眼,眼眸硬生生熬红。


    崔锦程不敢看向段乞宁这头,他面色苍白,死死地咬住唇瓣,几乎要磨出血来。每走一步,步履都宛若有千金重。


    黄梨发现他,激动出声:“锦程哥哥!”


    “逆女!”话音刚落,黄娘子又一巴掌甩上去,将那小女娘抽得懵然倒地。


    黄娘子抱拳行礼道:“段家主,此事是鄙人教女无方。鄙人已惩戒过小女,她必然不敢再犯。今日登门道歉赔罪,望段家主能看见鄙人和小女的诚心,也望段家主能够网开一面!”


    天知道放工回府的黄娘子知晓黄梨当街骂段乞宁一事恼怒成何样!


    黄娘子差点气晕过去,当场就用上家法,鞭子狠狠抽到黄梨的背上,边抽边骂:“打死你个不孝女!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去为崔小公子出头,更不要去招惹段乞宁!你为何偏偏就是不听!你把娘親的话当做耳旁风嘛?”


    黄梨被绑在木条板凳上,被抽得瑟缩发抖。她蓬头垢面,狡辩喊道:“娘親!女儿不懂,女儿不过实话实说,为崔小公子不平,何错之有?城中汪氏医馆的郎中皆可作证,段家前前后后伤了崔小公子多少次!伤了便治、伤了便治,毫无后顾之忧,故而次次变本加厉!”


    “以卵击石,无异于自毁前程!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女儿不怕死!若人人面对强权都畏畏缩缩的,谁来替弱者发声!谁来还人间公道!”黄梨咬牙切齿,双眸赤红,“那段乞宁就是无赖之徒,吃的是民脂民膏,住的是民血民汗,却丧尽天良,无恶不作,欺女霸男!凭白肆意就能糟蹋崔小公子……”


    小女娘抽着气:“崔小公子明明、明明是那么好的小郎君……”


    大抵是这话触动到了黄娘子,女人鞭打的劲道收敛,声音多了些疼惜:“可你也是娘亲的好女儿,娘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若没了,你叫娘亲怎么办?说话做事前,你有考虑过后果,有考虑过娘亲的感受吗?”


    “段家是什么地方?段乞宁又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你爬墙一事,若不是崔小公子替你揽责,你还能安然无恙到今日吗!崔小公子处处为你,令你莫要再与他靠近你就是不听,非要撞破南墙让小公子受你连累才肯罢休,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惜他、保护他?”黄娘子痛心疾首,“无权无势,你拿什么讨公道,靠你那点笔墨纸砚?更何况崔小公子,本就不是你我可以触碰到的阶层。”


    他非池中物,是早晚招致祸患的灾源。


    ……


    黄娘子闭眼恳求。


    段家主翻起旧账。“头次还能说是令爱一时冲动,两回三回的可说不通。黄娘子,本家主念你是吏部官差才给你几分薄面纵你登门求姻又登门求情的,你最好给本家主个准话。毕竟段家是凰帝陛下钦定的凰商,令爱将来还要考取功名,落得一身污秽,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说是吧?”


    段家主抿了口茶水,威胁之意无形中化为利刃,悬在黄家娘子的头顶上。


    黄娘子立马跪下发誓:“鄙人在此启誓,黄家对叛贼崔家仅有前雇主的交情,再无其他。小女黄梨对崔小公子抑无私情,他们二人是清白的!不日鄙人就会为小女择夫郎!”


    “娘亲……”黄梨睁大眼眸,难以置信。


    黄娘子狠狠掐了她一把,推搡她的脊背,逼迫她弯腰低头:“你快立誓!”


    小女娘扭捏肩膀挣脱:“我不愿娶夫!”


    黄娘子怒不可遏,声音盖过她:“母父之命媒妁之约,愿不愿的都由不得你!段家主大可放心!”


    段家主戏谑道:“哦?黄娘子看中的是哪家小郎君,若是有本家主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道来。待黄小娘子娶夫的大喜之日,我段家必定送上厚礼。届时,就让宁儿捎上锦程一道去贺喜吧。”


    段家主眼神示意,段乞宁无所谓地哦应一声,视线灼热地移至跪地的崔锦程身上,后着的脸色愈发难堪。


    他将十指攥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似是在恐惧着什么。


    就当黄娘子如释重负时,一道质疑的声音响起:“黄娘子此言差矣。”


    赵侍夫倏然从椅上起身,在崔青衍和浮石犀利的盯视下,缓缓从衣襟内侧抽出一


    方絲帕。


    “这是黄小娘子翻墙私会崔侍奴那夜,从送来的食盒暗槽中发现的‘定情信物’。清不清白,自有物证。”


    崔锦程悬着的心终是坠落而下,人就好似跌入冰窖,嘴边溢出丝丝血腥味。


    第46章


    段家主的茶搁置在桌岸上,清脆的响动在眾人屏息凝气时显得格外突兀。


    黄娘子的面容唰的一下惨白,眼瞳震撼地看向黄梨,几乎是想也未想,女人抬手又是一巴掌,比方才更心狠手辣,抽得黄梨嘴角溢血。


    黄娘子勃然大怒:“逆女!你简直不知廉耻!那是旁人的夫侍!”


    黄梨捂着红肿的左脸,缓缓擦掉嘴角的鲜红,清澈杏眸中仍是不肯认错的执拗。


    黄娘子拱手作揖求道:“段家主!小女顽劣,涉世未深。从前鄙人在崔家做活,小女自幼只认得崔小公子,多年来亦是将小公子当作兄长相待,并无旁的心思,而今也是!小女一时糊涂,错将妹兄情谊混淆为女男之情,因而送错‘东西’!鄙人回去定会好生教导,指引小女厘清情谊,不敢再犯!鄙人可以自个性命担保,小女今后绝不会涉足段大少主和崔小公子之间,更不会再出现于段家附近!”


    “娘!我没有……”一直隐忍的小娘子突然爆。发,抬起她那双倔强的眼,“不是混淆!也不是错将!人非草木,我倾心爱慕锦程哥哥,是我自个一厢情愿!我自愿要为锦程哥哥澄怨,和锦程哥哥无关,也和我娘亲无关!”


    黄梨破釜沉舟,身躯因为激昂的情绪战栗,可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她的眼眸扫視厅堂一周,压过那些嚼舌根的侍夫下人、掠过高台上的段家主和家主侍夫,最后定在段乞宁的脸上:“是杀是刮我都认,任何后果我一人承担。可我黄梨就是要在今日堂堂正正昭告眾人,我喜欢锦程哥哥,此生非他不娶!谁都不能替我择选夫郎!”


    四下寂静,众人皆面露震惊。


    視野中,崔锦程徒然倒下脊背,双手撑在地毯上,已是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


    黄娘子怒火攻心,张唇呓語一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两眼一黑昏倒过去。


    吓得黄小娘子瞬间變脸,接住至亲,仓惶道:“娘你怎么了娘!娘亲你别吓女儿……”


    赵侍夫和三少侧君坐看好戏。


    段家主不語,指節按緊椅子扶手。


    置身事外的段乞宁面色凝重,眉头皱起。


    下人堆里的管家嚷嚷着要尋郎中,可他人微言轻,竟无一人敢应。


    场面鸡飞狗跳,段家主烦躁地捏捏眉心,半晌,撩开眼皮看向段乞宁:“你自己做主吧,娘亲乏了。”


    段乞宁起身,安排了个女使去请医娘,眸色冷淡地将地上三人收入视野。


    “救人要緊,先将黄娘子扶去客房,等郎中看过再说。”


    女使们前来抬人,黄小娘子追着跟去,厅内侍夫们面面相觑,目光皆落在他们的妻主和崔侍奴身上——都等着段乞宁狠狠责罚崔侍奴。


    少年叩首,匍匐在地,长发散开在毯上,看不见他任何表情。他冻在外头的手指已是毫无血色,像只丢了魂魄的傀儡。


    段乞宁的鞋履踩在他的发尾邊,却引得那少年将头埋得更低,硬邦邦的脑袋磕在毯上,在做最后的挣扎:“妻主赎罪,千错万错都是贱奴的错。贱奴淫。荡低劣,擅自勾。引黄梨姑娘,贱奴愿以死谢罪,求妻主饶过她。”


    他俯首做低,身子颤动不止,又磕了好几个头。


    段乞宁不说话,只是凝望着他的后颈,那儿的长发散落在两邊,露出一块雪白的肌肤。


    绮丽的脊椎骨埋没衣领,他弯曲的背脊线条也完美得无懈可击,映在女人的眼瞳深处,似有一把火点燃了她的欲。望,体内的蛊毒快要倾巢而出。


    身。下一道异样感涌现,段乞宁稳住起伏的情绪,嗓音克製而低沉,染着几分失望:“我说过的,你还是不听。”


    少年一怔,才觉察自己在结冰的气氛中迫于恐惧和压力,又一次拨开白绫、抠开血痂。


    “滚回明月轩去。”段乞宁的眉眼间夹着戾气。


    不久后,歇业的汪娘子来看过,黄娘子已无大碍。


    对于黄梨这对母女,段乞宁差遣家丁揍了一頓,直接丢出府邸。


    “黄娘子,记住你今日的承诺,莫要再让黄梨姑娘靠近段家,此事便这么算了。我段乞宁许诺,不会拿此事尋滋报复,这是蓋印文书,你可安心了?”


    黄娘子接过信证,上边白纸黑字写明条件,且加蓋了皇商印契,若是段乞宁日后反悔寻仇,可将其禀呈官府,自有凰權律法製约。


    黄娘子心石落地,却对段乞宁此举难以置信:便这么放过她们了?


    甚至家丁打在身上的那几棍都是做做样子,并未真的伤害到她们母女二人。


    “段乞宁你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


    黄梨唯恐有诈,被黄娘子一把捂住嘴。


    “段大少主气度非凡,是鄙人狭隘了。今日之事是黄家不对,鄙人会对小女严加看管,日后若有用得上黄家的地方,鄙人和小女万死不辞!”


    段乞宁没有受她的礼,旋身就走,大门闭阖。


    换作是原身,早就将这对母女丢去乱葬岗喂野狼了,可她不是原身。


    原著里的黄梨亦是这样执着的性子,认定一件事便会走到底,哪怕头破血流。说好听点是她坚定不阿,说难听些,那就是死心眼一根筋。


    黄小娘子为救崔小少爷于水火,发愤图强考取功名,如愿走上仕途,却因为自身不知變通的性子,得罪诸多达官显贵,最终被文字狱所迫害,成为政權斗争的牺牲品。


    炮灰看炮灰,两眼泪催催。


    这同病相怜的结局,自然让段乞宁生出同情的心思。


    若真要论起来,黄梨比她还要小上个三四岁的样子,段乞宁犯不着和一个小女娘计较。


    只是今日这事……


    段乞宁脚步一頓,她总觉得有些蹊跷:黄梨攒了那么久的怨气,怎就偏偏近日来闹事;赵侍夫藏了那么久的帕子,为何就舍得今日掏出来检举?


    女人眉心一沉,唤来阿潮。


    “你去查一下。”


    阿潮应允,欲言又止。


    段乞宁疑惑地看他,一眼就发现他今天打扮得不一样。


    暗卫为行动方便,向来穿的是束袖款式的劲装,腰线利落走势明快。可阿潮今日穿的却是广袖,宽大的袖口裁剪成流苏的样式,随他抬手行礼的举动,露出男人精壮的手臂。


    这身大幽风情的常服敞开领口,紧实的胸线附近配以银制饰品点缀,将男人装点的不像刀口舔血的杀手,倒像是尊贵的异国公子,莫名有了种不可亵。玩的疏远感。


    可那双点漆黑眸仰视她,深邃隐忍,阿潮语气心疼地道:“主人月事将至……”


    “你闻出来的?”段乞宁视线灼热,指節攀上他硬朗的下巴。


    阿潮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段乞宁的手指已经撬开男人的唇,嗔怪着骂他一句:“狗鼻子。”


    阿潮确实闻得出来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当然还有更主要的原因:每每月事来临,都是他伺候的她,渐渐的,阿潮就记住了段乞宁的日子和规律。作为贴身暗卫,他有义务和


    责任适时提醒段乞宁,免得弄脏了衣裙。


    同时,为了争夺特殊日子的侍寝权,男人每次都会使出浑身解数。


    对段乞宁而言,他肯为她花心思就好,女人倒也不会吝啬给他表现的机会。只是段乞宁难免担心他的身体,这蛊毒尚无破解之法,以身引毒终有濒临阈值的时候。


    “阿潮,强来不得,你可要想好。”


    “屬下无怨,”他虔诚地吻在段乞宁的掌心里。


    自雪林被困一事后,阿潮变得愈发紧张,时常会自责那天护在段乞宁身旁的不是他,也无比懊恼自己错失向她表诚心的机会。“能为主人死,是屬下之福。”


    段乞宁捂住他的嘴:“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我若活着,你也务必要活着。”


    男人另一只执刃的手握紧刀柄,低垂眼睫应允:“属下遵命。”


    段乞宁准了他今夜的侍寝,阿潮直起膝盖起身,将主人横空抱起。


    她窝在阿潮宽阔的胸膛中,双手勾住男人健硕的颈脖,衣裙在他臂弯边摇曳生姿。


    阿潮抱着她一路招摇,路过的家厮女使无一敢冒犯,纷纷俯身避让,回明月轩的路倒是顺畅。


    只是在步入院落、靠近寝殿的地方,阿潮顿住脚步。


    “主人……”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崔锦程跪在门口。


    “不必管他。”段乞宁道。


    阿潮自然知晓近日发生的一切,他喉结滚动,抱着段乞宁从少年身侧迈过。


    段乞宁的裙角扫过崔小公子的发冠,留下须臾冷香,令那少年神色失控,“宁姐姐……”


    阿潮眸色一沉,寸步未停,踏入屋内。


    再之后便是干柴烈火。


    阿潮在这方榻间寻觅到崔小少爷的气味,索吻时比以往倾注更多的占有欲,男人将女人抱坐在身,配合她玩弄尾巴的节奏轻。喘,哑着音儿唤她“宁宁”。


    男人的闷哼声粘。稠,深沉得好似一潭黑水,将段乞宁的每一寸指节吞没,令她得到短暂的餍足。


    第47章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阿潮回来复命,证实了段乞宁的猜测:确实是三少側君联合赵侍夫将崔锦程受伤的消息透露给黄梨,添油加醋一番令黄梨关心则乱,这才跑到段家门口闹事。


    那私藏的手帕是他们的杀手锏,不惜亮出底牌对付崔锦程,只为将他彻底赶出府。


    此前就听管家言,崔青衍在探查某样“东西”的下落,果然还是为了秘钥,只是尚未清晰他幕后之人是谁。


    明朗烛火下,段乞宁掌心里握着一把銀器,纹路和她胸口上的刺青相似。


    她从雪州回来,马不停蹄寻觅工匠打造,今日才将粗糙的成品取到手。


    月牙銀器的表面错综复杂,不过还未刻画完整,实在是段乞宁那纹身图案过于繁琐,再者她也不知晓秘钥的真实尺寸。眼下这个,只是她估摸出来的形状,她特地命匠人在月牙尖附近穿了个孔,方便用绳结串起。


    有道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乍一眼看,它就是一条吊坠,根本不会讓人把它和搅弄朝堂風云的“秘钥”联係在一起。


    段乞宁攥在手心把玩,银月红绳,在烛火下显得鲜明异常。


    多财推门进来,面露怜悯,似是做了一番思想准备才敢开口:“少主,崔小公子一直在门外跪到现在。”


    段乞宁抬眼:“不是讓他回偏厢房吗?”


    多财迟疑一瞬:“……小公子他求着要见您。”


    “不见,讓他滚。”


    “少主,小公子身子单薄,外头又天寒地冻,再跪下去怕是……”


    “是我讓他跪的吗?”段乞宁打断道,“他喜欢跪就让他跪,惯着他?”


    多财被段乞宁这恼火的模样嚇到,不敢再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点着她。


    偏这时,不长眼的炮仗自己窜到段乞宁跟前。


    赵侍夫准备了一些点心,提着食盒前来,他在门口观望和窃听一会后,得出“妻主已对崔锦程厌弃”的结论,壮着胆子踏进去。


    “谁准你进来的?”


    赵侍夫后脚刚落地,段乞宁冷漠的嗓音悬在头顶,令他不寒而栗。


    可他带着“务必要将崔锦程赶出府”的任务前来,一想到从今往后的荣华独宠,便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赵侍夫很快调整心态,嘴角弯起乖巧讨好的笑容,唇邊的黑痣更显風情:“妻主消消气,气多伤身,侍身会心疼的。侍身特地命小厨房给妻主做的糕点,妻主要不要尝尝?还有这海参粥,冬日养胃暖心最适不过……”


    “拿走。”段乞宁未曾留有一个眼神。


    赵侍夫有些发悚了,但想着最坏也不过被她虐。打一顿,到底是豁出去道:“妻主~这粥侍身煲了一下午呢,可只要一想到是为了妻主,便心甘情愿。妻主您就尝尝吧,好不好?”


    赵侍夫将食盒摆放在她的右手邊,掀开盒盖,端出还冒着热气的吃食。


    映着烛火,段乞宁瞥见他腕上的心思。来见她前,赵侍夫还特地抹了香料,将手腕上的肌肤衬托剔透,呈现诱。人的美感。


    女人顺手捏住他欲要放回的手,赵侍夫拿腔作势扭捏一下,面上浮现羞赧:“哎呀妻主……”


    段乞宁不松手,冷道:“煲粥是为了我,那今日呈上帕子,也是为了我?”


    赵侍夫脸色一变:“妻主。”


    段乞宁哼了一声,将他的手甩开,后者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妻主明鉴,侍身私藏手帕时的确不敢相信崔侍奴会背叛妻主做出这种事啊!若非今日黄娘子携女登门,侍身觉得这事不能瞒着妻主,不然也不会拿出物证!”


    “妻主,侍身的心思可都在您身上,侍身怎能眼睁睁看着您被那侍奴蒙骗呀?”


    “那这么说,本少主今日还得谢谢你了?”


    见她面色缓和,赵侍夫松口气,勾着女人的衣角故作可怜着:“妻主大人英明神武,崔侍奴那点计俩自然是骗不过您的,侍身不过是和妻主同仇敌忾,对背叛妻主的男人深恶痛绝!”


    “妻主,崔侍奴早在入府前便水性杨花,为他辩护的红颜女娘数不胜数,这样见异思迁的男人留在妻主身边,早晚会是个祸害。侍身心疼妻主,崔侍奴他惯会用楚楚可怜的姿态诓骗妻主,便是在外头跪着求饶,妻主也莫要对他心慈手软……”


    段乞宁側身而坐,手指顺势抬起男人的下巴,揉着他唇下黑痣把玩:“那依爱侍所言,本少主该怎么罚他?”


    赵侍夫的眼神中露出些凶狠:“管不住自个下半身的男人当被浸猪笼,念他偷。情未遂,妻主不如断了他的淫。具,把他赶出府。”


    段乞宁倏然用尖锐指甲掐住他的脸,俯身逼近,眼眸危险:“这话是三少侧君教你说的?”


    赵侍夫唰得一下怔住,他顷刻间崩坏的神色没能逃过女人的眼睛,肉眼可见的局促不安:“妻主,没有啊,侧君他、侧君他远在三少主的院、院子,怎会和侍身有关係……侍身这般说,自然是替妻主忧虑。”


    “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段乞宁骤然拔高声音,嚇得赵侍夫花容失色,立马叩首求饶。


    “妻主大人明察,侍身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妻主呀——”


    “你是我院里的人,听候三少主院里的人差遣。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给你点好处画你点大饼,你就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了吗?”


    “妻主!侍身没有呀!侍身背叛谁都不会背叛您!”赵侍夫赶忙拉扯住她的衣裙,苦苦自证道,“您才是侍身唯一的主子。三少侧君掌管少主院內的大小事宜,侍身也是没有办法,妻主南下那一年半载,侍身偶尔会为了生计听命于他,但都是为了求活呀……侍身绝对没有要背叛妻主的想法,妻主大人要相信侍身!”


    “滚出去。”段乞宁指着房门。


    赵侍夫吞一口唾沫,还想表忠心求谅解,抬眼见她眉色陰翳,周遭空气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闻到了段乞宁身上馥郁的血腥味,入府多年自然清楚这是为何,登时吓得闭上嘴,唯恐触怒到段乞宁。


    毕竟她过去这种特殊时期,可是暴。躁到活生生抽死过人的,早些年间那唯一的侧夫便是这么死的。


    赵侍夫哪还敢再待,崔锦程终归没自己性命重要,


    于是他灰溜溜的,手脚并用爬到房门口,踉踉跄跄逃离。


    开门见跪着的崔锦程,赵侍夫登时收起慌张的模样,故作姿态朝他冷哼,忽的心生一计:“妻主唤你进去。”


    少年死寂的瞳仁焕发生机。


    赵侍夫甩袖道:“没有我的求情,妻主哪里会肯见你,你这賤奴还不快磕头谢恩。”


    崔锦程弯下脊背,额头磕在地上:“賤奴谢过侍夫哥哥。”


    赵侍夫觉得甚是无趣,转身走了。


    那少年直起身,撑着双手从地上爬起。可是他跪了太久太久,膝盖以及下肢冻得僵硬,完全使不上力气,才站起来,便无力地摔倒在地,砸出“噗通”的动静。


    崔锦程颤抖着,一想到段乞宁终于肯松口见他,不想错失这个机会,便使力在地上爬着。


    离房门还有些距离,少年咬紧牙关,费力前行。上完茅厕回来的多福瞧见,吓得登时跑来劝阻:“你干嘛呢!少主她说过了不见你,让你去偏殿思过。”


    多福装模作样地阻拦两下,见他执拗,索性松了手,左右惹恼段乞宁受罚的也不是他。


    崔锦程便这么爬到明月轩的房门口,冻得发白的手指颤巍巍地推开门,“吱呀”一声露出个缝,打巧强劲的穿堂風吹进,将此门撞得大敞,一并吹灭段乞宁房中的烛光。


    “还敢回来?”段乞宁的声音自黑暗陰影处传来。


    她还当是赵侍夫折返,直到听见少年发哑的声线:“宁姐姐……”


    声音不轻不重,随冷风灌进室內,掀起盆中炭火的一些尘土,火星噼啪跳燃,烧在段乞宁的心头。


    不知为何,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似被他这声破碎的音调牵扯、凝结,段乞宁的呼吸声变了变,体内蛊毒翻湧出来的欲念也骤然更为强烈。


    他跪趴在门口,右臂伸长维系推门的姿势,堪堪无力地耷在门槛上。面容是向着里头的,那双澄澈眼眸被外头的风霜打湿,湿。漉地望向她。少年的发髻凌乱,冬风自他身后往里湧,将他的马尾束发悉数往里吹,黑发镌刻少年无瑕的面部轮廓,映衬他白皙无血色的脸。


    段乞宁之所以不想见他,不是因为那方定情手帕的事,而是因为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


    过去月事来临,都是阿潮伺候的,她从未准许崔锦程近身,这次也是一样。


    可是,不知为何,蛊毒日趋严重,白日她和阿潮多次,竟然还是不够,夜里翻涌上来更为难捱的折磨。


    想得到他、想将他吃干抹尽、想压榨完他身上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心中那种期盼愈来愈强!——“只要将他融入身体,一切就会得到解脱”的那种念头如高山滚石,越落越猛。


    段乞宁目色阴沉,默许了他的闯入。


    少年误以为有转机,往里爬的趋势更为殷切。


    “恳请妻主饶恕,贱奴淫。荡,勾。引外女,愿意接受妻主大人任何惩罚,还望妻主大人不要怪罪黄梨姑娘。”


    段乞宁一想到他是为何而来,嘴角凝固,心情郁结。


    他为了黄梨这般求她,不惜以命抵命!


    虽然此前这番情景也上演过一次,但远远没有这次让她这么的…不爽。


    非常不爽!


    段乞宁意识到自己会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不过她很快自我否认。


    她此刻狂躁难忍,犹如处于火山爆。发的边缘,难受到恨不得砸碎点什么泄气!


    砸点什么好呢?


    段乞宁抄起赵侍夫送来的那碟点心,不过砸在地毯上盘子也碎不了,听不到清脆碎裂的动静,只有那些个圆润糕点在崔锦程膝边滚。


    女人又抄起已经冷下来的海参粥,但是她改变主意了,改为朝少年身上泼去。


    突如其来的温热让他下意识闭眼,崔锦程偏了些头承受,但粘稠的东西还是布满他的发梢、面颊、衣领……食物的腥香刺激鼻息,崔锦程长睫微颤,睁眼时看见满地狼藉,整个地毯都被粥水铺满了,而段乞宁的鞋子就踩在面前。


    她下。蹲,是和跪姿崔锦程差不多的視线高度。


    段乞宁一只手捏在他的后頸上,另一只手擒住他的右手,拉扯他触碰衣衫上的粥水。


    将他染脏的手提到少年的脸侧,段乞宁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命令:“舔掉。”


    崔锦程垂眼,頸脖在她的掌控下前倾。他低头伸出舌尖,听话地将掌心那些粥粒含入嘴里。


    段乞宁便这么直白地凝視他,手指没入他的衣领,在少年的肩颈上盘旋,拇指紧紧按着的是他的锁骨。


    他每一次吞咽,都会被她牢牢感知,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


    做完这一切,少年停驻抽离,用讨要奖励的目光看着她。


    段乞宁不想和他对视,她将少年的颈压低,让他对上地毯上的狼藉,沉了沉呼吸后道:“这里的也是。”


    掌心间传来他迟疑的抵触。


    “怎么,不是说愿意接受我任何‘惩罚’吗?”段乞宁挠了挠他的后颈。


    沙哑的声音自下传上:“贱奴这样做,妻主可以放过黄梨姑娘吗?”


    段乞宁气笑了,施加力道将人按了下去。


    可真当那少年俯首张唇时,她又将自己的手背贴在地毯上,掌心包裹他的下半张脸,遏止住他的动作。


    “为了黄梨,你竟然做到这个份上……”段乞宁没忍住,声音里多了些酸楚。


    崔锦程愣了愣,好半晌反驳:“不是为了她……”


    段乞宁松手,等候他的下文。


    崔锦程追着她的手,冰凉的手指握紧她的手腕,少年抬起头殷切地靠近道:“是为了你,宁姐姐。我不想让你一直生气,只要你能消气,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言辞恳切,眼眸湿红。他哪怕面上挂着的都是粥水,依旧俊美得夺目。“黄娘子一家于我有恩,我不想她因为我而死,仅此而已。我不喜欢黄梨,我心悦的人是你。”


    他将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双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为表衷心,甚至虔诚地吻了吻她的指尖,“求你信我,也求你原谅我。”


    段乞宁无声地望着他,尽管思绪已经爆。炸。那些蛊毒催生出来的情愫疯狂的涌出,一条条好似藤蔓,疯长在她的胸腔内,挤压着她的呼吸,鞭笞着她的故作镇定。


    想“弄死”他。


    段乞宁抽手,在他腰间乱摸,解了他的腰带,说出口的话都是气音:“你自己脱。”


    崔锦程攥紧右拳,眸底有希冀闪过,他依次解开自己的披风、裘袄、外衫……直到最后一件里衣堪堪挂在身上。


    那料薄的衣物遮挡不了少年的身段,段乞宁视线灼热,从怀中摸出将将打造的银月吊坠,系于他的颈间,指尖挑。弄一二。


    “这是…什么…”


    段乞宁扯下他最后蔽体的衣物,随手扔在一边,解惑:“‘项圈’。”


    “戴上它,你就不能想旁的女人了。”她将银月塞入他的嘴里,捏着他的下巴低语,“你就咬着它,自。渎给我看……”


    崔锦程一怔。


    段乞宁笑容阴冷:“它若掉出来,我就把黄梨杀了。为了我,你肯定能做到的吧?”


    第48章


    女人的手指轻抚过少年的下巴,他咬着吊坠,喉结滚动,脸颊泛起潮。红。


    屋外冷風习习,吹在他赤。裸的身子上,少年打了个寒战,手指缓缓攀上银具。


    点墨灰瞳在他踌躇时晦暗不明,可最后还是作出决定,少年的眼眸坚定下来,如拨云见月,铺满流光。


    段乞宁起身,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被迫仰着头颅,不让它坠落。


    他好似溺水之徒,为求生存不得不仰面,汲取湖水之上微薄的氧气。


    鲜红的串绳分叉在他下唇的两侧,将少年的薄唇紧绷得更为幹涩,随他翕开的弧度,松松紧紧。


    少年手法生


    疏,步步晦涩,学着女人此前在雪州的那次,百般讨好。


    银具在他的掌心中焕发出刚出炉时的模样,蓬勃中带着张力,透出晶莹的光感。


    “崔小少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段乞宁喉间发紧。


    叼着银月,崔锦程说不了话,只能用複杂且肮脏的眼神望她,耳廓红得深沉。


    掌间窸窣和少年轻。喘声交织,淹没在炭火星炸响里……


    黃梨骂她枉为妻主,她笑了,她现在不仅伤他弃他胁迫他,甚至还想狠狠羞辱他:“你说我要是让黃梨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她会怎么想?她还会喜欢你吗?”


    段乞宁语调幽长,似在设想:“把她关起来,关在地牢里,把你也关在地牢里,让她隔着铁笼看你……”


    少年愣住,露出恐惧的神情,脆弱地停驻一切。那雙受伤的眼眸似在说话,在向她孤苦伶仃地乞求:“放过我…不要这么做,不要这么对我。”


    段乞宁弯下膝盖,单膝跪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怎么不继续了小少爷?继续呀……”


    崔锦程局促地呼吸着,银月在舌间翻转,如石子落湖,激起的水花随他唇角淌出,和他眼角落下的淚珠相融,分不清彼此,将面容涂抹得杂乱不堪。


    少年无声抽噎,眼瞳浑浊,仅存的理智快要被剥夺殆尽。“不要…这样……不行……幫幫我……”


    “帮帮我……”他口齿含糊。


    段乞宁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淚,置于唇边舔了舔,苦涩的咸味在味蕾间化开,勾得蛊毒躁动不安。


    “念我的名字。”


    崔锦程长睫战栗,声线破碎,一字一颤:“段、乞、宁……”


    可一开口,月亮就掉了下来。


    少年惊恐,抬手去接,被她扣住手腕高举过肩。


    段乞宁倾身吻上去,唇齿与他纠缠,女人抱住他的头,用舌尖替代银月的位置。


    崔锦程卸力,退无可退,下意识朝身后倒,段乞宁的手背就垫在他的后脑勺上,压着他雙雙倒在地毯上。


    少年的双腿曲在她腰两侧,段乞宁抽手,将他的双手牢牢锁在地上,忘我地亲吻着他的唇。


    崔锦程没有抵抗,红晕染上双颊,他的眼瞳失去光泽,混浊得好似一滩泥沼。


    段乞宁扯着银月的红绳,複又去尋找腰间突兀的银具。


    崔锦程难忍地咬着她的唇角,在她追逐更为隐蔽的蝴蝶时,不由自主地抬起双膝,将女人的腰肢圈牢,好似寄生在她身上的菟丝花。


    指尖衔露,蝴蝶蹁跹。


    段乞宁安抚翅膀的纹路,在它微颤扑火时,紧紧追随,与它一起堕落黑暗。


    ……


    “嗯……”崔锦程从梦中惊醒,头顶是明月轩偏厢的內饰。


    少年于床榻上坐起,顾不上额头上的薄汗,第一反应是露出自己的右手。


    事与愿违,守身砂依旧殷红的点在那里。


    崔锦程难以置信,細想那夜的场景,却又如此真实,就連身后的…并非尾巴之类的器物所能带来的感受。


    难道是他自己?


    少年望着自己的指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才发觉自己口幹舌燥。


    “公子,你是要饮水吗?”说话询问的是多財。


    偏房內除了他再无旁人,崔锦程看向多財,神色还有些恍惚:“我这是…怎么了?”


    多財去给他倒了杯水,脸上有些羞意,这确实是个有点难以启齿的话题:“公子你昨夜不慎食用了‘渡春風’,怕是不记得后面的事情了,好在只沾了一些,脱力之后便昏睡过去,还是少主亲自抱回来的。”


    “‘渡春风’?”少年一怔,瞳孔紧缩。这是春。药的雅称,他自然知晓。


    多財颔首,和他明说了更多細节,“少主也是今早差了汪娘子来看过,才知晓趙侍夫送来的吃食里掺了‘渡春风’。”


    崔锦程多少还是有些懵然,辨不清自己昨夜是从哪一环节开始药效发作的,他伸手去摸胸口,那条银月吊坠还挂在胸前。


    “少主从雪州回来就赶忙差人去打造的,想来少主对公子重视得紧。”多财看见那东西,说着好话。


    少年神色缓和,将挂绳塞入衣领,忽的又扯住多财的衣袖,略有些紧张地问:“多财哥哥,黃…娘子,黄梨姑娘,她们如何了?”


    “公子折煞小奴了,唤小奴多财便可,”多财给了他一个放宽心的眼神,“公子不必担忧,少主她只是说着玩玩吓唬吓唬你的,少主心地善良,不会伺机报复黄小娘子一家的。其实早在黄娘子醒来后,少主就将她们二人放回去了。公子昨日苦苦跪求,还为了黄小娘子惹恼少主,实在是有些得不值……”


    崔锦程愣住,思忖半天才将这些讯息消化:“妻主她心地善良?”


    多财点头,同他道起自己和多福的凄惨身世:“若非少主施舍,买下小奴二人,只怕小奴和多福早已化为路边白骨。”


    少年不说话了,眼眸低垂,好半晌四处张望,见天色不早应是段乞宁活动的时段,不免问道:“妻主呢?”


    段乞宁天一大早就出门了,留下多财照顾崔锦程。


    她这一趟为的是城外作坊、钓月娘子的生意,所以并未兴师动众,携上阿潮扮做商户妻夫去往自个的产业园内打点,一打点就是七日,月事幹净,才打马回府。


    崔锦程也不知道她具体干嘛去了,等到他再次见着段乞宁,随之而来的还有“趙侍夫被晋了位份”的消息。


    说是段大少主的后院正经夫郎之位空悬已久,总让三少侧君顺带着打理大少主院里的内务终归是不妥当,是该给后院尋个掌权的夫郎了。


    段乞宁忙着经商也没空相看适龄郎君,干脆就把趙侍夫抬上去。他虽家境清贫,但到底是正经人家的儿郎,且在府里伺候多年,封为侧夫倒是没什么问题。


    段乞宁把晋位一事提上去,段家主扫了一眼便准了,流程快得难以想象:侧夫礼制的喜服着身,合卺酒一饮,一场顺(变)遂(态)的洞房花烛,隔天,趙氏就从侍夫摇身一变,成段乞宁的侧夫了。


    还是段家大少主现存的唯一侧夫。


    别说后院那些侍夫侍奴了,就連赵侧夫本人都傻眼了。


    他原以为送吃食那日被段乞宁轰出去,人生到了尽头,没想到竟一举麻雀飞上枝头了!甚至段乞宁还把大少主院的掌家令牌给了他!


    第一日赵侧夫尚未习惯,家厮女使唤他“大少侧君”,他还有些惶恐;第二日他便好多了,清清嗓子使唤下人将段乞宁新赐的芙蓉苑打扫干净;第三日新侧君按礼要去拜会家主,段乞宁亲自同他一道去请安。


    这样隆重的晨昏定省已是府里好久都未曾有了,不仅段乞宁的后院夫侍们来了,段乞安那边的也来了。


    敬茶听训那些也很顺畅,待到赵侧夫拜会崔青衍时,后者故作贺喜,可暗下去的眸子里却翻涌起怨毒。


    果不其然,晨昏定省结束,三少侧君回到自个的院落,就开始疯狂砸物件。


    “什么贱人!竟然和我平起平坐!”


    花瓶砚台,茶具衾枕,能砸的崔青衍都砸了个遍,砸得浮石叫苦连连。


    谁能想到呢,曾经跟在他身后寻求庇护的狗腿子,居然有这一天!


    甚至论辈分,他崔青衍还得唤赵侧夫一声“姐夫”!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公子您消消气呀!”浮石抹着眼泪劝道,“再气也不能伤了自个的身子,那贱人赵氏多得是把柄在我们手中,公子何不暂忍一时,日后自然多得是机会报复。咱们眼下更重要的敌人,是贱人崔锦程啊!”


    崔青衍想想更气了,让赵氏去煽风点火没能把崔锦程撵出府,反而把他后院的权力给夺了一半去。


    “虽说我们有赵氏的把柄,可我们的把柄也一样在人家手中。”他们从前一起干得勾当,那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男人怒不可遏,眼下实在是走投无


    路,父亲大人的病又耽搁不起。


    崔青衍眸色一沉,行至桌案提笔撰写,将信纸包好,又掏出秘章,在信封封口处印上“水蛇”图案。


    “送去吧。”男人语气里多了些无力。


    浮石谨慎收好,去寻那日送信的家厮。


    另一边,段乞宁刚忙完手上初春的第一批货,总算有时间暂歇一下,她特地把多财唤来盘问。


    在得知崔锦程醒后先关心的是黄梨其次是他的妻主,段乞宁执笔的手一顿,随后她将毛笔丢在案桌上。


    女人点开系统面板查询,好感度仍是纹丝不动,这便更令她眉色耷拉,也更让她坚定不去看他的念头。


    故而一连多日,崔小少爷都没能见到段乞宁,一打听就是妻主公事繁忙。


    不过这也并非是借口,段乞宁最近确实忙的是不可开交,尤其是阿潮将另一块“秘钥”取回来时,女人在烛火下端详那枚蝴蝶图案银器,摇下近日第五次头。


    手里的这只蝴蝶,始终没有少年身上的那只灵动。


    哪怕她已将刺青纹路拓印细致,可偌大晾州城盛产翡翠珠宝工艺,对这铁器银器锻造属实是专业不对口,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而大延王朝金属冶炼工艺最拔尖的地方,在京州,天女脚下。


    银器在手中把玩许久,段乞宁抑是思忖多久,终于,她将阿潮唤来,把失败的成品和拓印图悉数用信封包好,“替我跑一趟,交给京州‘逐鹿镖局’的马夫阿也,就说是钓月娘子所托。”


    阿潮眼眸一怔,抬手接过。


    段乞宁浅笑着,“不记得了?”


    “记得……”


    阿潮闷声道。“阿也”这个男人,已经死去的阿秉曾和他提过。


    第49章


    那还是她南下桑州的事,有一段时间,正巧她将阿潮派出去打探蛊毒解法,身旁没有男人,这才被那个少年钻了空子。


    当年,少年阿也随鏢局押解货物,从京城赶往大幽国度,途中在田螺村附近遭遇劫匪,鏢局随行死的死伤的伤,阿也也在劫难逃,山匪的陌刀一举砍向少年的右肩。


    馬车失控,自山丘之上側翻,阿也在大雨磅礴的泥濘中翻滾,好巧不巧的,滾落到钓月娘子的田庄里。


    温柔和煦、明艳烂漫的钓月娘子自然是菩萨心肠,将那少年捡回家养伤。


    钓月娘子打水给他清洗,臉上泥濘洗淨,露出他板正的京城人士模样——约莫十七岁的样子,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俊朗非凡,头戴黑金祥云纹路的抹额。


    少年道,他无家族之姓,在京州逐鹿镖局喂馬赶马,故以行当为姓,姓字“马”,名字“也”,叫做“马也”。


    钓月娘子念了两声,噗嗤一笑,整得那少年登时双颊飞红:“你笑什么?”


    钓月娘子:“好拗口的名,那我喚你‘阿也’吧。”


    少年星眸轻垂,允了:“那我该如何称呼你,神仙姐姐?”


    女人道街坊邻居皆喚她为“钓月娘子”,少年不信,笃定这是假名,不依不挠。


    钓月娘子眨了眨眼,“你不若就唤我神仙姐姐,像我这般人美心善的女娘,你在这田间可寻不到第二个。”


    “厚臉皮。”阿也移开眼瞳,低低骂了声。


    少年那身刀伤處理起来很是棘手,血雖是止住,可是他此前在山间里打滚,沾了太多杂质在里头。


    他倒也是个狠人,这么重的伤愣是不吭,还有心情同她嬉皮笑脸。


    当务之急,还是需要将身子清洗一番,小心處理伤口里的碎泥子。


    “无妨,我走南闯北惯了,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阿也还故作无所谓的模样耸肩,他这一耸,拉扯伤口裂开,鲜血哗啦啦地涌出来,疼得他眉毛都歪了。


    可这山野山间的,别说是医娘了,连个赤脚郎中都寻不到,情况危急,钓月娘子只好自个亲自上场了。


    少年多少惶恐,“你你你这能行吗!”


    钓月娘子已将陈封许久的烈酒拿出,灯口烫刀。


    阿也瞧见她那架势,便知她当真有两三把刷子,反手捞过自己的马尾辫缠在口中咬紧,解下半邊衣袍,只露出一点点右肩,沉声道:“那你来吧,神仙姐姐。”


    钓月娘子手确实有点抖,她一手托举灯火,一手执拿小刀挑着伤口里的泥泞,處理干淨后,会泼上一些酒水。


    至始至终,少年咬牙硬撑,脸色近乎惨白,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液。


    他的双手被捏成拳放在大腿上,原来束袖的绑带也被他解了,衣衫袖子被他卷起,箍在臂弯间,段乞宁得以看见他的那颗守身砂。


    鲜艳夺目,比肩头的血都要泣红,烙印在右手腕正中心,不偏不倚。


    钓月娘子这细看一会发呆的功夫,刀刃偏了几分,戳到少年的肉里,阿也的嘴角溢出两声闷哼。


    是很动人的少年郎音色,有着玩世不恭的恣意,便是伤着,也清澈如泉。不过那少年只哼哼唧唧了一瞬,很快咬牙切齿道:“神仙姐姐,你莫不是要谋害我……你和那些山匪是一伙的吧!”


    “对不住对不住……”钓月娘子干巴巴笑两声,收起不太干净的心思,处理少年肩上最繁琐的一处。


    做完这一切,钓月娘子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开始,更耗费精力的还在后头——埋藏在肩膀以下,已经和后背衣料混在一起的伤口,那里才是真正的血肉模糊。


    钓月娘子唯恐直接拉扯黄花小郎君的衣衫不妥,收刀请示:“余下的部分……”


    阿也犹豫了,黑眸掙扎,身子僵直,开口声都有些不自然:“神仙姐姐,你没有…没有夫郎吗?”


    “呃夫郎……”钓月娘子想了想道,“有的,有一个夫郎,不过他回爹家了。”


    “神仙姐姐不陪他一道回爹家?”阿也眸中浮现好奇。


    钓月娘子的谎话信手拈来:“他啊,和我吵架了,一个人气鼓鼓地就回去了,离得不是很远。”


    “哦~”少年拖出若有所指的音调,“那就没有哥哥能替我料理伤口了,神仙姐姐,我这伤……嘶——”


    阿也又疼得喘了几声,为了不让汗水顺直地淌下,他弯下脊背,强忍痛楚换气。


    钓月娘子凝望少年的背影,他有着几乎和阿潮一样宽阔的肩膀,背部被衣物遮盖,仍旧彰显出饱满的感觉,被腰带勾勒的腰身则劲瘦硬朗,与肩颈的宽度呈现出完美的倒三角比例。大抵是他常年在镖局里做苦力活,阿也的身段练得很有力量,和街上随处可见的小郎君们不太一样。


    他后背上的伤口在渗出血珠,雖不是很迅猛,但将破烂不堪的衣料染得更为狼藉。


    左右是她把人捡回来的,乡里乡亲间的消息又传得快,若这少年就这么死在她家,钓月娘子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秉持这样的念头,女人紧皱眉头,素手触碰少年的衣领。


    少年很是警觉,绷紧领口,嘴上还要说着混不吝的话:“神仙姐姐这样做,你夫郎知晓了不会生气吧?”


    “不会,”钓月娘子笑眯眯地道,“他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呢。”


    “那好啊,”阿也沉思道,“哥哥是正室还是側室?”


    “我不过是乡野间的粗鄙娘子,能有个夫郎就不错了,”钓月娘子笑道,“哪里还和县里大户人家那样分什么正夫侧夫的……不过是个泥腿子啦,能陪我过过苦日子。”


    “日子太苦,把哥哥气走了?”少年牵唇一笑。


    “你太聒噪了。”钓月娘子戳戳少年的伤口,成功让那小子闭上嘴,“你这命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要的要的……”阿也应得很快,可正当他脱衣时,又解得很慢,“我还从未在女子面前脱过衣裳呢。”


    钓月娘子:“江湖女儿不拘小节。”


    “我要当大房。”阿也突然道,“我不要做小的。”


    “你废话好多。”


    “我脱我脱!”少年终于不墨迹,将衣领褪至肩胛附近挂着,再往下,是一点都不露。


    可即便如此,钓月娘


    子还是一样就看到了少年后背上的图腾——黑金色的墨迹几乎覆盖了他整块背,看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露在外面的那一部分是头,某种凶猛动物的轮廓。


    斑驳交错的纹路攀在他的背肌里,莫名有种撕碎一切的狂野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怎么会刺在男子的背上呢?


    阿也动了动,衣衫也随之蕩了蕩,钓月娘子还是没能看清,听他说:“吓到神仙姐姐了?”


    钓月娘子道没有,继续为他处理后背上的伤口,只是这一次她再想去看清图腾和文字,阿也是半点机会不给她。


    钓月娘子最后整了个烈酒浇背,疼得少年掐红掌心:“好个辣手摧花。”


    还剩下些,段乞宁往自己喉间灌了一口,惹得那少年眼红。


    “怎么,你也要?”


    钓月娘子用碗给他装了一碟,少年二话不说一口饮尽。


    “豪爽啊,”她笑道,“你与我所见过的男子都不一样。寻常人家的儿郎足不出户,再不济的也是乡间里帮衬干点农活,怎的你在镖局里奔波,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行当?”


    阿也看她一眼:“家里穷,出来讨生活,只要能掙钱,干什么都成,女人男人和牲口,都没什么区别。”


    钓月娘子一笑,又听他回味道,“神仙姐姐,你这酒味道不错,自己酿的?”


    思及此,段乞宁回神,又去酒坊清点库存,捎上一壶“繁星坠”给阿潮,嘱咐道:“一并送去。”


    ……


    翌日,段乞宁又在段乞安的院里下棋。


    自抓包那日起,她来三妹妹的屋里便勤快了些,下棋只是幌子,盯着崔青衍的动向才是正事。


    段乞宁提携赵侧夫上位自然是算计好的,借此平衡一下两位侧君的内务权力,崔青衍果真坐不住了,新夫敬茶当夜就寄出一封书信。


    段乞宁截了胡,阅完后原模原样地投递出去。


    没过多久,那头传来回话,准了崔青衍的拜见。


    是以今日午时过后,崔青衍一番打扮,前来院里和妻主福身禀告。


    段乞宁一邊磕着瓜子,一边听那男人编借口,说是要去城中茶楼与晾州的兄弟小聚饮茶。


    未出阁儿郎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已婚之夫相对来说芥蒂较少,大多场面需要妻主陪同,像这种和兄弟们作诗对月的茶话会,拘束没有在京州那般多。


    段乞安将男人肩上的披风系紧,握住崔青衍的手道:“省得你整日在家忧心操劳,去放松放松也好,早去早回。”


    “欸!”男人应下,离去之际,眸光在段乞宁身上停留一会。


    段乞宁不以为意,瓜子壳不小心吐到炭火盆里,烧灼出难闻的焦味。


    崔青衍出门后,另有一道暗卫的身影闪过,悄咪咪跟在后头。


    第50章


    崔青衍头戴帷帽,青纱遮面,贴身小厮浮石紧随其后,皆是谨慎的模样。


    马车最后停在晾州城中一栈不起眼的茶楼前,店小二出来迎客,将二位请了进去,打巧被角落的朱可瑛撞见。


    大抵是朱可瑛左拥右抱被男人围满,崔青衍又行事匆匆,主仆二人皆没有发现她。


    朱可瑛品茶的手一顿,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


    自段乞宁和她闹掰后,朱可瑛当真没再去段家找过她,日子过得还和从前一般潇洒風流,只是时不时打探段家的消息。


    段乞宁那边一有个風吹草动,朱可瑛绝对是掌握情报第一线,远到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黄梨段府门前大骂事件,近到段乞宁给赵氏晋位事件。


    朱可瑛嘴上说不在乎段乞宁,但是朱家大院人尽皆知,她们的少主一门心思都在段乞宁身上,譬如眼下瞧见崔青衍这号人物,她即刻放下茶盏,松开美男,借口去解手,实则背地偷跟上去。


    崔青衍等人进了上等厢房,房门紧闭,朱可瑛被阻挡在外,透过里头传出来的声音,依稀可以辨认确实有不少兄弟客客气气对男人道:“呦~青衍弟弟来了。”


    虽说在段家,崔青衍掌管少主院内的大小事宜,权力颇大,可是到了晾州一带富贵人夫圈内,崔青衍这身份,未免就有些不够格了,故而彼时男人一进门,少不得遭受审视和打量。


    屋内已经喝上茶的男人们依旧自顾自说话,将崔青衍晾在一边。


    浮石和崔青衍皆默默忍受不满,拳头紧捏,面上却让人瞧不出端倪。


    等了很久,屋内为首的男人聊尽兴了,才抿口茶水望向段三侧夫,禀退其余兄弟。


    待室内空旷下来,那个男人起身敲了敲隔壁厢房。


    原来两间厢房是连通的,中间装饰的木门并非摆设,可以双向开启,只见那雕花木门后,缓缓出现个红衣女娘的身影。


    女人穿过阴影,男人恭敬地唤声“妻主”,崔青衍也识相地前去行礼:“见过縣主大人。”


    尚佳和步履未停,一路行至上方位的美人榻,甩袖坐定,斜睨眼眸望他,开口第一句就开骂:“没用的饭桶。”


    吓得崔青衍弯下脊背,砰砰磕头。


    他将近日段乞宁所行之事道明,末了替自己辩解:“縣主大人饶恕,侍身委实難以料到段乞宁对他爱惜之深,便是背她偷。情这种事也能容忍,非但没将他赶出府,甚至都未重罚。”


    尚佳和半眯眼眸:“如此行事,倒确实不似她的風格……”


    崔青衍哭诉道:“出身清贫、一向在她鞋边讨好的侍夫也被她晋为侧室,侍身的手实在是難以伸向大少主之院……”


    男人频频叩首,跪爬到尚佳和的身前:“恳请大人再多宽宥些时日!求求大人放过侍身的爹爹!……”


    “啪——”尚佳和一巴掌抽上去,冷言道,“母親大人给了你这么多些时日,秘钥的下落打探不出来就罢了,连个人都赶不出府,留你有何用?”


    “不要啊縣主大人!”崔青衍的帷帽被抽飞,可他脸色煞白已顾不上其他。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往前扑,扯住女人的衣裙苦苦哀求:“再给侍身一些时日,侍身定然会想法子让他开口!”


    “想法子?呵呵,”尚佳和抬起他的下巴,“本县主要你现在就有法子!”


    女人眼眸危险锁定他,崔青衍目色空洞,只剩泪水在无助流淌。


    数年前,他还未嫁入段家,曾在三凰女賞梅之宴上大获风头,回府后就被家主斥责,唯一疼爱他的爹爹也受累落下病根,至此,他对崔家恨之入骨。晾州知州的人马暗中尋到他,试图与他达成协作——崔家覆灭一事就有他一份力。


    可是,与虎谋皮终将搭上自己。晾州知州允诺他的荣华富贵还未享受到,尚佳和她们便过河拆桥,囚了他的爹爹逼迫他继续效力。


    崔青衍痛恨尚家,却不得不卑躬屈膝,乞求女人的可怜:“县主大人开恩……”


    尚佳和细细端详男人的脸,竟觉得他也是风韵犹存,指甲狠狠剐蹭崔青衍的下巴:“这样,本县主给你想个法子可好?”


    崔青衍顿住哭泣,呆呆仰视她。


    女人阴笑道:“听闻你的妻主很是疼你,她对你必然信任至极,不若你设计下。药,让她和崔錦程共处一室——”


    “不要……”崔青衍怔道。


    “本县主还没说完呢,当然不能让你的妻主得手,你就赶在二人苟。合前捉。奸,如此一来,段乞宁自然容不下他。”


    “不可——绝对不可!”崔青衍脸色煞白。


    尚佳和又是重重一巴掌甩下,抽得他鼻血下淌:“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莫不是当真喜歡段乞安?不是吧?”


    崔青衍叩首,浑身发抖:


    “县主大人,唯有此事万万不行……求求您,侍身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求求您……”


    他将脑袋磕得咚咚响,发誓不论如何都不会陷害段乞安。


    “你倒是个情种,想让本县主放你一条生路也行……”尚佳和嘴角勾起兴奋笑意,手指在男人衣领附近绕圈,意有所指。


    崔青衍喉结滚动,心脏直突突飞跳。


    朱可瑛在厢房外苦等半个时辰之久,才眼见崔青衍衣冠不整出来,男人一边下楼,一边匆匆整理衣衫,走路姿势温温吞吞,颇为奇异。


    久经风月场的朱可瑛登时明了,震撼得抓紧楼道扶杆。


    她一边心中暗叫“不得了不得了爹啊爹啊”,一边又在犹豫此事该不该告诉段乞宁。


    一想到小姐妹当日与她割袍断义的绝情,朱可瑛就气得心梗,旋身打道回府。殊不知另一边,段乞宁已从暗衛口中得到情报。


    不过茶楼的隐蔽性做得好,段乞宁并不知晓崔青衍和旁人谈话的细节,只知道他去往的那庄地方,是尚佳和的私产,这足以证实崔青衍和晾州知州有勾连。


    他们此番未能得手,日后必然变本加厉,需得小心提防。段乞宁心道,令那暗衛退安。


    三日后,阿潮从京州回来,带回一些伤。


    伤口尖锐,为剑所划,分布在男人面具附近的肌肤上,很是惹眼。


    段乞宁一眼便瞧见了,抬手抚摸男人的脸:“怎么弄的?”


    阿潮缄口不语。


    段乞宁多少猜到:“你和阿也打架了?”


    “切磋……”阿潮从牙缝中挤出这个词,随后跪下。身,“主人赎罪,屬下的刀抑是不小心伤到他的脸。”


    “你们两个,幼不幼稚?”段乞宁骂了句,抬手将阿潮拉起来。


    阿也是练家子,功夫很好,他和阿潮早在桑州就交过一次手。


    那时阿也在钓月娘子家调養大半月,说是要报答钓月娘子的恩情要给她做农活,钓月娘子便带他一同去播种水稻。


    大抵是他伤未好透,赤脚下地,寒气入体,竟连夜发起高烧,这一住又是小半月,阿潮在大幽国境尋觅蛊毒解药未果,折返回来,于钓月娘子屋檐下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这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腥味中带着冷血,馥郁到这种程度,手里多半有不下十人的命,放眼整个大延,若非穷凶极恶之徒,那便和他一样,是个杀手。


    阿潮当下警铃大作,尚未来得及拜见段乞宁,就抄起弯刀破窗而入,刀刃所指钓月娘子榻上的少年。


    那少年反应很快,甚至衣裳都未穿好,在钓月娘子惊呼的时候,他抄起床头柜上的茶具。


    “哐当——”弯刀破碎杯盏。


    少年双指夹着一枚碎片,蹭过弯刀的利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碎片随刀锋走势弯过阿潮的手腕,尖端朝上,朝男人的喉头刺去。


    阿潮神色一凛,抬手格挡,将那少年的攻击化解,可少年身形随后一动,脚尖挑下置物架上的佩剑。


    连剑带鞘飞驰于半空,少年扬手拔剑,对上阿潮的弯刀。


    剑刃抵上刀刃发出清脆响动,剑鞘也恰于此刻坠地,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男人和少年剑拔弩张,又维持微妙的平分秋色,对峙在一方小小的茅草屋间。


    月色在兵器的表面流淌,映照着两个男人的眼眸,映亮少年额前抹额的祥云纹路。


    钓月娘子理了理衣裳,捏着眉心道:“都住手。”


    阿潮撤下弯刀,阿也收回佩剑。


    “妻主。”男人眉头蹙起。


    阿也却眉头舒展,他将佩剑扔到地上,故作拍拍胸脯安抚自个的模样道:“这便是神仙姐姐的夫郎了,身手这么好,醋味这么大。哎呀真是好险好险,差点小命不保喽……”


    后来,阿潮从阿秉口中得知他不在钓月娘子身边时所发生的事。便是他这会子的空档,被人挖了墙脚,街坊邻居都道,“钓月娘子真是好福气啊,又娶了个夫郎回家,板正的京州儿郎,往后生意定是要做到京城哩……”


    ……


    崔青衍自那日回府后一直循规蹈矩,并未生事,而段乞宁近日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忙,可谓是难得的风平浪静。


    直到春分前后,延莽边关传来异动,凰帝派遣顺国将军前去镇压,暂获大捷,举国上下人心安定。


    但这无疑给段乞宁心中敲下一记警钟,她暗自拨算日子,多少有些焦虑,便日日夜夜令阿潮指点她些武艺,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她这具身子悟性不算太差,一招一式学下来勉强看得过去。


    一日中途休憩,崔小少爺又捧着个食盒前来。


    段乞宁收招吐息,额角密布浅浅的一层汗水,慢条斯理地将匕首插。回刀鞘,凝神朝他望去。


    天气渐暖,崔小少爺褪去那身厚实的冬装,色彩鲜明的春装格外衬托身段。


    少年马尾高束,发冠镶玉,面上端得是冰清玉洁。


    沐浴在阳光下,周遭桃花春色都被他比下去,少年眸色盈盈,似初春刚化开的泉眼。


    “妻主。”崔錦程低低唤了声,将东西搁置在院中石桌上。


    这些日子他尋她寻得勤,段乞宁知道他另有所图,可心里多少有点暗爽。


    前不久,暗卫们传来消息,说是将崔家的四侍夫寻到,也就是崔家主现懷骨肉的親生父亲。


    算算时日,崔家主这胎懷的有六个月左右,正是关键的孕晚期。此时将亲生父亲寻到,无疑大大增加胎儿存活的概率。段乞宁将人安排在东边的暖香阁,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儿离明月轩有些距离。


    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崔锦程。


    段乞宁有自己的一份顾虑在:此事也是她当时做事欠考虑,对崔锦程身上的秘钥线索急于求成,答应帮他寻他的四小爹也就罢了,还弄得那么大张旗鼓,四处张贴画像。


    怕是整个晾州都知道崔家主虽在雪州之地流放,但仍身怀六甲,孩子的亲爹还下落未明。


    若被有心之人利用,钻了这空子也犹未可知。


    段乞宁目前还无法查明那四小爹在崔家覆灭之后都经历了什么,和哪些人说过话、见过面……


    很难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饱受妊娠反应摧残的男子,是仅凭自己一个人撑到现在,安然无恙地活到她的视野中。


    段乞宁摸不准,本欲将人送去雪州和崔家妇老一道,想想舟车劳顿危机四伏的,还是将人丢到暖香阁,好吃好喝的先養着,静观其变。


    多日来崔家四侍夫倒也安分,岂不料没过多久,他染上风寒,雪州那边也传来风声,说是崔家妇老不慎染上时疫。


    这屬于天。灾,非人力所控,段乞宁也没办法,已经打点了些银两和名贵药材送去了。


    崔锦程想写家书,但寄去朝廷监管的流放之地需要段家公章和不少邮钱。他寄人篱下,段乞宁不松口便没辙,只能换着花样来求她。


    一会是给她做糕点,一会是给她做男红。


    总之,崔小少爷会的还挺多,平日不见他展示手艺,这会子竞相拿出来讨好她,段乞宁自是享受其中。


    不过,女人当面糟蹋小少爷的心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合她口味的糕点,段乞宁咬一口便放回去,打賞给府邸下人或者喂狗;她看不上眼的香囊荷包、手帕刺绣,顺手就赏给多福去如厕。


    段乞宁乐意见他浮于眼底的受伤神色,反正第二日那少年又会巴巴儿的将新物什呈到她眼前讨她歡心。


    今日送过来的,是冰糖雪梨。见那色泽闻那芬芳,便知少年小火慢炖多时,不少精力耗费在了上面。


    第一口照常给阿潮,男人跪在段乞宁身侧浅尝,女人笑道:“如何?”


    往日她很少问他,毕竟暗卫只负责试毒,没有资格品鉴。


    可段乞宁一个眼神,阿潮就心领神会。男人垂眸,顺着她的话应:“尚可,比不过侧君的手艺。”


    “那就都赏你了。”段乞宁将那碗温热甜水塞到阿潮怀里。


    男人蹙眉:“主人,属下戒甜。”


    段乞宁哦了一声:“那就拿去喂小白吧。”


    小白是府上新养的土松,已经肥了一圈


    崔锦程低垂长睫,指尖兀的掐了下掌心的肉。他开口,刻意压抑声线中颤抖:“既然妻主不喜欢,那贱奴告退。”


    “你先别告退,”段乞宁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敲敲石板桌上的碗,“路过庖厨,正好送去给小白,它可喜欢你了。”


    少年顿住身形,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动未动。


    段乞宁来劲了,眼眸都明亮不少,出口的话却尖酸刻薄:“我现在是使唤不动你了吗,小少爷?”【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