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人果然一僵。


    不过对于祝灵轩来说，被认出是比不被认出更好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他问出了一丝兴奋。


    “你挺好认的。”


    余霏直起身，没细说。


    祝灵轩怀里一空，尴尬劲儿就涌了上来，他连忙找补：


    “你知道的，这人在记忆中身不由己，一些关键环节必须按照原有事实来。”


    比如，刚刚那个奋不顾身的拥抱。


    “嗯。”


    余霏沉沉哼了一声。


    他说得不假。但关键环节到底是哪一个，还不是靠人的一张嘴？


    “你怎么跟进来了？”


    提起这个，祝灵轩就来气：“你根本不知道你往那一晕有多吓人！”


    他尴尬劲儿缓过来，又冒出些占理的锐气。


    “我的情劫，你可不能轻易死了，不然我怎么办？”


    “没那么容易死。”


    余霏笑笑。


    祝灵轩一把将人薅起来，连呸几声：“得了，不说这些晦气的。演到哪了？”


    余霏忍住笑，遥望远方：“演到……白薇的仙妖观受到巨大冲击，她接纳了花妖的善意，同意留下歇脚几日。岂料越停留越离不开此地，这里有漫山遍野的山茶，有温柔善良的花妖，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归处。”


    “花妖这边。”


    祝灵轩接上。


    “它深深地为白薇的勇气和坚韧折服，愿意与她共享自己的领地。”


    “于是白薇就地开坛立宗，与花妖一起慢慢、慢慢建立起威震四海的翠微宫。”


    余霏说着，一笑。


    “或许，我们该称呼花妖为宫君了。”


    祝灵轩哼道：“我就说我在他身边闻到了妖气，谁知被那巨怪打岔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余霏收回目光：“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


    祝灵轩想。


    虽然回忆植入识海只是须臾一瞬，但对于身处记忆之中的人而言，却是实打实地一日一日度过了那些岁月。


    他真的和余霏开坛办学、建宫立殿，眼瞧着漫山的山茶开了又落、落了再开，眼瞧着膝下弟子和殿宇一道越来越多，他们幸福地度过了一整个百年。


    直到——


    余霏，或者说，白薇，成为剑道第一人，回山谢师的那日。


    .


    “你这一身妖气，出去不要说是我的弟子——”


    没有人能想到，那位少年成名、高不可攀的泰山北斗，有朝一日也会这样无措地跪在皲裂的石砖上，求取师尊的理解和原谅。


    她甚至连师尊的房门都没进去，就被一只茶杯砸了出来，自此长跪院中，已有三日。


    三日间，她其实连一句讨饶的话都不敢说。她心知肚明师尊自小教与自己的是仙妖不共戴天，是一切最残忍却也最快速地杀掉一只妖的办法，可是这一切，在小花妖面前，她全忘了。


    背师忘道，师尊不愿认她也正常。


    所以她跪在这里，比起求取原谅，更像是忏悔。


    若不是祝灵轩左右等不来人，追出来找，余霏怕是要把这个院子给跪穿。


    “走！回家！”


    祝灵轩不按记忆里哭哭啼啼地演，他冲进来，拉起人就走。


    实际上白薇当年忏悔了十日还多，三天不是祝灵轩的耐性，而是从翠微宫到这里的脚程。


    他们从记忆线中叛逃，所以多了很多可以慢慢走，慢慢聊的时间。


    祝灵轩带倦意满身的余霏到山顶上看星星，一面看一面漫无目的地聊：


    “所以，炽羽上神是怎么看待……妖的？”


    他问的不是记忆里的白薇，也不是江湖神棍余霏，而是天上的炽羽——


    在当年堪称惨烈的斩妖伏魔之役中幸存的炽羽。


    余霏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笑着将问题抛了回去：


    “少爷，你这小心试探的语气，真要叫我以为，你也是只妖了。”


    “别转移话题。”


    祝灵轩高低要问出点什么似的。


    “我只是好奇你的答案。”


    “啊。”


    余霏很有些为难，轻“啊”一声后就垂了头，用手揪着山坡上的嫩草叶。


    “妖嘛，我自是记恨的。”


    毕竟，妖掠夺了她的家园，残害了她的师友，就连她自己的躯体和神魂也被妖折磨得支离破碎。


    “但。”


    手中草叶“啪”地断裂，她也像终于想通了什么一般，抬起眼。


    “我更记恨纷争。”


    她将扯断的草叶绕上指尖：“如果妖都能如宫君一般与人为善，我是不会主动挑起事端的。人、神仙、妖魔能和平相处是最好的了。”


    她说着，猛然发现面前人泪流满面。


    “该死的。”


    祝灵轩一边抹眼泪一边痛骂。


    “被这小花妖的情绪主导了。”


    余霏失笑，伸出手去捧起他的脸，用拇指轻轻地帮他抹眼底：


    “也不知我对妖的改观，是否是受了白薇记忆的影响。但大战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想，我也该释怀了。”


    她温温热热的手指划过祝灵轩脸颊，一顿。


    “你也是。”


    祝灵轩眸色一颤。


    是的，在那场大战中，不止余霏失去了族亲，他也失去了父母，仅存的亲人爷爷也化作了支撑天幕的灵树，油尽灯枯。


    他们都是那场大战的遗孤。


    祝灵轩没再去抹眼泪，他用空出来的手轻轻按上余霏的指尖，将她留在他的脸侧。


    他在她面前大胆袒露着不堪与狼狈：“你懂我的。”


    他们的经历和命运是如此的相像。


    他完全明白余霏的痛苦和释然，因为他也这样痛苦和释然着。


    面前人哭得破碎，叫余霏不禁以为，非要用怀抱去将他聚拢在一起，他才不会如琉璃一般碎在她眼前。


    她也真的这样去做了。


    晴夜下，晚风里，他们的心脏紧贴着彼此跳动。


    “不过——”


    祝灵轩赖在余霏肩头，翁声说。


    余霏自然接上：“你是想说，不过若妖作恶，你必首杀之？”


    祝灵轩哼笑：“你怎么猜到？”


    “因为……英雄所见略同。”


    余霏说。


    .


    他们到底是因叛逃记忆线的大逆之举受了惩罚。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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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之后，余霏越来越觉得昏沉，对周遭一切的感知也越来越模糊，她原本可以忽视这些不便，但她实在是想看清楚，白薇渡劫成仙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团迷雾里，她感觉自己被簇拥着，她看到自己推开了祝灵轩的手，紧接着，是直劈面门而来的，凶煞的劫雷。


    记忆在此戛然而止。


    余霏倏而睁开眼。


    她看到色调柔和的帷幔，温暖的烛火，床内蜷缩的少女，以及……搭在自己肩头的一双大手。


    她顺着大手看回去，正瞧见祝灵轩晚她一步醒来。


    “哎呦。”


    他头痛得呻吟一声。


    “白薇渡劫那天肯定是出大事了，小花妖伤心到情绪震荡、记忆模糊，可苦了我。”


    他半真半假地捂着额头装病，眼睛擦过袖口瞥见余霏无语的脸，又起了逗她的心思。


    “早找余半仙帮忙替劫不就没事了么？这种小劫雷，余半仙一口气能接一百道！”


    余霏白他一眼，背过脸去才笑。


    她看着小黑猫蹲在床上，用收了爪尖的小肉垫勾着小玉的手——


    那姑娘显然已经解除病痛，身子放松下来，被小猫一勾就勾得四肢舒展，悠悠转醒。


    余霏就着那点笑，对上小姑娘朦胧的眼：“醒啦？”


    “你……”


    小玉警惕地撑起身子，向后挪了一点。


    “你是？”


    “我是个行走江湖替人算命的卦师。”


    余霏流利应道。


    “是十七叫我们来解救你的。”


    听到十七的名字，小玉眼中明显一亮，但很快便体力不支地垂了头：“我这是……”


    “你已经成功进到修仙界了，只不过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余霏说。


    “不过你不用担心，接下来的事你听我们的安排就好。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就带你去见十七。”


    “好。”


    小玉听话地点点头。


    “一会儿我把你变成我的样子，你跟这个哥哥走。”


    余霏说着，抬手指向祝灵轩。


    伸出去的手指被那人顽劣地勾上：


    “你仗着拥有了白薇的记忆，想假扮白薇留在这里稳住宫君么？我也知道他们之间的来龙去脉，我也可以冒充白薇。”


    余霏轻啧了一声，祝灵轩就收回手，立正：


    “好吧，我可以陪你演戏。”


    说着，就看向床上已被变作余霏模样的小玉，歪头——


    虽然五官一般无二，但他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不像余霏。


    他哼笑一声，在心里默默鄙夷了宫君一遭。


    连心爱之人都能错认，看来也不是多爱嘛。


    他就绝对认不错。


    余霏不知道这人又在暗爽什么。


    她按照计划变成小玉的样子，坐上床。


    祝灵轩侧身将小姑娘让到前首，拽下赖在床里不动的黑猫，走出一步，又回头向余霏：


    “我们不会走太远。”


    余霏点头，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祝灵轩不情不愿又绝对服从地迈了步，边走边朝门外没好气地喊：


    “宫君，人我们给你治好了，你快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