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宋元黎

作品:《鸟儿飞过旷野

    我时常想象我是一只鸟,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哑巴鸟。我每天看着灰蒙蒙的天,幻想着雨后的世界。我想要飞,飞过这厚厚的云层,飞过晴日下的低洼谷地,飞到那看不见的乌托邦。也许那里有轻柔的风,蔚蓝的天和无尽的田野。我张开翅膀,一直飞,一直飞,直到我死去。


    于是在那个雨天,我奋力一搏,撞坏我的笼子,飞翔着离开。我努力的飞啊,飞啊,直到筋疲力尽,从天空中狠狠地摔下,天空也未曾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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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宋元黎,元极的元,黎明的黎。


    我厌恶夏天,一个潮湿多雨的季节。


    而我出生的八月,也叫做雨月。


    今天是八月的第一天,窗外的天空又是一片灰蒙蒙,一眼望得到尽头。我感到压抑。于是我拉开窗户,风漏进屋子里,我向外伸出手,一滴水落下来,散在我的手掌里。外面下雨了。


    又是雨,又是云,一切都糟糕透顶。


    我换上新买的白色帆布鞋,拿起一把廉价的透明雨伞下楼去。我最讨厌雨了。


    我撑着伞,吐息潮湿的空气,脚步缓慢地走向小广场。那里有一座小凉亭,小凉亭旁边独出心裁地种了几棵树,一到夏天就成了蚊子的宫殿。然而总有大方的家伙跑去给蚊子献血,让这些害虫吃的几乎飞不动。


    我不喜欢那里,毕竟我很自私。


    但是今天不一样,雨一定会下大,那里就是独属于我的天地。因为不会有人想被淋成落汤鸡,人类从本性里畏惧自然。


    除非他比这场雨还糟糕。


    或者他是江临。


    是的,出乎意料的,我看见了江临。


    他身着白色短袖坐在亭子里,马上就要与这场雨融为一体。我该马上离开的,回家里,把自己藏起来。可是,他看见我了。


    在和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双腿不受控制的向前走。我违背自己的本能,撑着伞,在他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进小凉亭,我就在他的对面坐下。他这才挪移视线。


    这亭子太小了。


    江临低着头看他的手机,我能看见他好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他的旁边放着一本合上的B5大小的牛皮本子以及一只黑色签字笔。


    江临跟我住一栋楼,他就住在我的楼上。这个暑假我见过他三四次,在阴雨天气里,在小凉亭里。只是在那几次不算愉快的相遇里,江临是后来的一方。他打扰了我,于是我走了。


    江临长得很漂亮,是的,很漂亮。我找不到更适合的语句来形容这个男生。尤其是他那一双漆黑的眼睛,简直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东西,像玻璃珠,像水晶球,像玉石珠。


    我们学校好多女孩子都说过自己喜欢江临。他长得好看,稳坐一号考场的第一个座位,脾气性格也好,总之,她们亲口说喜欢他。当然,我不是其中之一,并且这辈子都不会是。


    宋元黎和江临,远离和临,我们从名字上就是不相干的。


    我闭上眼睛。雨天是我的弱点,在这样潮湿的空气里,我的大脑也会变得不清楚。我聆听着雨滴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啪嗒,啪嗒,很美妙。我也很快忘记了江临的存在。


    我知道这场雨是要下大的,我是雨月出生的孩子。


    听啊,啪嗒啪嗒,雨珠渴求死亡。我知道的,这场雨一定会下大,这是雨的竭尽全力的追求,也是我所期待的悲剧。我不禁哼唱出一段适合阴雨天气的曲调。


    天空灰蒙蒙/空气黏糊糊/雨滴掉下来/啪嗒啪嗒/催得人心惶惶/啪嗒啪嗒/打在肉骨头上/啪嗒啪嗒/打湿谁的翅膀……


    啪嗒啪嗒……


    我实在喜欢的紧。于是我睁开眼睛,想要从视觉方面欣赏这美妙的过程,却失足跌进了江临的眼睛里,我像雨滴一样,在他的漆黑的眼睛里不停的下坠。


    他说:“你好啊,宋元黎。”


    我在下坠。


    他又说:“你刚才在唱什么歌?”


    我还在下坠。


    他哼出我的曲调,说:“这是你自己创作的歌吗?我感觉像是你的风格。”


    啪嗒——我坠入谷底,像雨滴一样,摔的粉身碎骨。尤其是我的心脏,几乎碎成肉沫。


    “宋元黎同学?”


    他在喊我的名字。同时我的精神世界重新搭建组装,我在重生。


    等我回过神来,就见江临用他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我的眼睛,我们仿佛陷入一个无解的循环。这是我和江临持续最长时间的一次对视,我们都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寻找被藏起来的重构的精神世界,寻找答案。


    在对方的眼睛里,我和他接触到同源的情绪。


    江临似乎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最先从隐秘的交流中脱离出来,尝试与我建立表面的直接的联系。他扭头看向雨幕,说:“宋元黎,雨下大了。”


    是的,雨下大了,但它会下的更大。


    他又说: “宋元黎同学,我是江临。”


    我说:“我知道。”


    他笑了,因为我给他了回复,尽管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我知道江临想听我说“你好,我是宋元黎”,他想听我说“你好,我也是雨月的孩子。”


    就在刚才,我知道了他只是想要给单调的灰色的生活增加刺激。江临的眼神告诉我,他出生在雨月,因此我们的灵魂无比契合。我想他所想,他感我所感。


    在这个灰蒙蒙的世界里,许多人早早的被灰色的空气蒙住双眼,他们穷极一生的寻找契合的眼睛,却往往一无所获。而我,在每一次和江临的对视中,在一次又一次的确认中,我明白,我和江临无比契合。


    江临也明白。


    然而我们要面对的现实截然不同。他站在人群的中央,大方的谈论阴雨天气;而我则会躲在隐蔽的角落,怨恨天不晴云不散。


    我和他同源,但不同生。否则,我和他将不会得到善果。两个不相干的事物是不能共生的,比如我和江临;两个极度相似的事物是不能共生的,比如我和江临。


    因而这一次,当他直接询问我是否要跟谈恋爱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江临并没有显露出意外的表情,也没有过多追问原因。他配合这场雨,轻轻的哼唱我创作的曲调。我听着他用低压的嗓音唱,便不自觉朝雨里望去。


    我和他的灵魂相互吸引,而理智叫嚣远离。


    雨果真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江临的声音。


    在嘈杂的自然的声音里,我听见江临喊我宋元黎,我便扭过头去看他。他说,为了制造和我的一见钟情,他特意早早的来这里等雨,雨下的大,他没有伞,也没有得偿所愿。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边的透明雨伞,这也是他的愿。也许我该送他回楼里,而我却舍不得这场雨。我心里竖起一根天平,左边放入一滴雨水,右边放入一滴江临的眼泪,我清楚的看到天平明显向左侧倾斜。


    是啊,我自私自利,怎么会因为江临一个眼神或一番真假参半的话而动摇。


    江临见我迟迟没有动作,他也不再等我。他说再见,然后冲进雨里,啪嗒啪嗒,雨滴打在江临的皮肉上。他跑的很快,我们住楼房离小广场也近,我看着他跑进楼里去了。


    现在,这里有独属于我一个人的伞,也有独属于我一个人的雨。没有人能陪我挑剔雨的灵魂,除了被我拒绝的江临。


    我又在小亭子里坐了半个小时,谱写出完整的雨中曲,我给它命了一个特别的名字——乌托邦。等雨稍微小了一些,我才撑着伞回家。我是个俗人,和大众一样,我不想淋得身上黏糊糊,我也敬畏大自然。


    还不到我爸妈下班的时间,我还有一段题云上荡涟漪的时刻。和以前一样,我选择睡一觉,去梦里构造天地倒置的空间。我听着天空清脆的哭泣声欢乐入眠。


    我梦见我处身一个幽闭昏暗的房间,手边只有一把伞。我拿起伞,打开伞,撑着伞往前走。走出门,便看见对面立了一栋矮小的红砖房子,脚下唯一的红砖路几乎被泥土覆盖,它直直的通向那房子。路边的树木将枝桠生到路的上方,大颗雨滴打在出轨的叶子上以示惩罚。


    我要顺着路走,我还要避开泥土,我便只能走树荫下的空间。我弯下腰,伞还是擦着树叶底部,带下大片的雨,可我无心躲避。我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生怕沾染渍垢。


    幸好这条路很短,在我身上的衣服湿透之前,我到达对面。我迅速跳到屋檐下避雨。我收起伞,放在房子门前,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裤,千防万防却还是沾了泥。


    我手边没有可以清理污渍的物品,只能任由它挂在我的身上。我推开红砖房子的门,里面空荡荡的,干燥的空气填满了我望不到墙壁的空间。与淋了雨的我格格不入。我尝试这往前走几步,周围越来越昏暗,我却看的越来越清楚。


    我似乎看到了一排物体,以及一个人影。我往人影的方向走,离他越来越近,直至走到离他三步远的位置,我才停住脚步。他沉默的递给我一个盒子,又引导我继续走。我顺从的接过盒子,双手捧着,紧跟他身后亦步亦趋,但我想我的模仿并不成功,然而,我代替了他。


    我的身前不再有人,而我继续往深处走。我走啊走,走啊走,没有丝毫疲惫之感。我似乎走了很长一段空间,长到我遗忘自己。


    终于,我看到了微弱的烛光。我不禁加重脚步,那光亮越来越近,我心脏颤抖,红烛光也颤抖。一个桌子,一个祭台,我捧着的盒子大概是祭品。


    祭台旁站着一个戴面具的人,他看见我,朝我走来。片刻后,他站在我面前,他细细的打量我,我只是低着头,绝不直视他的面具。他向我伸出手,我也伸出手,递过木盒子,他却没有接过去,反而就着我的手打开了木盒。我依旧低着头,盒子里只有一根牙签大小的尖头木棒。我感到疑惑,微微抬眼间意外的看到他的面具。我立即低下头,却看到那尖头木棒消失不见。


    它在哪里?


    它变得巨大,在我胸口捅了一个大窟窿。


    “呵——”


    我深吸一口气,醒了过来。我在我的房间里,窗帘一直被拉上,室内摆饰和我睡着前一模一样。只是我听不到雨声了。我又深吸几口气缓神,心脏却像得了病一样跳的厉害。


    我下床,想要去喝一杯水。推开卧室门,家里依旧与和睡着前的记忆一模一样。我走到客厅,却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江临。我的心脏跳动的更厉害。


    他看着我,露出微笑,亲昵地说:“怎么醒了?你还没睡多长时间呢。”


    他又说:“醒了正好。你过来,我给你看看小鱼的宝贝。”


    我想问:什么小鱼,什么宝贝?


    我却问不出口。


    我的喉咙像是被堵塞,我的双脚似乎被控制。我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作出任何行动。


    江临看我不动,笑容更深,说话的语气更加黏糊:“好吧,你别动,我过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我走来,他手里拿着的小鱼的宝贝同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是一根牙签大小的尖头木棒。我的心脏怦怦跳,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我的胸口莫名的疼痛,以至于我在一瞬间蜷缩起身子。


    江临一定看到了我的反常,我能感受到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我还听到他说:圆圆?你怎么了?你看看啊,看看小鱼的宝贝。


    我蜷缩在地板上,我想说我不要宝贝。可江临手里带着宝贝靠近我。


    砰砰砰——他的脚步声通过地板传导过来,重重的锤击我的耳膜和大脑。


    砰砰砰——我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口跳出来。


    砰砰砰——我再也喘不动气。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呵——”


    我又一次醒来,在我的床上,在装饰如旧的我的房间里,在听不到雨声的房间里,我却听到了敲门声。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