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南春好,一纸家书
作品:《双生劫》 暮春三月,江南的烟雨恰如少女心事,时断时续,将整个江南水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诗意之中。青石板路被洗刷得油光锃亮,倒映着檐下那一串串殷红的灯笼。
此时,镇东头的“保和堂”药铺门口,却围得水泄不通,那份江南独有的闲适被一阵焦灼的喧嚣彻底撕碎。
“让让,都让让!别挡着光!”
一声清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响起,人群中自觉地分开一条道。一个身着利落水蓝色短衫的少女正蹲在地上,她眉眼英气,神情专注,手中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特制的布包上熠熠生辉。
在她面前,一个七八岁的男童面色青紫,呼吸微弱,眼看就要喘过气去。孩子的母亲早已哭得瘫软在地,只知重复着:“救救我的儿,求求神医救救我的儿……”
“哭什么?再哭,你儿子的魂就真被你哭跑了!”少女头也不抬,语气虽冲,手上的动作却稳如泰山。她捻起一根最长的银针,在烛火上飞快地燎过,对准了男童心口大穴。
“啊!使不得啊!”人群中一位老郎中惊呼出声,“若薇丫头,此乃‘神封穴’,乃人体死穴,一针下去,神仙难救!你这是要他的命啊!”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哗然,那孩子的父亲更是双目圆睁,就要扑上来阻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清泉般的声音响了起来,温和而坚定,瞬间抚平了在场的躁动。
“各位乡邻,张大叔,稍安勿躁。”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林若薇身侧,她容颜秀美,一双眼眸亮如晨星,流转间尽是安抚人心的聪慧与灵动。
少女先是对着众人福了一福,随后走到那孩子父亲面前,柔声解释道:“张大叔,您信不过我姐姐,总该想想小宝的命吧?他误食毒菌,毒气已侵入心脉,若不以雷霆手段逼出毒血,神仙来了也只能望而兴叹。寻常法子是慢火熬鹰,可小宝等得起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老郎中,语气依旧恭敬:“王伯伯是杏林前辈,您说的‘神封穴’不可轻动,乃是医书上的金科玉律,青禾与姐姐自然是知道的。可医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古有刮骨疗毒,今有险穴求生。我姐姐此举,正是要以针力封住毒气最后蔓延的通路,再以汤药催之,逼其从口中呕出。这是在与阎王爷抢时间,行的是险棋,求的却是生机!”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情理兼备,既点明了病情的危重,又解释了手法的原理,还给了老郎中足够的面子。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竟被她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那孩子的父亲被她说得一愣,看看气若游丝的儿子,又看看眼神坚定的林若薇,最终咬牙退到了一旁。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若薇的手上。
只见她眼神一凛,再无半分犹豫,手中银针稳、准、狠地刺入了那“神封穴”半分。紧接着,她飞快地取出另一颗早已备好的药丸,由林青禾辅助,撬开男童的牙关塞了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息,两息……
就在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那男童猛地一阵抽搐,“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腥臭的黑血。那股紫色从他脸上褪去,虽依旧虚弱,但紧蹙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绵长起来。
“活了!真的活了!”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林若薇长舒一口气,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拔出银针,对早已准备好纸笔的林青禾快速说道:“记下,白芷三钱,茯苓五钱,甘草……减半,给他家人,一日三次,三日后我再去看他。”
林青禾的毛笔在纸上行云流水,不过片刻,一张字迹清秀的药方已递到那千恩万谢的夫妇手中。她又细细叮嘱了几句煎药的注意事项,这才扶起有些脱力的林若薇。
“姐姐,你又逞能。这法子,你也是第一次用吧?”回家的路上,青禾一边替若薇擦汗,一边嗔怪道。
“书上读过百遍,心中已有九成把握。而且这法子师父已教了多次,我也练手了许多次”林若薇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洒脱,她捏了捏青禾的脸颊,笑道,“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我的‘定心丸’。没有你在旁边镇场子,我哪能安心施针。”
林青禾被她逗笑,眼波流转,狡黠地说:“我可不是白白给你镇场子的。你忘了?京城的青风表哥,上个月捎来的信上说,他寻到了一株极罕见的‘雪顶乌头’,正是给你入药的。你今天救了人,积了德,说不定你为治他顽疾的方子,就快凑齐了呢?”
听到“青风表哥”四个字,林若薇英气的眉眼柔和了几分,随即又轻哼一声:“算他有心。不过,他那身子骨,也不知被京城那些庸医耽误成什么样了。信上说得再好,终究是隔着千山万水,见不着真人,一切都是空谈。”
林青禾却不这么认为。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盒,打开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九连环。这是沈青风随信一同寄来的。她拨弄着那环环相扣的精巧结构,眼中满是憧憬与笑意:“怎么会是空谈呢?你看,他知道你痴迷医道,便为你寻访天下奇药;知道我爱这些精巧玩意儿,便费心找来给我解闷。他虽远在京城,身子孱弱,可他的心,却比谁都细腻通透。”
“他在信中描绘京城的四季,描绘宫墙外的护城河如何结冰,又如何融化;描绘他书房窗外的那株海棠,开了几朵花,落了几片叶。我虽未曾去过京城,却仿佛已在他笔下,随着他一同经历过那里的风霜雨雪。”
沈青风,是她的表哥,自小体弱多病,她的姑母,侯府的主母林宛月,是他的母亲。自她记事起,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哥便开始与她通信,从未间断。他的信,是她平淡生活中最绚丽的色彩,他的存在,是她少女情怀中最温柔的寄托。
林若薇看着妹妹脸上那不自觉流露出的神往,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这位妹妹,什么都好,聪慧、机敏、善良、通透,唯独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青风表哥”,有着近乎执拗的幻想与崇拜。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家药铺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姐小姐,京城……京城来人了!”
两人心中皆是一惊,疾步回到家中。只见林家正堂之内,气氛肃穆得有些不同寻常。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人正端坐品茶,他身后站着两名家丁,气势迫人。
两姐妹的父母林德昌和李氏,正陪坐在一旁,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虑与局促。
见到青禾和若薇进来,那中年人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青禾微微一躬:“这位,想必就是青禾小姐了。在下是侯府管家,奉主母之命,特来接小姐入京小住。”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
侯府?主母?
林青禾的心猛地一跳,是姑母……是青风哥哥的母亲!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地答应下来。可她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父亲母亲那双充满担忧的眼睛。那眼神中,除了不舍,似乎还藏着更深的东西?
她的机敏让她立刻冷静下来。她上前一步,屈膝一礼,声音依旧温婉:“有劳管家远道而来。只是……此事来得突然,青禾从未远行,心中实在惶恐,还需与父母商议一二。”
她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将皮球巧妙地踢给了长辈,为自己争取了思考的时间。
那管家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应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理应如此。主母吩咐,小姐不必急于启程,府中上下,静候佳音。”
待管家被请去厢房歇息,正堂的门一关上,母亲李氏便再也忍不住,一把拉住青禾的手,眼眶都红了:“青禾,我的儿,你可不能去啊!”
林德昌也是一脸凝重,他叹了口气,对青禾说道:“京城那地方,不比我们江南。那侯府,更是高门大院,里面的人心……比我们这河道里的水还要深。你姑母她……她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为何偏偏在此时接你入京?这里面,怕是没那么简单。”
林青禾的心沉了下去,姑母来接她上京小住本是小事,为何父母如果推脱,似有难言之隐。
“可是青风表哥他出事了?”她喃喃道,心中依旧抱着一丝希望。
“必定是因为青风表哥!”林若薇的声音插了进来,她早在一旁沉思许久,“他体弱多病,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我听闻,近来他的病越发沉重,御医都束手无策了。表妹,你想想,他们在这个时候接你这个‘外人’过去,能有什么好事?我怕……我怕他们是想拿你去做什么文章,甚至是……冲喜!”
“冲喜”二字,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青禾瞬间清醒。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她想起青风哥哥信中偶尔透露出的、对生命的悲观;想起他那些描绘海棠花开又落的字句,或许并非诗情画意,而是对自己短暂人生的感叹。
她的心中,喜悦与憧憬寸寸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不安。
当晚,林家人一夜未眠。
青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去,前路未卜,吉凶难料。不去,那份牵挂了十余年的情谊,那个在信中陪伴了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的人,她真的能就此放下吗?
她并非真正不谙世事的娇弱女子,她有她的聪慧,有她的机敏。或许,她可以保护好自己?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若薇端着一碗安神汤走了进来。
“睡不着?”
“姐姐……”
林若薇将汤碗放在桌上,坐到她床边,眼神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青禾,我一下午都在想。你若是不去,必会抱憾终身。你若是去了,我不放心。”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所以,我陪你一起去。”
林青禾猛地睁大了眼睛。
“师父远游前说过我的医术,在江南已难有精进。那沈青风的病,是天下闻名的疑难杂症,我去会会他,不枉此生所学。这是其一。”
“其二,”她握住青禾冰凉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是我的妹妹,我绝不让你一个人去闯那龙潭虎穴。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天大的阴谋,我用银针给它戳破;害人的心思,我用汤药给它灌哑!我倒要看看,京城那侯府,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豪气干云,尽显她勇敢大胆的本色。
林青禾看着眼前的表姐,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守护与医者无畏的挑战之心,心中所有的惶恐与不安,仿佛都被这股力量驱散了。
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她有能托付性命的姐妹。
她坐起身,接过那碗安神汤,一饮而尽。汤药微苦,却暖了她的心,也坚定了她的意志。
她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对林若薇说:“好。姐姐,我们一起去。”
窗外,持续了一整天的江南烟雨,终于停了。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
一场足以颠覆她一生的命运风暴,正从遥远的京城,悄然席卷而来。而此刻的林青禾,尚不知晓,她这一去,不仅是为了赴一场与笔友的十年之约,更是为了踏入一个用谎言与鲜血交织的巨大棋局。
她人生的春天,即将在这个多雨的江南,画上最后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