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可怜的入侵者(上)
作品:《温澜潮生(陆沉与你)》 “小东西,你的珍珠项链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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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腥的海风,一如既往地缠绕着我的发梢,带着深海特有的、清冽的寒意。我最后一次向人鱼族的族长挥手道别,他苍老而布满褶皱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那双沉淀了无数岁月智慧的眼睛,如同最幽深的海沟。他递过来的那只用坚韧海草编织的网兜沉甸甸的,里面挤满了形状各异的贝壳,包裹着浑圆珍珠,还有他执意塞给我的、来自遥远陆地的“珍馐”——几块硬邦邦的、散发着奇特麦香的干面包,几块颜色奇怪的硬邦邦的干酪,甚至还有一小包干瘪得看不出原貌的果脯。更有一叠他精心收集的、来自人类船只遗落的陆上树叶,每一片脉络都清晰得像被海水精心雕琢过,色彩是深海珊瑚也无法比拟的绚烂。
“小家伙,小心些,”老族长的声音如同海潮低语,带着穿透水波的浑厚,“陆上的风,有时候比深渊的暗流还要难以捉摸。”
我用力点头,抱紧了怀中的网兜,冰凉湿润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纱衣贴在我的皮肤上。“知道啦!我会藏好的!” 尾鳍在清澈的浅水里轻轻一摆,带起一串细碎如碎银的水花。属于我的秘密小山洞就在前方不远,一处被嶙峋礁石巧妙遮蔽的天然凹槽,入口狭窄隐蔽,只有退潮时才完全显露,里面干燥得不可思议,是我存放这些“珍宝”的绝佳所在。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馈赠,总让我心头泛起隐秘的、带着一丝冒险意味的甜意。
水流温柔地托着我滑入那熟悉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光线瞬间被厚重的岩石吞噬,只留下洞口透进的一抹摇曳的、浅金色的微光,像破碎的琉璃洒在湿漉漉的岩壁上。我习惯性地眯起眼,适应着洞内的昏暗。这里弥漫着我熟悉的味道——海盐的清冽、岩石的冷硬,还有我上次留下的几颗珍珠散发出的、极淡的月晕般的光泽。
然而,这一次,一股极其陌生的气息蛮横地闯了进来,浓烈、刺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铁锈味,瞬间压倒了洞内所有熟悉的气息。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跳。
就在那堆我收集来当“座椅”的、相对干燥平坦的海草之上,一个巨大的、绝不属于这里的阴影轮廓赫然闯入视野!那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他无声无息地仰躺着,像一块被暴戾海潮抛弃的礁石,沉重地砸在我的“宝座”上。
呼吸瞬间凝滞。我僵在入口处的水中,冰凉的海水包裹着腰际以下,尾鳍无意识地绷紧,拍打了一下身下的细沙,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网兜几乎要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脱。多久了?上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人类,恐怕还是在我懵懂的幼年期,隔着遥远而动荡的水面,好奇地仰望那些巨大、喧嚣、如同深海巨兽骨架般的帆船轮廓。那记忆早已模糊得像褪色的贝壳花纹。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个被礁石和潮汐守护得严严实实的角落!
篝火的光影在他脸上不安地跳跃,勾勒出深刻的轮廓,如同礁石被月光切割出的阴影。深棕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几缕黏在紧抿的薄唇边。他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衣物,即使此刻沾满了污泥、海水和……那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到发黑的可疑污渍,依旧能看出其上的复杂暗纹和精致的金属扣饰。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前那道巨大的撕裂伤,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可怕地翻卷着,被海水泡得发白,但依旧有新涌出的、浓稠的血液缓慢地渗出,蜿蜒着流过他紧握在身侧的剑柄——那柄剑,样式古朴而沉重,即便主人昏迷,剑刃依旧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冰冷、雪亮、不容亵渎的寒芒,剑柄上缠绕着银色的藤蔓与猛兽浮雕,此刻却被猩红浸染,如同濒死野兽的獠牙。
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海水的咸涩,还有他身上一种陌生的、干燥的木质与硝石混合的气息,霸道地充斥着我狭小的庇护所。他呼吸极其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破风箱似的、令人揪心的嘶嘶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恐惧像冰冷的海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它绞碎。我本能地想后退,想逃离这闯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异物,回到广袤而安全的深海。尾鳍在水中不安地搅动着细沙。
可是……他快死了。
这个念头突兀地、清晰地撞进我的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那刺目的血色,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都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我最初的惊惧。
族长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带着海洋的慈爱与威严:“小家伙,鲛人之泪可愈伤,鲛人之歌可抚魂。力量源于血脉,归于善念。”这力量在我成年后才真正觉醒,如同沉睡的海葵在暖流中舒展触手。我曾在风暴后悄悄救助过搁浅的小海豚,也曾用歌声安抚过被渔网割伤的海龟……但面对一个如此重伤、气息奄奄的人类?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颈间那串温润的珍珠项链,每一颗都凝结着大海的月华与我的气息。它们此刻似乎也在微微发烫,如同无声的催促。
篝火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是洞窟里唯一活泛的声音,映着他毫无生气的脸。那柄染血的剑,寒光凛冽,仿佛随时会跃起噬人。
逃?还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咸涩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些慌乱。尾鳍再次坚定地摆动,不是后退,而是向前。水流温柔地推送着我,无声地靠近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礁石。
水很浅,只没到我的腰际。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海水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黏在他额角伤口上的湿发。那触感滚烫得惊人,与海水的冰冷形成诡异的对比。他的皮肤下,生命的气息正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
不能再犹豫了。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洞外海风的气息纳入体内,寻找那份源于血脉深处的宁静。指尖悬停在他胸前那道最狰狞的伤口上方,几寸之遥。喉间涌起微热,一种奇异的力量开始在我体内凝聚、流转,仿佛无数细小的、温润的珍珠在血脉中滚动。鲛人低沉的吟哦,如同远古海洋的摇篮曲,不受控制地从我唇齿间流淌出来,古老而神秘,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大海的潮汐之力。声音在狭窄的岩洞内回荡,撞在凹凸的石壁上,激起微弱的共鸣。
随着吟哦,指尖开始散发出极其柔和、极其纯净的月白色微光,比最上等的珍珠光泽还要温润圣洁。那光芒如有实质,丝丝缕缕,如同被月光浸透的海水,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渗入他翻卷皮肉的可怕创口。
光晕所及之处,变化悄然发生。翻卷的皮肉边缘,那些令人心悸的苍白和污浊的暗红,如同被无形的暖流冲刷,污秽被悄然净化。断裂的微小血管在微光中悄然接续,新鲜的、健康的肉芽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滋生、蔓延,顽强地弥合着那道骇人的裂痕。狰狞的伤口边缘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向内收拢。他破碎的、嘶哑的呼吸声,似乎也在这片温润的光晕中,渐渐平缓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濒临断绝的绝望感,被这柔和的光晕驱散了些许。
汗水很快浸湿了我的鬓角,细密地聚集在光洁的额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身下微凉的海水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体内那股力量的消耗,像在抽取生命的本源。指尖的光芒稳定地持续着,专注而虔诚。就在我全神贯注于那道最严重的伤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紧握剑柄的右手手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割裂伤狰狞地显露出来。
力量在流逝,像指缝间的海水。胸口深处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抽痛,如同被无形的海草缠住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变得滞涩沉重。额角的汗珠汇聚成大颗,沿着太阳穴滚落,带来冰凉的刺痒。但我不能停下。那道翻卷的伤口,在月白微光的持续浸润下,终于显露出愈合的顽强迹象,新鲜的皮肉覆盖了可怖的深红,只剩下一条色泽略深的长痕。
目光艰难地移向他紧握剑柄的右手。那手背上的割伤皮肉外翻,深可见骨,边缘同样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我深深吸气,试图再次凝聚那源自血脉的温暖力量。然而,这一次的抽取比刚才艰难得多,仿佛深海的泉眼已经濒临枯竭。指尖的光芒明显地黯淡、摇曳起来,像风中残烛,时断时续,远不如先前治疗胸前伤口时那般稳定充沛。
吟唱声变得低微而断续,带着力竭的颤抖。指尖艰难地悬在那狰狞的手背伤口上方,微弱的光晕断断续续地洒落。愈合的速度骤然变慢了,皮肉的弥合显得极其缓慢而勉强,远未达到胸前伤口的效果。那翻卷的皮肉只是勉强合拢了些许,留下一个依旧明显、深陷的豁口,颜色是令人不安的暗红。
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如同被深海的暗流狠狠撞击。眼前瞬间发黑,视野边缘炸开无数细碎的金星。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支撑着上半身的手臂一软,整个人向旁边倾斜。指尖那最后一点微弱的月白光晕,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噗”地一声彻底消散在洞窟潮湿的空气中。
吟哦声戛然而止。
我重重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离水的鱼贪婪地吞咽着稀薄的空气。冰凉的石壁抵住我的后背,带来一丝支撑的实感。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连动一动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视线依旧有些模糊,我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胸前那道终于愈合、只余浅痕的伤口,又落在那只依旧布满可怖豁口的手上,一股无力感混合着愧疚沉沉地压在心头。
火堆燃烧着,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噼啪声,映照着他苍白却不再死气沉沉的脸。他依旧在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必须……做点什么。人类似乎需要温暖?我模糊地回忆着族里古老的歌谣,关于陆地上生命的描述。
尾鳍在浅水中用力一撑,借着水流的浮力,我有些踉跄地移向洞口附近那片阳光偶尔眷顾的干燥沙地。那里堆积着一些我平日收集的、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浮木和干燥的海草。我学着记忆中极其模糊的人类印象——或许是某次在浅水区窥见岸边渔人的举动?——笨拙地将那些浮木和海草拢在一起,堆成一个小小的锥形。
接下来呢?我盯着那堆干燥的引火物,犯了难。没有火石,也没有那种传说中能喷出火焰的龙息草。指尖残留的微弱魔法力量,此刻只剩下一点温暖的回响,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的余温,根本不足以点燃任何东西。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篝火燃烧声掩盖的呻吟,如同冰锥刺破水面,骤然响起!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渔网勒住,猛地转向声音来源。
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