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珍珠与心跳 (上)

作品:《温澜潮生(陆沉与你)

    “你的尾巴像永不凋谢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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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了。


    时间在这片被礁石守护的秘密小天地里,仿佛被海水浸透,变得绵软而粘稠,失去了陆地上那种精准刻板的刻度感。潮汐依旧遵循着亘古的节奏,涨了又退,退了又涨,在洞口那片浅滩上留下蜿蜒湿润的吻痕,如同巨大海兽游过时拖曳的尾迹。


    那个被风暴和杀戮抛掷到我礁石巢穴里的男人,像一颗沉入深海的顽石,渐渐被这咸涩、单调却意外安宁的环境磨去了最初那层令人心悸的、染血的锋棱。


    最初的恐惧,如同退潮时分的泡沫,早已消散在日复一日的海风里。他真的很奇怪。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在篝火映照下不再燃烧着冰冷的、属于掠食者的猩红火焰,反而沉淀出一种温润的、近乎醇厚的色泽,如同最上等的深红葡萄酒在杯中流转。当他看着我时——尤其是当我笨拙地模仿人类,试图照顾他时——那目光深处,总有一种我无法完全解读,却本能地感到安心与温暖的柔和。


    像什么呢?像深海最宁静的午夜时分,海面洒落的那片皎洁月光,无声无息地包裹着你,带着一种沉默的、却无处不在的力量。


    我甩了甩湿漉漉的、卷曲的金色长发,水珠四溅,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巨大的、边缘带着锋利锯齿的银色贝壳——这是刚从附近一片丰饶的珊瑚礁“狩猎”回来的战利品。贝壳沉甸甸的,里面塞满了还在微微弹跳、闪烁着新鲜鳞光的银鱼,几只肥厚的、紧紧闭合着深褐色外壳的扇贝,甚至还有一条傻乎乎撞进我怀里、尾巴还在徒劳拍打的肥美石斑鱼。


    哗啦


    我猛地从洞口那片浅水区冒出头,带起一大片晶莹的水花。咸涩的海水顺着脸颊和发梢往下淌,但我毫不在意,兴奋地朝着山洞深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喊道:


    “人类! 我给你带吃的了~!”


    声音带着海水的清亮和毫不掩饰的雀跃,撞在凹凸的石壁上,激起小小的回音。


    脚步声从山洞干燥的深处传来,不疾不徐,沉稳得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在巡视自己的领地。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洞口投下的光柱边缘。


    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烬,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和木炭的焦香。他站在那里,逆着光,身形挺拔得像悬崖边迎风的古松。他身上那件原本属于某个海边渔夫或农夫、被我偷偷摸摸“借”来的棉麻长衫,洗得发白,质地粗糙,样式更是简单得毫无任何装饰可言。宽大的袖口松松挽起,露出线条流畅、肌肉结实的小臂。深棕色的长发不再凌乱地黏着血污和海水,被我笨拙地用一根随手捡来的光滑海藤束在脑后,露出线条清晰而冷峻的额头和下颌。那件粗糙的平民衣物,奇异地裹住了他帝王身躯里透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压迫感,仿佛一把绝世名剑被暂时收入了朴素的木鞘,锋芒内敛,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其下潜藏的重量与力量。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我怀里那只塞得满满当当、还在滴水的贝壳上。然后,那双深邃如古老红宝石的眼眸抬起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我因兴奋而亮晶晶的绿眼睛。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那笑容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言喻的涟漪。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他朝我走近几步,在浅水边缘停下,非常自然地弯下腰,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即使穿着最粗陋的布衣也无法掩盖。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陆地上阳光和干爽空气的味道——那是我偷偷从岸上人类晾衣绳上“借”来的衣物所携带的气息——轻轻拂开我额前几缕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的金发。


    “这次是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像最醇厚的陈年蜜酒,带着一丝重伤初愈后的沙哑余韵,却不再破碎,反而有种奇特的磁性,轻轻搔刮着我的耳膜。他微微歪了下头,红眸里笑意加深,清晰地映出我傻乎乎抱着贝壳、浑身滴水的倒影,清晰地吐出那三个字:


    “小玫瑰?”


    “小玫瑰”……


    这个称呼,第一次从他口中清晰地吐出来,是在昨天黄昏。


    那时,夕阳熔金般的光线斜斜地穿过洞口,将洞内染上一层暖橘色。他背靠着干燥的岩壁,似乎恢复了不少力气,姿态不再是纯粹的虚弱,而是带着一种惯常的、属于上位者的松弛与掌控感。我泡在浅水里,离他不远,酒红色的尾鳍懒洋洋地舒展开,一半浸在清澈的海水中,一半暴露在夕阳温暖的余晖里。


    细密的鳞片,在斜射的光线下,不再是深海里的神秘幽暗,而是被点燃了。每一片都折射着金红交织的璀璨光晕,如同最名贵的葡萄酒在剔透的水晶杯中轻轻晃动,流淌着一种液态的、灼热的熔岩般的光泽。深浅不一的酒红色鳞片,从腰际流畅地过渡到尾尖,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充满生命力的绚烂。


    他沉默地看着,目光专注得如同在鉴赏一件稀世的艺术品。那眼神里没有贪婪,没有占有欲,只有一种纯粹的、被某种极致美丽所震撼的专注。然后,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海浪的细碎白噪音。


    “小东西,”他低语,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缓地拂过靠近水边的一块礁石表面,仿佛在隔空触摸那流光溢彩的尾鳍,“你的尾巴……”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词藻,红眸凝视着那片在光与水中变幻着瑰丽色彩的鳞片。


    “……像永不凋谢的玫瑰。”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深邃的侧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轮廓。他微微侧头,目光从我的尾鳍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我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碧绿眼眸上。那深邃如古老红宝石的眼底,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小小的,带着一丝懵懂。


    “小玫瑰。”他最终确认般,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三个字仿佛带着夕阳的温度,清晰地烙印进潮湿的海风里。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像被最温暖的海流包裹,又像被最轻柔的海草缠绕。尾鳍的鳞片似乎都敏感地、难以察觉地轻轻震颤了一下,如同含羞草的叶片在触碰下悄然收拢。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异常欢快,如同被顽皮的海豚顶了一下。


    而现在,他又这样叫我了。


    我抱着沉甸甸的贝壳,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脚下的浅水里,发出细微的“滴答”声。脸上不受控制地发烫,不是因为海水的冰冷,而是某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皮肤下奔涌。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红眼睛,目光有些慌乱地落在贝壳里那些还在弹跳的鱼身上。


    “是……是鱼!还有扇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很新鲜的!我……我挑最大最肥的抓的!”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性,我献宝似的把怀里那只巨大的银色贝壳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垂在身侧的、挽着袖口的手。


    他低笑了一声,那声音短促而愉悦,像海风拂过风干的贝壳发出的轻响。他并没有立刻接过那沉重的贝壳,反而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温暖掌心,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安抚意味的力道,落在了我湿漉漉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嗯,看到了。”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目光扫过贝壳里那些活蹦乱跳的海鲜,“我的小玫瑰,很能干。”


    “我的小玫瑰”……


    头顶传来的温暖触感和那低沉的五个字,像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从头顶灌入,流淌过四肢百骸。脸上的热度更高了,几乎要烧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到尾鳍在水下不自觉地轻轻蜷缩了一下,鳞片细微地摩擦着水底的细沙。心底像有无数细小的气泡在欢快地升腾、炸开,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带着一种微醺般的眩晕感。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叫我,这样摸我的头,会让我感觉这么……奇怪?像喝了海神族长珍藏的、能让海豚都醉醺醺打转的海葡萄甜酒?


    他终究还是接过了那只沉重的贝壳。动作轻松得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活蹦乱跳的鱼,而是一捧轻盈的海草。他转身走向那堆篝火的余烬,姿态从容而稳健,那件粗糙的棉麻长衫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出一种奇异的、落拓不羁的潇洒。


    “生火,烤鱼。”他言简意赅地宣布,将贝壳轻轻放在干燥的沙地上。那些银鱼和扇贝立刻在有限的贝壳空间里弹跳、挣扎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