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捡了一个小叫花子

作品:《她若玉兰静静生根

    荷珍最喜欢二楼西侧的书房,每每太阳西斜,使得整个房间金碧辉煌,就连书架最黑暗的缝隙也看得一清二楚。桌上玻璃茶杯反射粼粼波光,玻璃相框莹润透亮,荷珍背对着阳光,眯着眼,正望着相册出神。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荷珍唤那人进来,来者是老管家阿四,“太太,外面有个叫花子,快要饿死了,您看是?”


    荷珍并不张口,依旧懒懒地卧在沙发上,阿四见状道:“我这就按老规矩办。”


    阿四退出后没几分钟,荷珍依稀听到几声哭诉,不晓得是否真切,也许是风声罢了。


    “咚咚”,是两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荷珍自然晓得来人是谁,便故意不开口,那人又敲了两下,荷珍将相框放回抽屉里上了锁,缓步走到门前握住门把手,其间对方又敲了一次门。


    “看来太太不在家,我改日再来。”那人说道。


    荷珍方才开了门,只见那人慵懒地靠在走廊的西窗台,一副料定的模样,得意洋洋望着她的眼睛。


    荷珍抱臂不去看他:“原是已经走了的,本来也不必见的。”说罢退回书房便要关门。


    那人一个箭步上前抵住门,好言道:“我的好太太,是我错了,你可莫要生气,放我进去吧。”


    荷珍依旧使着力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这儿不过是赵先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别在我这昙花一现,耽误了您在别处古树长青。”


    “这又是哪里的话呢?我何尝去过别处呢?快别生气了我的姑奶奶,我请你去看电影可好?”


    荷珍身子一侧,赵文德踉跄了一下冲进门来,反倒有些不悦似的:“你倒是给我点面子才好。”


    荷珍发笑,“你我在别人眼中已无颜面,又何必在意彼此呢?”


    “笑话,谁敢笑话,我的家世门第哪样不好?”


    荷珍嗤笑:“你倒是哪都好,偏遇了我,便不好了。”


    赵文德低头翻了半天袖子,总算看了一眼时间,“这是没有的事,怎么样,现在就能出门么?”说着打量一番荷珍的脸,不算特别美,胜在端庄娴雅,却与品行不符,想来那已故的前夫就是被这张脸给骗了,好在病死的早,没时间发现她个性风流,不然也得气死。


    下楼的时候远远看着大门处,阿四还被那叫花子纠缠着,荷珍微微皱眉,赵文德转着车钥匙道:“别看是个叫花子,容貌倒是不赖。”


    荷珍侧目,轻飘飘说:“哦?赵先生好眼力,我却不曾有一眼看得清楚。”


    赵文德打开车门,等待荷珍上车,“方才来时瞥到的,是个美人胚子。”


    “那我倒要看看是个怎样的美人了。”荷珍转身朝大门走去,独留下赵文德扶着车门。


    “阿珍,她怎能比得上你呢?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赵文德追过去,又拦不住,只好一道跟了过去。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女叫花子抱着阿四的脚哭诉着,渐渐仿佛没了力气。


    荷珍看着,原在楼上听到的当真是她在哭,看着那褴褛的衣衫,伤痕累累的手脚,蓬乱的头发,荷珍也不免动容,一时竟忘了醋意。


    阿四见太太走过来,面露难色,“我按规矩给了钱,可这姑娘死活不走,非要留下来做工,我好说歹说家里并不缺人手,这……”


    赵文德忙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银票递给阿四,朝阿四使眼色,阿四心领神会,“姑娘,这里有位好心的大爷又给你不少钱,你就放手吧。”


    赵文德扶着荷珍的肩,柔声道:“电影马上就要开场了,我们不能再耽误了。”


    荷珍正欲转身,却见那姑娘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着“我家可归,就算一时有钱,也没个依靠,还要饱受屈辱才能苟活一时,听说孙太太是寡妇,她一定能明白我,我要见她。”


    荷珍一怔,只觉得深受触动,多少年来的辛酸,竟被一个陌生人道破。只是当着另外两个人的面,不好落下泪来,她淡淡道:“抬起头看看。”


    那姑娘抬头,双手用力将头发抹到后面去,尽管满脸脏污,荷珍还是看清了她的脸。


    赵文德微微挑眉,仿佛在说自己果然没看错,荷珍却没空顾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被那张脸吸引过去,她缓缓蹲下身,忘记抚平紧身旗袍,以至竟卡在半空,伸出的手还未触及那姑娘的脸。


    荷珍像触电一般缩回手,同时站直身子,赵文德奇怪地看着她,不知道这女人又犯了什么痴。


    “太太,这姑娘该怎么办?”阿四问。


    荷珍深吸一口气,转身扔下一句话,“你看着办。”便踩着高跟鞋回到汽车里,赵文德不知所以跟了过去。


    两人很快驾车从阿四两人身边驶过,透过车玻璃,两人看不清荷珍的表情。


    直到车子拐过街角,阿四低下头看着姑娘茫然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周绫,十五岁,我什么都会做,求求您了让我留下吧……”


    “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亏得你合太太的眼缘,就留下来吧。”


    周绫感恩戴德,连忙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踉跄着跟了阿四进屋。


    荷珍由赵文德带着,先是去了电影院,又去了舞厅,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全不记得了,只觉得影影绰绰地似乎人人都长着那姑娘的脸。


    赵文德察觉出异样,“阿珍,你今晚是怎么了?还是生我的气?”


    荷珍道:“没有,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多想。”


    “还是今晚的电影不好看?改天我再带你去看新的片子。”


    荷珍依旧摇头,赵文德以为她累了,“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去,早点歇息。”


    “不!我还不想回去,你再陪我一会。”


    “这不是孙太太吗?不对,我看马上就得叫你赵太太了,对不对哈哈哈。”大腹便便的王志仁一屁股坐在荷珍身旁的沙发上。


    荷珍并不理他,丈夫亡故后自己虽有一段风流时光,却也不曾正眼瞧过这好色滥赌的奸商,只是这王志仁却恨上心头,总是当众讽刺挖苦荷珍。


    赵文德斜靠在沙发扶手上,睥睨着眼睛盯着王志仁,“志仁兄,今儿个怎么一个人来了,家里那位母老虎不发威了?”


    王志仁摆摆手,“母老虎再厉害,我也要出来见见我们漂亮的太太啊。”说罢手便要搭上荷珍的肩头。


    荷珍一扭身,躲开那只肥手,嫌恶似地瞪着王志仁,“别一口一个太太,呸!我就是我,不是你们的。”


    王志仁笑起来,有些不甘有些挑衅说道:“听听,听听,文德,你听听,她又不是你的了,那她是谁的?谁都不是,那不就是大家的了?”


    荷珍气得牙痒痒,捏紧拳头,看准桌上的红酒瓶欲拼个你死我活,“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


    赵文德冷笑一声,“志仁兄,你若不给我面子,也休怪我日后无情,别忘了我们两家还有生意要做呢。”


    王志仁靠在沙发靠背上,故作轻松道:“别急嘛,我这不是在开玩笑吗,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坏了正经事呢?只是我这也算给贤弟提个醒,论你的家世才能,你家老爷子会同意你娶一个风流寡妇?呵呵。”


    “这不用你管,我们走。”赵文德把荷珍拉起就走。


    走到门厅时,荷珍方才挣脱他的手,荷珍质问:“你为什么不揍他?他都要骑到你的头上来了,你就忍心他这么玷污我的名声吗!”


    赵文德按住荷珍的胳膊帮助她冷静下来,“荷珍你听我解释,我也恨他,只是,只是不是时候,单纯打嘴仗没有任何意义,你等我,你要等我,等我和家里商量好,一定来娶你,到时候这群人的嘴巴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你愿意等我的对吗?”


    荷珍虽在气头上,却也知道赵文德说的有理,如今只有这一个法子堵的住悠悠众口,只是她依旧恨,指尖掐红了掌心,她恨自己是个女人,更恨没了男人她连普通女人也做不得了,只这么一想,便滚下泪来,头抵住赵文德胸口。


    沉默良久,赵文德还是决定开车送她回家,一路无话,直到家门口时,也是匆匆简短告别,就进了屋子。


    阿四坐在门廊上等荷珍,见她下车早早起身开门,而赵文德的车灯消失在院墙后时,座钟铛铛铛地敲了十下。


    “阿四,你的年纪大了,以后不用这么晚还等我,吩咐给小张就好了。”荷珍有些不忍心。


    “少爷在的时候也常晚归,我已经习惯了。”阿四有些伤感。


    荷珍也不免想起自己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就结了婚,婚后不着家不到一年功夫就亡故了的丈夫,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她才二十九岁,那个丈夫却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人了。


    “阿四,原谅我一直这么叫你,如今我该叫你一声四叔的。”


    “还是叫我阿四吧,少爷从小就这么叫我。”


    荷珍见阿四固执地反复提起自己的亡夫,心中已然明白他这是替自己的旧主不满。荷珍心中苦笑,就连仆人都会嘲讽她,只不过碍于身份不能说出口罢了。


    荷珍心肠硬起来,恢复往日的仪态,问道:“她在哪?”


    “睡下了。”


    “叫什么?”


    “周绫,北边来的,闹了饥荒,全家就剩她一个了。”


    “周绫……明早带她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