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十而砺

作品:《重新开始,刚刚好

    玻璃幕墙外,城市的霓虹永不疲倦地流淌着,将冰冷的写字楼切割成一块块光怪陆离的方格。格子间深处,苏晚晴指尖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个句号,发送邮件的提示音在过分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向后重重靠进椅背,颈椎发出一声细微的抗议。屏幕上右下角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23:47。五月十八日。她的三十岁生日,只剩下最后十三分钟。


    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哪怕一句当面的祝福。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几条未读信息挤在通知栏里——“生日快乐呀,大美女!”后面跟着几个程式化的蛋糕和爱心表情,来自大学时代就很少联系的室友;“晴晴,生日快乐,要开心哦”,是母亲的信息,附带一个微信红包;“姐,生日快乐!礼物下周补上!” 弟弟的信息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漫不经心。手指划过屏幕,点开,回复千篇一律的“谢谢”。指尖冰凉,那股寒意顺着血液,缓慢地爬满了四肢百骸。她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一张过分疲惫的脸,眼底的乌青是连最厚的遮瑕也盖不住的勋章,昭示着连续数周加班鏖战的代价。


    电梯平稳下行,镜面金属映出她一丝不苟的职业套装,挺括的白衬衫领口勒得有些发紧。她对着模糊的倒影,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试图找回一点职场精英的锐利轮廓,却只看到镜中人眉宇间化不开的倦怠。写字楼大堂空旷得能听见自己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初夏夜晚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尾气味扑面而来,她竟觉得这浑浊的气息比写字楼里恒温恒湿的“清新”更让人踏实。叫的车还没到,她裹紧薄薄的西装外套,站在路边,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河,那些飞驰而过的车灯连成一条没有尽头的、刺眼的光带。三十岁,而立之年,本该是枝繁叶茂、开花结果的季节。可她的枝头,悬着的只有沉甸甸的、名为“工作”和“婚姻”的负担,摇摇欲坠。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脚踝,向上攀升,几乎要将她溺毙在这片繁华的孤岛之上。


    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钥匙转动锁芯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推开门,迎接她的不是饭菜的香气,也不是温暖的灯光,只有一片漆黑和凝固的空气。玄关感应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照亮一小块区域。她甩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起。客厅里,巨大的电视屏幕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深灰色的男式围巾——那是周明去年冬天留下的,他总嫌麻烦,不爱戴。空气里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须后水味道,是周明惯用的牌子,此刻闻起来却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厨房里,微波炉加热好的速食意面在瓷盘里坨成了一团,酱汁凝固在边缘。她机械地用叉子搅动着那团黏腻的食物,胃里沉甸甸的,毫无食欲。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周明。信息很简短:“我明天下午过去拿最后几件东西。”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像一个冰冷的日程通知。她盯着那行字,叉子戳进面条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段婚姻,早已如同这盘冷掉的意面,失去了所有温度和滋味,只剩下勉强维持形状的空壳。分居小半年,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耗尽了最后一点温情。成年人的散场,没有撕心裂肺的争吵,没有狗血的剧情,只有日复一日的冷却和疏离,最终凝结成一张薄薄的、等待签字的离婚协议。她甚至懒得回复,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冰冷的流理台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


    手机铃声尖锐地撕破了浴室里的水汽。苏晚晴刚把卸妆油揉开在脸上,油腻的触感混合着疲惫。屏幕上跳动着上司李薇的名字。这个时间?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缠上心脏。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打开了免提。


    “晚晴啊,”李薇的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公式化的温和,像包裹着玻璃渣的棉花糖,“还没睡吧?这么晚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李总,还没,刚到家。”苏晚晴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职业化的温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嗯…是这样,”李薇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公司这边呢,最近的情况你也清楚。大环境不太好,集团层面下了硬指标,要求各事业部做‘架构优化’,精简成本。我们品牌中心…压力非常大。”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苏晚晴紧绷的神经上。“优化”、“精简成本”……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藻背后,是冰冷的现实。


    苏晚晴沉默着,热水顺着她的额发流下,混着尚未洗净的卸妆油,蛰得眼睛有些发涩。她伸手关掉了花洒,浴室里瞬间只剩下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和电话里李薇平稳的叙述。


    “晚晴,你的能力和付出,公司,包括我个人,都是非常认可的。”李薇的语气带着沉重的惋惜,“但是呢,这次调整是集团战略层面的统一部署,涉及到整个部门的重组。你的岗位…唉,在调整的范围之内。” 那声叹息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下。“明天上午,麻烦你抽空来公司一趟,找一下HR的Lucy,她会跟你详细沟通后续的流程和补偿方案。补偿金这块,N 3,公司还是按最高标准来的,这一点你放心。” 李薇的话语流畅得像背诵过无数遍的台词,滴水不漏,将个人的命运轻描淡写地纳入冰冷的“流程”之中。


    “……”苏晚晴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花洒的水珠滴落在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嗒…嗒…嗒…像是生命倒计时的秒针。三十岁生日的午夜钟声尚未敲响,命运的判决书已然下达。


    “晚晴?你在听吗?”李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在听,李总。”苏晚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明白了。谢谢您通知我。”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理解就好,理解就好。别多想,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平台。早点休息吧,明天见。”李薇如释重负般说完,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忙音嘟嘟地响起,在突然死寂下来的浴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苏晚晴惨白、沾着油污和泡沫的脸,像一张被随意涂抹后又丢弃的面具。镜中的眼睛空洞地睁着,那片曾经闪烁着职业女性自信光芒的湖面,此刻只剩下冰封的茫然和死寂。


    她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僵立在原地。热水残留的暖意迅速被瓷砖的冰冷吸走,裸露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失业。三十岁。生日。这几个词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碰撞、旋转,发出尖锐的啸叫。白天会议上她还在为一个新Campaign的细节据理力争,几个小时后,她为之付出五年青春、无数个加班夜晚的平台,就轻描淡写地宣判了她的“出局”。N 3?一笔看似丰厚的遣散费,买断的是她曾经以为稳固的未来,和她在这个城市奋力挣扎所依赖的基石。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她踉跄一步,手撑在冰冷的洗手台上,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在口腔里弥漫。镜子里的人影模糊晃动,只剩下绝望的底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浴室的。赤脚踩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寒意直透骨髓。没有开灯,窗外城市的光污染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扭曲的、惨白的光带。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顺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面,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冰箱压缩机启动的低沉嗡鸣,楼上隐约传来的拖鞋走动声,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而嘈杂,在她耳边轰鸣。白天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回:李薇在月度会议上对她方案的肯定点头;周明最后一次拖着行李箱出门时,门锁落下的那声轻响;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晴晴,最近和周明还好吧?”;还有那些堆积如山、永远也处理不完的邮件……


    巨大的、无声的浪潮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压抑了一整晚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和死死捂住嘴的指缝间溢出,像受伤野兽垂死的哀鸣,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沉闷地回荡。咸涩的泪水疯狂地涌出,迅速浸湿了薄薄的睡裙布料,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五年。整整五年。最好的青春,燃烧的热情,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晚,那些为了一个提案绞尽脑汁的焦灼,那些项目上线后的短暂喜悦……换来的就是午夜时分一通冰冷的电话,一句轻飘飘的“岗位在调整范围之内”。


    她哭得浑身脱力,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这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三十岁。别人口中的“而立之年”。她的“立”在哪里?事业轰然倒塌,婚姻名存实亡,像两座同时倾覆的山,将她活埋在这冰冷的、名为“家”的废墟之下。前途未卜,脚下是万丈深渊。明天?明天是什么?是去HR那里领取那张宣告职业生涯阶段性死亡的证明?还是面对周明来拿走他最后的痕迹,彻底结束这段早已腐烂的关系?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无边的黑暗。窗外,城市依旧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构成一幅巨大而冷漠的背景板。这个世界运转如常,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的崩塌而停顿一秒。那璀璨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疼和喉咙里的干涩。她撑着冰冷的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向卧室。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她。


    倒在床上,连掀开被子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她侧躺着,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没有拆开的快递小盒子,是几天前送来的。她一直没心思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清了寄件人信息栏打印的寄件人:周明。日期是……五月十五号。她的生日是五月十八号。这是他寄来的……生日礼物?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她已然麻木的心上又轻轻刺了一下。在失业和婚姻破裂的双重重击下,这个迟来的、未被拆封的礼物,显得如此荒谬而讽刺。里面会是什么?是例行公事的敷衍?还是……一丝残存的、连他自己都羞于当面递出的歉意?她盯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像在看一个来自平行世界的谜题。指尖动了动,似乎想伸过去,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床单上。太累了。拆开它,需要耗费的力气,似乎比她此刻能调动的全部生命能量还要多。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情绪的废墟中渐渐模糊、下沉。她闭上眼,只想沉入无边无际的、没有梦的黑暗。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门铃,突兀地、执拗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


    在死寂的午夜,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刺耳,甚至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穿透力。


    苏晚晴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是谁?周明?不可能,他有钥匙,而且他说了是明天下午。李薇?更荒谬。晓薇或者陈静?她们知道密码,而且这个时间……她的大脑像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疲惫拖拽回去。


    她不想动。无论是谁,她都不想见。世界已经塌了,就让她在废墟里安静地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门铃声停了。就在她以为门外的人已经放弃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片刻的安静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深沉的死寂重新笼罩了房间,只有她自己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一丝微弱的好奇心,如同废墟缝隙里顽强钻出的一星绿芽,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投向门口的地板。


    借着窗外那点惨淡的光,她看到门缝下,静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很厚实,没有贴邮票,显然是有人专程送来的。信封上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工整而冷峻的黑色宋体字,清晰地映入她模糊的视线:


    苏晚晴女士亲启


    正清律师事务所 顾正清


    ? 致同样在深夜亮着灯的你:


    写这一章时,窗外也是沉沉的夜。苏晚晴的三十岁开场,或许让你想起某个独自咽下泪水的时刻——成年人的崩溃总是静音模式。


    ? 但请相信:


    下一章,那栋爬满藤蔓的老洋房会从晨雾中浮现,


    林晓薇将抱着她的“黑暗料理”破门而入,


    陈静的Excel表格后藏着最硬的温柔。


    她们正在赶来的路上,带着面包香和生锈的钥匙。


    ? 互动话题:


    你的三十岁(或任何年纪),是否也收到过一份“午夜快递”——以为是绝望,拆开却是转机?我在评论区等你故事?


    ……


    (明日更新:第二章《空巢》——当婚姻最后一件行李被拖走,门缝下塞进改变命运的牛皮纸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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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三十而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