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喂药

作品:《沉安归处

    门被迅速推开,周伯带着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中年女人冲进来,女人提着便携急救箱——是公馆常备的家庭医疗团成员。


    “张护士。” 房间里响起了周伯的声音。


    那个女人眼神锐利,几步抢到床边,动作麻利地掀开陆沉身上的薄被。她先快速检查了心电监护,心率快得吓人,血压却在往下掉。


    她随即扯开陆沉被撕歪的病号服——这下倒省事了,露出大片苍白瘦削、此刻却因剧痛而紧绷痉挛的胸膛。


    “胃部痉挛,应激性溃疡急性发作,看情况出血可能加重了。”


    张护士语速飞快,一边从急救箱里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注射器和药瓶,“需要立刻止痉、护胃、补液。周管家,准备温水,少量,温的!”


    林予安像个碍事的柱子杵在旁边,看着张护士熟练地消毒、排气,将一针透明的液体缓缓推入陆沉手臂的静脉。那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陆沉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喉间溢出更加痛苦的呜咽。


    “轻点!你没看他疼吗?” 林予安忍不住低吼,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感觉头皮都要被自己薅下来了。他现在看什么都一股邪火,尤其是那根针。


    张护士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推药:“林少爷,疼痛是症状,不是病因。止不住痉挛,他会活活疼死或者内出血休克。”


    她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麻烦您让一让,我需要空间操作。”


    林予安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能悻悻地后退半步。


    他烦躁地看着张护士又拿出另一种药,兑入一小瓶生理盐水,挂上输液架。冰凉的液体开始一滴滴流入陆沉的身体。


    周伯端着一杯温水适时出现,水温显然控制得恰到好处。张护士扶起陆沉的上半身——这个动作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干呕和痉挛,陆沉整个人软得像一滩泥,全靠护士支撑。他勉强吞咽下几口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狼狈不堪。


    药效似乎慢慢起来了。陆沉剧烈的痉挛频率开始降低,虽然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冷汗依旧涔涔,但那种濒死的青紫从脸上褪去了一些,呼吸虽然急促,总算不再是破风箱了。


    他像耗尽所有力气的困兽,瘫软在张护士臂弯里,沉重的眼皮半阖着,眼神失焦,茫然地落在天花板水晶吊灯上,那璀璨的光芒在他空洞的瞳孔里碎成一片冰冷的光斑。


    林予安看着他那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烧得更旺了。妈的,装什么死!他几步上前,没好气地对着那张惨白的脸:


    “喂!‘小数点’!没死就吭一声!别跟条死鱼似的!吓唬谁呢?”


    陆沉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终于艰难地聚焦在林予安那张写满暴躁的脸上。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少爷,” 周伯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提醒,“张护士需要为陆先生做进一步检查和处理。请您移步外间稍候。”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予安还攥着的拳头,以及地毯上那颗孤零零的白色纽扣。


    林予安狠狠瞪了周伯一眼,又看看床上半死不活的陆沉,再看看专业冷静、显然不欢迎他添乱的张护士,一股巨大的憋屈感油然而生。这是他家!他的地盘!他捡回来的人!现在他倒成了碍事的那个?


    “行!行!我走!”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泄愤似的一脚踢开碍事的椅凳,大步流星冲出了房间。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公馆三楼回荡。门内,张护士动作顿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续为陆沉调整输液速度。


    周伯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弯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精准地捡起了地毯上那颗崩飞的纽扣,放入掌心,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处理一件稀世珍宝的残片。


    门外,林予安背靠着冰冷的、雕着繁复欧式花纹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空气中的香薰味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他烦躁地扯开卫衣领口,感觉自己也快窒息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三楼走廊里踱步,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花猫似的脸。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抽象画,扭曲的色块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他停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后花园,雨后的草木青翠欲滴,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宁静,与他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烦躁格格不入。


    他想起陆沉咳得蜷缩在泥水里的样子,想起他咳出的血在白色衬衫上晕开的暗红,想起刚才他痛苦扭曲的脸颊上滚落的那滴泪……还有自己那只扯开他衣领的手。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林予安几次想推门进去看看,又拉不下脸。直到张护士提着箱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他怎么样了?” 林予安立刻冲过去,语气急切。


    “暂时稳定。” 张护士言简意赅,“急性痉挛控制住了,但胃黏膜损伤严重,应激性溃疡出血风险很高。需要绝对静养,严格禁食,按时用药,一点刺激都不能有。情绪波动、紧张、焦虑都是大忌。”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予安一眼,“林少爷,病人现在非常脆弱,生理和心理都是。您如果真想帮他,就让他安静休息,保持情绪稳定。哪怕您只是坐在旁边,也请……尽量保持平和。” 她把“平和”两个字咬得略重。


    林予安被她看得脸上有点挂不住,梗着脖子:“我……我什么时候不平和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张护士没接话:“药我交给周管家了,注意事项也交代了。我晚上会再过来查看。有任何异常,立刻联系我。” 说完,她提着箱子,踩着无声的脚步离开了。


    周伯像个无声的影子出现在旁边,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银盘,上面放着一杯清水和几粒白色的药片。“少爷,陆先生该服药了。”


    林予安看着那几粒小小的药片,又看看紧闭的房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让他去喂药?对着那张刚刚被他“害”得死去活来的、冷冰冰的脸?这比让他去修复一百个碎成渣的唐三彩还难!


    “你去!” 他没好气地对周伯说。


    “少爷,” 周伯的声音毫无起伏,“陆先生似乎……对您之外的人靠近,有些应激。” 他顿了顿,补充道,


    “刚才张护士扶他时,他下意识避开了。只有在您……呃,对他‘动手’之后,他似乎才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这话说得极其艺术,把“林予安气晕了陆沉”这个事实包装得像个医学观察结论。


    林予安:“……” 他感觉自己太阳穴在突突直跳。这他妈算什么?负负得正?他气得他胃出血,结果他反而只“认”自己了?什么狗屁逻辑!


    他瞪着周伯那张扑克脸,试图找出一点戏谑的痕迹,但失败了。周伯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今天天气不错”的事实。


    “妈的!算老子欠你的!” 林予安低咒一声,一把抓过银盘,用肩膀顶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光线被调暗了,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一半。陆沉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又昏睡了过去,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种濒死的痛苦已经褪去,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脆弱。氧气面罩换成了更轻便的鼻氧管,细细的塑料管贴着他瘦削的脸颊。


    林予安端着盘子,脚步放得极轻,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沉睡中的陆沉。


    此刻的他,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器,呼吸微弱而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干裂起皮。


    领口被张护士整理过,但崩掉的那颗扣子位置留下了一个歪斜的小豁口,露出一点点锁骨,无声地提醒着林予安刚才的“暴行”。


    看着这样的陆沉,林予安胸腔里那股邪火莫名其妙地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像一团乱麻塞在胸口。他想起张护士的话:“一点刺激都不能有。”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动作却下意识地放得更轻。他笨拙地把银盘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陆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醒。


    林予安拿起水杯和药片,犹豫了一下,学着张护士的样子,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穿过陆沉的后颈,试图把他扶起来一点。他的动作僵硬得像在摆弄一件出土文物,生怕力气大了把“文物”碰碎了。


    陆沉的身体温热而单薄,隔着薄薄的病号服,林予安甚至能感觉到他肩胛骨的形状和微弱的脉搏跳动。


    一种奇异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林予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把陆沉的上半身托起一个很小的角度。


    陆沉似乎被惊扰了,眉头微微蹙起,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眼皮挣扎着似乎想睁开。


    “别动!吃药!”


    林予安赶紧低声命令,语气硬邦邦的,带着点色厉内荏的意味。他把水杯凑到陆沉干裂的唇边。


    陆沉半梦半醒,顺从地微微张开嘴。林予安趁机把药片塞进他嘴里,然后把杯沿小心翼翼地抵着他的下唇,慢慢倾斜水杯。


    陆沉本能地吞咽着温水,喉结上下滚动。几滴水顺着他苍白的嘴角滑落,沿着脖颈流进敞开的领口。


    林予安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擦,指尖却在即将碰到那片冰凉皮肤时猛地顿住,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盯着水杯里晃动的波纹,心里暗骂:妈的,林予安你真是疯了!伺候仇人吃药还怕他呛着?他呛死关你屁事!


    药片终于被送了下去。林予安如释重负,轻轻把陆沉放回枕头上,动作比刚才熟练了一点点。他扯过纸巾,胡乱地擦掉陆沉嘴角和脖子上的水渍。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像是跑了个马拉松,后背居然有点汗湿。他拉过那把沉重的丝绒扶手椅,这次没敢摔坐进去,只是重重地把自己“放”了进去,发出一声闷响。椅子宽大的靠背将他包裹,也隔绝了窗外过于明媚的阳光。


    他瘫在椅子里,侧头看着床上再次陷入沉睡的陆沉。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在陆沉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透明的暖金色。那安静沉睡的侧脸,褪去了平日的冰冷坚硬,也褪去了刚才的痛苦狰狞,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原始的俊美。


    林予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过对方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最后落在那道被自己亲手撕开的豁口处。


    他忽然想起修复室里那些破碎的瓷器。有些裂纹,一旦产生,无论用多么完美的金粉去描绘,它终究不再是原来的完整无缺。


    他烦躁地闭上眼,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一个巨大的、粘稠的漩涡。


    救他,是本能;恨他,是立场;烦他,是常态;而此刻看着他安静脆弱的睡颜,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他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