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作品:《阿佯

    卫鞅还清楚地记着,随后的晚上,便是为卫鞅和凯旋的大军举行的庆功宴。


    卫鞅向来不喜欢喝酒,觉得喝酒误事,于是端起手边的觚喝了两口便罢手,却不料秦孝公端着酒觚朝着他这边来了。


    “卫鞅,你对寡人的赏赐不满意吗?”秦孝公端着酒觚,扶着案对卫鞅问道。


    “臣并没有……”


    “既然满意,就喝!”秦孝公将卫鞅的酒觚强行塞到卫鞅的手掌中,“今天是为你庆功的日子。”


    卫鞅握着酒觚,喝了一口。


    “不够!你一点也不高兴,再喝!”秦孝公如是这般说着。


    他只得再喝了几口。刚喝一口,下肚的酒就开始冲击他的脑袋。他瞬间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


    “君上!你醉了!”景监追来喊道,“你忘了吗?卫……不,商君不能多喝……”


    “我没有醉!”秦孝公摆开景监,“我都不明白,他想要什么?为什么得胜归来他不高兴?为什么他不想要封君?”


    “君上!你该去醒醒酒……”


    景监向卫鞅使了个眼色,示意卫鞅不要管这件事,他扶着秦孝公,向着秦孝公的寝宫而去。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的谈话,你应该明白的,我想要什么。


    只想要变法成功、秦国安泰而已——只是如此而已。


    刚刚入喉的酒冲击得卫鞅有些头晕。他扶着额头,颇为头痛。


    正如此想着,惠文君来了。


    “恭喜商君。”惠文君向卫鞅道喜。


    此时的惠文君十六七岁左右,脸颊上还有些稚嫩。卫鞅望着他,不由会想起来自己如果有孩子大概也这么大了吧?


    “也向惠文君道喜了,恭喜惠文君。”


    卫鞅起身对着惠文君一躬,念道。这时的卫鞅与惠文君平素没有什么交集,也不知道对惠文君说些什么好。


    惠文君望着空着的主位:“父亲也一定为商君攻取河西之地而高兴吧!你看他都喝醉了。”


    并非高兴。


    他正在对自己发火。


    但是这种话是不能对惠文君说的。


    “是呀……”于是卫鞅敷衍道。


    对了,惠文君。


    作为阿佯,在咸阳宫中应该会经常遇见惠文君才对——惠文君是未来秦国的继承人,少不了要与惠文君打照面。


    惠文君……当然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国君,卫鞅见识过他的手腕。


    但惠文君也会是终结他的命运的人。


    见这样的人,卫鞅总会感觉有些奇怪。


    但也顾不上想什么奇怪的了,因为此刻,秦孝公在唤他。


    “而你,阿佯,你不能违抗我,我可以任意摆弄你。”秦孝公抓起阿佯的手腕。


    卫鞅的一只胳膊被提起来,他能感受到这名榻上君王的手,已经不如以前有力、不如以前那么阳光,那只手明明连好好握紧饭碗都有些做不到了,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让那只手软趴下来。


    但卫鞅不能挣脱。


    “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对吧?”秦孝公问道。


    “是的,君上。”卫鞅回答道,“君上说什么、小人都答应。”


    秦孝公对他生前——或者说商君惹他不高兴的那些事情定性那么严重,此刻的自己再对抗,怕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也不忍心如此对待这名榻上的君王。


    过了好长时间,秦孝公才把手放下。卫鞅为他擦拭着脸、擦拭着手。


    忽然,有一个仆从对卫鞅耳语了几句,卫鞅心中一惊,进而转告秦孝公:


    “君上,惠文君到了。”


    “是阿驷啊,叫他进来吧。”秦孝公道,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


    “是。”


    在秦孝公的允许下,惠文君走了进来。


    这是卫鞅作为“阿佯”第一次见到惠文君。惠文君比在那场庆功宴的时候又长了两岁,他的脸上褪去了几分稚嫩,变得坚毅而成熟了一些。


    秦孝公肯定很中意这样的继承人。


    “阿驷,都说了你不用探望这么勤。”秦孝公挽着惠文君的手。


    “爹爹病重,孩儿怎能不来探望?”惠文君道,“仆人们照顾爹爹还好吗?爹爹的病……”


    于是父子俩便开始寒暄起来。虽然是一国之君在和他的继承人之间在聊天,却与寻常父子之间唠家常没什么区别,他们一直聊着,从秦孝公的病情聊到朝中的事情。秦孝公病重,目前是惠文君代秦孝公监国,第一次监国的惠文君似乎还有些紧张,苦恼于监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如是唠了一番后,惠文君这便要辞行。他对秦孝公说道:“爹爹,那阿驷这就要走了……对了,我叫阿佯聊一会儿,爹爹不会介意吧?”


    “阿佯,随他去吧。”秦孝公道。


    卫鞅不懂惠文君为什么会叫自己,但还是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惠文君与卫鞅出了秦孝公的寝宫,找了个门外角落不会被任何人看见的地方铺下两块垫布,自己一屁股坐下来,拍着另外一块垫布:“阿佯?坐这里。”


    啊?卫鞅愣了。


    自己啥时候和惠文君关系这么好了?


    “小人不敢。”


    惠文君轻蔑道:“有什么不敢的?我们在这里坐了好几次了!我命令你坐下。”


    ……啊?


    不知道为什么,惠文君与阿佯很熟。可能是探秦孝公的病,一来二去便与阿佯变成了熟人吧!


    这倒是卫鞅不知道的。与惠文君产生联系,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实在不擅长应付惠文君。


    但既然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卫鞅只能这样想了,在这思索间又浪费了片刻。


    惠文君不耐烦了直接就想伸手把自己已经熟稔的仆人摁下来。卫鞅可不想被惠文君摁下来,只得一屁股坐在了惠文君旁边。


    一个戴冠的贵族与一个下人两屁股在咸阳宫角落里显得颇为诡异又奇特。卫鞅也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从来没有和这位未来的秦国国君搭上过一句公事以外的话,像这样席地而谈,更是从未有过。


    惠文君坐下来,便急切地问道:“阿佯,君上的病情到底如何?感觉君上……不,有时候我不敢相信爹爹安慰我的话。他说这几日好多了,可是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一点也没觉得他很好。”


    “托惠文君的福,近日君上气息还算平稳,病情没有加重的迹象。”卫鞅回答,“但是也仅限于此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小人担心君上……抱歉。”


    惠文君叹气:“果然……身为人子,我却只能这样看着,不能为父亲做什么,还需要父亲反过来宽慰我,我真是太没用了。”


    看到惠文君有些落寞的神情,卫鞅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有些触动。


    他试图想要安慰面前这个少年:“惠文君莫要伤心,惠文君对君上的孝顺,宫人都看在眼里,惠文君对于君上而言,绝非没有用,相反是可以倚靠的臂膀——正因如此,君上才把国政托付给惠文君。惠文君现在正在做的,正是能宽慰君上的事情……”


    “是这样吗?”惠文君抬头问道。


    “是这样的。”卫鞅肯定道,“君上也一定是这样想的,所以小人希望惠文君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没有用。”


    “谢谢你安慰我,阿佯。”惠文君望向前方,望了很久。


    卫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打乱他的思绪,于是便静静地坐在旁边陪着惠文君。


    惠文君望着下面成片的宫阙望了很久,握了握拳头为自己打气,突然激灵了一下转头,对卫鞅说道:“说到这个国政……就是这个国政啊!我可最是发愁了。”


    “发愁?”


    “你可能不太懂吧……”惠文君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全国的大事就这样‘哐’地一声全都堆到了你面前,而这些事都需要你一一处理——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啊!我一条条地对着看着秦律,找人去问,可是根本看不懂,就和天书一样。”


    卫鞅听着这样的描述,想到面前惠文君焦头烂额的样子,情不自禁笑了。惠文君,是这样有趣的年轻人吗?自己之前从未意识到。


    不过这样的惠文君,任谁也很难见到吧!原来这个阿佯与惠文君如此亲密吗?


    “爹爹不好麻烦,于是我就去找商君教我这些事情……”惠文君低着脑袋,嘟囔着。


    惠文君请教自己?卫鞅一回想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是那只是短暂的几次接触,他的应对颇为生硬,估计是没给惠文君留下什么好印象吧?


    “对了,你觉得商君怎么样?”惠文君突然问卫鞅。


    怎么你也问我自己咋样?


    卫鞅不理解。阿佯应该根本没有见过商君本人才是。


    “没见过,不知道如何评价,只是听说我和商君的面相似乎有些什么关系。”


    没错,这时候当然应该装蒜。


    惠文君道:“哦对,他们都说商君年轻的时候和阿佯长得一模一样——商君年轻的时候,人都说他英气的很,有你这么灰头土脸吗?”


    “嗯……”


    该说些谨慎的话呢?还是该调笑呢?


    好在惠文君很快就打断了他的沉思:“不,我开玩笑的,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照顾爹爹才这么辛劳,没有那么英气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其实公允地说,你比商君有意思多了。”惠文君继续说道,“商君总是板着一个脸,看起来一副古板样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他搭话。如果商君如你这般知心,我不知道会好应付多少……”


    你们父子俩都爱这样比吗?这什么毛病?卫鞅心中腹诽道。


    不过卫鞅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很古板的人,惠文君因为生前的自己错误的接待方式,导致惠文君误解了自己的性格。这一点,也应该让现在的惠文君了解才对。


    “商君很古板吗?”卫鞅问道。


    “我见他,他就板着一张脸。”惠文君沮丧道,“我拿着书,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他,问了两个问题,就逃了,也没问出什么来……”


    “惠文君与商君同为秦国封君,一起受封,根本就不该怕商君才对。”卫鞅道。


    “但是,怎么说呢,商君毕竟是长辈……”


    “小人以为,商君膝下无子,他对惠文君那副模样可能并不是古板或者不好聊天,只是不擅长应付如惠文君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卫鞅试探着说着,“请恕小人失言。”


    这是真心话,他确实一直不知道如何应对惠文君。之所以现在可以和惠文君如常交谈,是因为惠文君把他当成了同龄人。但如果在生前面对惠文君就未必了。


    秦国未来的继承者,又封了君,而且是自己儿子辈的人,到底该怎么对待才好?


    “是这样吗?不是商君古板?”惠文君问道。


    “当然,这也是小人的猜测——看着我。”卫鞅突然道。他抓着惠文君的衣袖,试图将惠文君的注意力腾挪到他的眼睛这里来。


    “啊?啊……”惠文君看向阿佯的眼睛。


    “你觉得,这样的眼神,像……商君吗?”卫鞅问道。


    “像,像极了!”惠文君忍俊不禁,“我总算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说你像年轻的商君了。”


    “怎么说?”卫鞅问道。


    “在二十岁的脸上看到了四五十岁的模样。”惠文君答。


    哦这个芯子的确是四五十岁,虽然说得没错但是怎么那么奇怪呢?


    “可是,你想告诉我什么呢?”惠文君问道。


    卫鞅问道:“如果商君如我这般,惠文君觉得古板吗?会觉得难以对答吗?”


    “如果是阿佯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惠文君果断答道。


    “惠文君去见商君的时候,想阿佯如何?”卫鞅提议道,“比如说,把商君换成阿佯的模样……”


    惠文君刚想点头,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可是,阿佯不喜欢这样吧?不喜欢自己被联想到商君,我记得因为这个还和爹爹吵了一架。”


    “阿佯不喜欢,但是如果能消解惠文君见商君的一些畏难情绪,那就没问题。”


    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阿佯愿意不愿意,但卫鞅却这样做出了承诺。


    实在不行如果有机会见到本人道歉好了。


    “仔细一想,这样虽然对商君有些失礼但是着实有趣。”惠文君嘿然笑道。


    “还有,听宫中的传闻,商君完全就是一个律法痴,问一些秦律相关的问题让他解答,说不定就能打破他那层对惠文君拘谨的壳子。”卫鞅补充道。


    宫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传闻。


    但这句话是真的!卫鞅是一个律法痴——不然怎么会选择变法作为自己的终生志向。


    “律法痴……真的好吗?”惠文君更乐了,“商君知道你这样说他吗?”


    “反正宫人都这样说,商君不满就去找宫人去好了。”


    没人这样说!根本就没人这样说!


    这是卫鞅对自己的自我评价,就这样借着阿佯的口被吐了出来。


    这个世界的商君知道吗?他还是永远也不要知道的好。


    ○本文中惠文君=秦惠文王=赢驷,本文中惠文君受封由来见本连载的第三章。


    ○这章从哪断开都不合适,所以写了四五千字就这样吧!


    ○打补丁:this惠文君在阿佯视角是在阿佯面前卸下所有心防的惠文君,会暴露出有些孩子气的一面,甚至对弟弟亦或是父母都不会露出这一面,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很不靠谱,作为秦国君位的继任者必须沉稳必须抗下一切——即使能抗下一切,对于一个十**岁的少年也是需要排解内心的一些心情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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