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北向南

作品:《蓝鲸档案

    一把黑伞拦不住极北之地三月的寒意,风雪张牙舞爪扑向伞面,握紧伞柄的手愈发沉重。无人扫雪,夏子安在过膝的积雪里艰难挪动。


    循着记忆,她停在园内一座低矮的墓碑前。墓碑几乎要被积雪埋葬,墓主的姓名被一层薄冰覆盖,难以辨认。她摘下手套,用手心的温度将薄冰化作雪水。


    掌心冷意刺入骨髓,她将手收回,阅读着短短的碑文。


    叶萤辰。


    生于1996年12月24日。


    卒于2014年1月1日。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她像是看望老朋友一般注视着这座墓碑,逝者当然不认识她,她却对她抱有难以言喻的情绪。


    与飞鼠计划不同,起初针对蓝鲸计划的调查顺利到不可思议。初入北研院,夏子安很轻易便在内网找到了蓝鲸计划的资料。


    以癌细胞为原点,探究人类永生的希望。蓝鲸计划将此等荒谬句子作为自己的宣传语。


    这项研究始于上个世纪,吸引了联邦各地不少财团的资金,也曾在学界掀起轩然大波。但风头过去后,蓝鲸这个名字便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它再一次重新回到大众的视线里,是2014年。因开展人体实验,违反伦理道德,伦理监察协会的介入下,蓝鲸计划被强制中止。样本销毁,数据封存,相关研究人员获刑入狱。


    大规模审判就发生在夏子安本科刚入学的那段时间,她见证了全部的过程。


    A007号受试者——后来她才知道她叫叶萤辰,像是双方博弈的工具一般反复出现在证词里。夏子安从无数场开庭审判里拼凑出她的故事,罹患先天性脑部基因病,被诊断出活不过二十岁,“自愿”成为父亲研究团队的受试者,于2024年1月1日去世……


    这女孩有着与夏子安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但夏子安却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她沿着她的生平追寻蓝鲸计划无法被公开的秘密,去她住过的街区和医院,同那些可能与她说过话的人闲聊。她拜访她的最终归宿,为她带来一簇新鲜的雏菊。


    开始时有多容易,接下来的日子她就有多失望和迷茫。她确信蓝鲸计划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一处稳步推进着,但她无法查到任何新的东西。


    伦理监察协会逐渐渗透北研院,那群人完全放弃了这个据点。


    她开始频繁拜访叶萤辰,女孩的墓碑成了荒芜北地间屹立不倒的灯塔。


    寻找真相变成了执念。而意义,她早已停止追寻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雪还在下,她是这片灰白世界里唯一的一抹黑。


    “我要走了。”她摸了摸那个名字,仿佛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谢谢你。”


    离开北研院的前一个晚上,夏子安将自己的全部身家装进一只28寸行李箱。六年前她拖着箱子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北方,如今离去时,还是只有这只箱子陪伴。刮蹭痕迹遍布箱体,箱子甚至凹进去一角,但滚轮还灵活,所以她没有理由换掉它。


    起飞时间是下午一点,林泉开车送她去机场。林泉是她的导师,组里的学生戏称她为老板。


    林泉是个很酷的女人。六年前夏子安看见林泉的第一眼,便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记得那是个周五,她走出航站楼,夕阳余晖将雪地染成金黄色。停在下客区,她用冻僵的手指划开屏幕,接一通陌生来电。


    “夏子安是吧,我到了。出发层315号门,黑色越野,车牌号ALK727,这边限停八分钟,快点过来。”女人语速很快,说完就挂断电话,没留给她任何反应时间。


    夏子安拖着箱子跑回航站楼,从到达层一路向上狂奔,终于在五分钟后冲到315号门前。


    自动门在她身前打开,她喘着气,慢下脚步向临时停车区那辆黑色越野走去。


    车主摇下车窗,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出现在车窗后面。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戴着墨镜,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搭在车窗上,指缝间夹着一女士香烟。


    “到了啊,上车。”林泉干脆地掐灭烟头,她没和她确认身份,更没同她客套寒暄。


    车开在国道上,一头扎进暮色四合的冰原。


    夏子安是北研院体制改革后,林泉名下的第一个学生。林泉是个好老师,她提出的培养计划循序渐进、细致入微,研究资源更是毫无保留向学生倾斜。课题选择方面她给予夏子安最大程度的自由,申请项目基金那段时间,就算熬夜她也会帮夏子安修改资料。


    林泉不喜欢说废话,少得可怜的业余时间更是没什么爱好。至于家庭,林泉那条联邦保育院第五十三附属中学的履历无疑表明了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别人说她有个女儿,但林泉本人从未在夏子安面前提起过这一号人。


    时光荏苒,如今依旧是林泉送她离开。


    女人的面庞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倒是她的座驾,六年来磕磕碰碰,尽显岁月沧桑。


    车开在国道上,缓缓掠过朝阳初升的冰原。


    “现在的孩子,都不稀罕北研院的终身编制了。”如果说有什么改变了,大概是在夏子安面前,林泉变得更健谈了。


    “哪有,下面的学弟学妹有好几个想留院呢,我这是特殊情况,实在是适应不了这个气候。”夏子安连忙安抚着林泉。


    “拉倒吧,我看你适应得好着呢。”前方弯道,林泉踩着刹车降速。


    “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有规划的孩子,毕业去向这个问题上没早点问你的想法,怕给你压力。你倒好,谁也不说,闷声不响就签了亚大的博后。要是早点告诉我你打算回东亚联区,联系联系我那群老同学,指不定现在你就去联邦大了。”林泉罕见的絮絮叨叨。


    “没事,林老师。”夏子安对此心态良好,“都差不多,真说起来亚大的地理位置还更好一些,据说联邦大可是在深山老林里呢。”


    “那倒是,年轻人嘛,都爱热闹。”林泉点点头。


    “老师,您参加过伦理监察协会吗?”航站楼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尽头,夏子安横下心来,头一回打探起导师的**。


    “伦理监察协会?”林泉肉眼可见的恍惚了一下。


    一辆车擦着她们的车飞过,林泉本能打动方向盘。车身摇晃,惯性之中,只听砰的一声,夏子安的脑袋撞上了车窗。


    “哎呦老板,疼死我了。”夏子安夸张地揉着脑袋。


    林泉没说话,皱起眉盯着前面那辆罪魁祸首。


    “我们那个年代,不流行伦理监察协会。”许久,林泉才张口,语气有些僵硬,“这组织是2014年才开始进入北研院的。2014年,就是你们这届吧,好几个专业的新生全员强制入会。”


    “您还知道这个呀。”夏子安没想到。


    “你还没退出吗?”林泉漫不经心的口吻里透露出一丝关切。


    “没。”夏子安摇摇头,见林泉面露不悦,连忙补充道,“就是觉得待着也没什么事情,退出要写材料,反而麻烦。”


    她将那些任务隐瞒了下来,又想起昨晚同师妹的对话,连忙打开手机给师妹发了信息要她务必和老板保密。


    “小夏,那年伦理监察协会强势进入北研院,确实是抓了几个项目当典型立威。但他们到底是没法完全控制北研院的研究方向的,只能从你们这些新生下手。一旦离开了北研院,他们的手段就多多了。所以小夏,以后究竟怎么选,你得想好了。”林泉给她忠告,点到为止。


    “伦理监察协会充其量不过是规范规范实验行为,他们能有什么手段?”夏子安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林泉叹了口气,“伦理监察协会不过是傀儡罢了,这么多年,上面那些人一直在博弈。”


    越野车驶进出发层隧道,黑暗笼罩一切,林泉打开车灯,专心开车,不再说话。


    315号门,从哪里来的,就从哪里离开。


    自动门在她身前打开,她吸一口气,转身看向远处的黑色越野。


    林泉靠在车门上抽烟。


    四目相对,女人抽出缩在大衣口袋里的右手,懒洋洋地朝她挥了挥。


    她没再回头,大步流星走进航站楼。


    夏子安意识到,六年来,林泉只在她面前抽过两次烟。


    两次转机,四十多个小时的旅程在夏子安踏上自由港土地的那一刻宣告结束。


    走出冷气覆盖的到达层大厅,扑面而来的是潮热湿气。红色的士排成两列,在辅道上蠕动着。乘车口前,人们拎着大包小包排出一条长队。


    队伍挪得很快,很快就轮到了夏子安。


    “一位?”引导员伸出一根手指。


    她搭上的士,将亚大的地址报给司机。


    “亚大喔,好学校喔,阿妹真系犀利噃。”司机同她寒暄。


    夏子安礼貌性微笑,司机识趣地闭上嘴,打开广播。


    音响里流出上世纪的老歌,是首情歌,旋律委婉动听。


    她透过车窗看这座光怪陆离的巨型城市,华灯初上,它用它独树一帜的繁华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系行政办公室营业至晚间九点,她落车亚大,时间还算充裕。


    沿着提示牌搭乘电梯上六层,最里那间办公室灯火通明。她敲敲门,门里的人喊了声“进”。


    推门而入,房间里冷得渗人。夏子安快速扫了一眼整个区域,只看见两个人。里面那人年轻些,坐在靠墙的桌前看纸质文件,外面那人头发苍白,仰头和蔼地看着她。


    “你好。”她走上前,将准备好的资料递上去,“我是夏子安,新入职理学院生物学系的博士后,这是我的档案。”


    “啊,原来是夏老师。前日收到邮件,入职资料已经备好了,夏老师直接签字就好。”老人笑眯眯地将手边的资料袋拆开,将几份装订好的文件摊开在桌上。


    夏子安一目十行粗略看过,又向老人借了支笔,将文件一份一份签完。


    “欢迎入职,夏老师。”老人同她握手。


    “已经晚上了,夏老师先去教职工公寓办入住吧。剩下的流程下周一再推进。”


    亚大分给博士后的教职工公寓都是单人间,但毕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卧室小得可怜,卫生间更是迷你。单人床靠着墙,墙边吊一组柜子,书桌书架靠在对侧,中间的通道只够勉强塞下把椅子。但最令人费解的还是房间里侧摆放的全息舱,这装置很大,几乎占去卧室四分之一的面积。


    这是默认所有人都是《新世界》的忠实玩家了吗?夏子安看着全息舱说不出话。如果可以,她宁愿这地方摆一张懒人沙发。


    夏子安在高中的信息课上体验过全息舱,与头戴式设备相比,全息舱的数据采集区域不局限于大脑皮层,还增加了躯干与四肢等多个位点。全息舱的体验效果固然最佳,但它繁琐的连接方式和高昂的价格还是令许多人望而却步。


    夏子安就是那个既怕麻烦又无力支付高昂费用的人,更何况她并不沉迷《新世界》。只是偶尔消遣的话,头戴式已经足够。此刻她面对这个全息舱心情复杂,只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手指抚过机器流畅光滑的银白色表面,她在金属壳体上敲了两下,又盯着铭牌校对机器号,终于确认了这台机器是个货真价实的家伙。


    电源线已经接好了,她按下舱顶按钮,舱门缓缓打开,露出蓝色幽光。


    舱门在她身后闭合,她按照记忆中的顺序将金属贴片贴在皮肤上对应的位置。她的动作并不娴熟,因此弄了好一会儿才将所有贴片贴在合适的位置上。


    她伸手点击面前的控制面板,输入账号密码,成功登陆的瞬间,《新世界》充满科技感的欢迎页面便浮现在眼前。


    正当她犹豫是否要进入游戏的时候,舱门外的手机连续振动了两下。


    她为所有不重要的联系人都设置了免打扰,因此这响声要么代表重要的消息,要么是新邮件提示。


    她一个一个撕下贴片,这次倒是快了许多。


    一条无题邮件,和一个通讯录APP的新联系人申请。


    她打开邮件,发件地址属于伦理监察协会,内容也不再是短短几个字。


    夏子安会员,我是伦理监察协会东亚分部负责人,欢迎来到自由港,祝您工作顺利、身体健康。为您配备的全息舱已提前送入您在亚大的公寓,使用手册随邮件附上。稍后您的联络人将会通过通讯录APP联系您。再次祝您生活愉快。


    夏子安这才明白林泉口中伦理监察协会的手段究竟是什么。


    她点开通讯录,看也没看便按下了同意申请按钮。


    你好,我是临千年,我是你在伦理监察协会的联络人。摇滚吉他手剪影头像的新联系人发来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