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开端02
作品:《青鸾不独去》 那蓝衣人被逼至墙角,旁边身材富态的锦衣公子,暗自打量着太子的神色。眼中得了指示,竟扎扎实实一脚斜踢去那人腰侧,逼得那人向后跌去,半滑着靠在灰墙上。
太子向前,一手攥起蓝衣人的领口,咬牙道:
“程世子,程慎之,章师傅赞你字字珠玑,依孤看,不过是你哄人颇有心得罢了,整日里讨巧卖乖,连父皇都道孤的策论不佳,你该当何罪?”
被勒得吃痛,程慎之面色愈发狰狞。他想反抗,但不说在这皇宫里,身份地位就主宰了一切,更何况那日在尚书房,确实是自己冲动在先。
他眼底阴沉沉地,只一味低头向地底看去,对发怒的太子不发一言。
不过就是再挨顿打罢了。
而太子眼见这般情景下,程慎之一言不发,甚至垂下蹭上脏污的脸,拼命藏住满眼的难堪,神情里写明了要把这锯了嘴的闷葫芦一当到底。
“装傻?那么多话都去哪了?!”太子怒而冷笑,用力扔下程慎之领口,推得程慎之一个踉跄,几乎快要瘫倒在地。
程慎之身上狼狈,脑中飞速急转。
以太子为首的皇子们,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佳,但平日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自己虽名义上寄养在太后名下,但太后潜心礼佛,诸事不问不管,只要不是闹得惊天动地,轻易也不会出手。
今日把太子一党得罪狠了,后面的日子怕是不再好过了。
哎,这宫中果然是处处有耳,遍地皆眼。
没有权势的人行走在宫中,连影子也比别人浅薄几分。
程慎之勉强撑着手坐起来,透过众皇子的缝隙,仰头看向日光,抑制不住地,他回忆起交策论那日,与章师傅谈论的内容来。
那日,程慎之将布置的策论交去尚书房。
皇子们的策论早早就安排宫人代交了,程慎之住太后那,离尚书房远,临到用时又没了墨锭,一时间不便差人去敬事房领用,便勉强请太后的管事姑姑,讨了块久放积灰的油烟墨,手忙脚乱地作上了文章。
本就交迟了作业,程慎之匆匆赶往书房,正巧遇上是章师傅在尚书房轮值。
不过此时端坐于书桌前的章师傅,将平日里珍爱的宝贝胡子,都拧成了麻花。
程慎之悄声走近,只见案几上零散摊开几张宣纸,正是皇子们交过来的作业。
章师傅眉头紧皱,朱笔悬停,程慎之不动声色,目光瞟过后,眼皮微跳。章师傅正批阅的这篇,虽未看清署名,但中间几句对《资治通鉴》的批注极偏,甚至堪称邪理。
程慎之胸中腾起一股郁气,几度压制,还是不觉叹道:
“虽有周世宗毁佛铸钱在先,可若仅凭这就断言,世宗之治“暴虐无道”,使“民生凋敝”,岂非因噎废食?世宗虽不德,却减免赋税,整顿官吏,救民于水火。为君心怀百姓,苟志于善,岂该以一事掩尽大德!”
章师傅闻言,手中朱笔一顿,一滴朱砂落在课业上,正好污红一个“暴”字。
章师傅章承景身为两朝帝师,曾任礼部尚书。现年近古稀,推去官职,只掌皇子皇孙启蒙教育。他授课常以“严师”闻名,连当今皇帝都多加尊崇,先帝更是以御笔亲题“经师人师”,显其身份贵重。
而章承景最喜“为政以德”,课上讲评也多从品性德行入手。
程慎之这话如拨云见日,话音未落就让章承景眼中精光乍现。这位沉默寡言的世子,在课堂上平淡如水——既不像太子一行人高谈阔论,也不似四皇子之流插科打诨,平日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章承景尽力回忆,程慎之总在清晨磬响前悄无声息入座,在课业结束后默然离开。
一次课后,章承景听收拾笔墨的小厮们闲聊,说程世子像尚书房窗外青葱的竹林,吹进微风才有细微的沙沙声,扔块石头进去,才听得到个响儿。
章承景现在想起,第一次觉得那些聒噪的小厮们讲得对极了。
若不是课上讲到一时兴起,临时布置策论课后完成,倒真让这腔不开气不出的小子明珠蒙尘了。
心情复杂的章承景抚顺了胡子,放下朱笔道:
“你是安南王世子程慎之?”
“是。”程慎之双手递上策论。“学生才疏学浅,请师傅批阅。”
章承景拿过策论,垂眸一看,只见通篇字迹亭然若松,墨迹浑浊但酣畅淋漓。他指尖轻抚页角,沉下心来逐列细读。
这篇策论引经据典,通篇无一句空谈,言及民生艰苦,字里行间竟心怀悲悯。层层剖析之下言之有物,章承景激动拍案。
“好一个''仁政非止减税,更在问疾苦''!”
章承景抬头看向程慎之,严肃道:“这篇策论当真出自你手?”
“学生……不敢欺瞒。”程慎之俯身作揖。
窗外正是残阳天,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阳光,沿着窗缝直直照射进来,给章承景的侧脸打出一道锋利的轮廓。
他平缓下来,静静打量了程慎之一圈,手上的策论被阳光映成金色,透出几分不真实来。
程慎之站在光影交界处,低垂的睫毛被光打出深邃的影。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章承景见此叹了口气,这世子小小年纪,在宫中孤身一人,能独立生存下来已是不易。然程慎之未出宫墙,身处困顿,仍能放眼于民,用情于百姓,实属难得。
可惜,好苗子有了,却是轻易培养不得。
章承景抚了抚小胡子,准备说点什么,打破这片静默时,他听到程慎之道:
“章师傅,这篇策论可以是尚书房弟子写的,但不能是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写的,您说,是吗?”
他的神情低沉而坚定,不过几瞬间,早已理清这利害关系。与现在御花园之中,在太子和众皇子面前的心思转变,如出一辙。
太子策论虽偏,但今日也有自己的盘算。本是趁着宫中大摆宴席,来往人多事杂,顾不上别的,可以抓着机会,好好教训一下这位南部来的落魄世子。
程慎之幼时进宫,明面上他是被太后亲自教养的小辈,实际上是皇帝扣留在京州城的棋子。
一旦安南王有什么异动,第一个被送去以血祭旗振奋士气的,就是宫中所谓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
虽身份尴尬,但程慎之日常的吃穿住学,还是由专人安排,明面上让外人挑不出错处来。
平日里,程慎之卯时三刻起身,同众皇子皇孙去尚书房进学。待到午时初刻,或前往武斗场由禁军教习指点骑射剑法,或按照规矩前往太后宫中行礼问安。
他孤身一人在宫闱之中,配来的嬷嬷丫鬟们贪玩躲懒,早早知道了主子没有捞头,供不了好前程,便也对诸事更加懒散,面上糊弄也便罢了。
正因知道程慎之不起眼,当日太子听着小厮回禀说,章承景大赞程慎之,对自己的策论反倒多加斥责,心中又怒又恨。为防引火烧身,只得暂时按下不提,沉下气静待端午宫宴。
若是平日里程慎之身上有了伤,或感觉不适,被太后或是随侍的宫人发觉,都不好应付。
但端午来临前,各宫上下琐事忙碌。布置殿宇,配领各类熏香祭祀器物,皆需各宫清点过问。太后不理宫中事务,早早便称身体不适,不仅不参加端午宴席,连宫嫔们的行礼问安都一并免了。
宴后连着三日休沐,前朝不设早朝,宫内侍奉的宫人们也轮班休息。
太子早看中这个机会,宫人忙碌在前,松散休假在后,正好惩治程慎之,一报当日之仇。
而见当下,被逼到御花园角落的程慎之没有回应,太子更存了接着教训的心思,顺手一抬,便推得刚探起身的程慎之脚步踉跄,失了平衡跌倒在地。
“二哥,这小子是个硬骨头,别脏了二哥的手,我来教训他!”
旁边穿天青锦袍的男子表情戏谑,是往日里和太子最要好的四皇子。他一手拉过程慎之,一手高高扬起,眼见着就要用力打下去。程慎之闭上了双眼,知道今天是没法善了了,他听见破空声从耳旁掠过,皱着眉等待着疼痛来临。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程慎之睁眼,仰头望去,前面是穿着精致宫装的低矮背影,伸出两手抬住了四皇子的袖管。
这是哪位公主?还是谁家的小姐?
没等细思量,他听到眼前的女子扬声道:
“四皇子哥哥!上次明明说好了,等我下次进宫,你要在御花园里陪我躲猫猫,我这会儿真进宫了,你倒躲在这跟其他人玩闹。”
逆光下,程慎之看到那女子并未盘髻,一头青丝用绣着彩蝶的发带精巧地编成长辫,服顺垂在脑后。发辫中点缀着几颗银丝攒成的小花,花瓣经过工匠的巧思,自然盘出细腻的纹路,花心中坠着颗滚圆的珍珠,令人望之清凉。
那女子隔着衣袖,抓着四皇子的手臂左右摇摆,幅度随着娇俏话语上下起伏着,四皇子本想好好教训程慎之,被女子这样一搅合,一时间倒进退两难。
御花园角落原本焦灼的气氛,也因女子的到来缓和起来。
“宁鸾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