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兄妹初见,病榻温情
作品:《双生劫》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听竹轩的院门便被叩响了。
来的是主母林宛月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名叫碧云。她态度恭谨,却也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疏离:“表小姐,主母有请。大少爷今日精神尚可,可以见客了。”
一句话,让青禾与若薇的心同时提了起来。
若薇是兴奋,她终于能见到那个传说中病情棘手的“病人”,一展所学的机会就在眼前。而青禾,则是无法言说的紧张与期待。十六年的笔墨相交,那个只存在于信纸上的、温润如玉的“青风哥哥”,终于要相见了。
两人随着碧云,穿过比昨日更深、更静的庭院。越往里走,守卫越是森严,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也愈发浓郁。这里仿佛是侯府的禁区,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只剩下沉重的、令人压抑的寂静。
最终,她们在一座名为“松鹤堂”的院落前停下。这里便是沈青风的居所。院中种满了青松翠柏,寓意着长寿安康,却也因此显得愈发肃穆,少了少年人该有的活泼生气。
进了正屋,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扑面而来。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厚重的帷幔挡住了大部分天光,似乎是为了照顾病人的眼睛。林宛月早已坐在外间的榻上,神情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眠。
见到她们来,林宛月只是微微颔首,指了指内室的珠帘,对若薇说:“他就在里面,你去吧。切记,莫要惊扰了他。”
又对青禾道:“你便在此处候着吧。青风身子弱,见不得风,也受不得人多。”
这番安排,青禾心中微黯,却也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
林若薇对青禾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药箱,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珠帘晃动,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青禾的心,也随着那晃动的珠帘,提到了嗓子眼。她看不真切内室的情景,只能透过珠帘的缝隙,隐约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半倚在病榻之上。
内室里。
林若薇一踏入,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间屋子,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书库。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兵法谋略,甚至还有几本西域传来的孤本。空气中,浓郁的药味与沉静的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矛盾的氛围。
而那个传闻中病入膏肓的少年,就坐在这书海与药海的中央。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寝衣,身形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头乌黑的长发未曾束起,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衬得他那张脸愈发苍白,毫无血色。他的五官生得极好,眉如远山,目若寒星,鼻梁挺直,唇色却淡得近乎透明。这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惊心动魄的美。
此刻,他手中正捧着一卷书,听到声响,缓缓抬起头,看到来人笑了笑。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林若薇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病人,或痛苦,或绝望,或麻木。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被病痛折磨的怨怼与颓唐,反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清澈,却又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悲悯。
他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被岁月打磨了千年的寒玉,清冷,孤绝,却又蕴含着无尽的智慧。
“你便是若薇表妹?”他的声音响起,清越如玉石相击,却也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林若薇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竟有些发烫。她暗骂自己没出息,竟看一个“病人”看呆了。她连忙收敛心神,恢复了平日里干练专业的模样,上前一步,福了一福:“若薇见过青风表哥。奉姑母之命,特来为表哥请脉。”
沈青风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药箱上,微微点了点头,将自己那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腕,从锦被下伸了出来。
林若薇将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脉上,闭上眼睛,凝神感受。
片刻之后,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脉象……太奇怪了。虚浮、沉迟、散乱……所有矛盾的脉象,竟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五脏六腑之气,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强行捆绑在一起,互相冲突,又互相消耗。正如若薇昨日的判断,这绝非天生,而是长年累月被外力侵蚀所致。
“表哥这病,怕是有些年头了。”若薇沉声说道。
“自我出生起,便如此。”沈青风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可曾服用过什么特殊的药物?”
“汤药不断,皆是京中名医所开。方子,母亲那里都有。”
林若薇不再多问,她知道,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她收回手,从药箱中取出一套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燎过,说道:“表哥,我要为你施针,探一探气血郁结之处。可能会有些疼。”
“无妨,请便。”沈青风说着,便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副任由她施为的模样。
林若薇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敬佩与心疼。是怎样的意志力,才能让一个人在长达十几年的病痛折磨中,依旧保持着如此的从容与镇定?
她定下心神,捻起银针,一针针刺入他身上的穴位。她的手法极为娴熟,每一次落针,都精准无比。
而外间,青禾正坐立难安。
她听不到里面的对话,只能看到珠帘后,若薇的身影在床榻边忙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她来说,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宛月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为儿子祈福,还是在为别的什么。
就在此时,内室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青风!”林宛月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就要往里冲。
青禾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受控制地跟着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珠帘被掀开,林若薇走了出来,她脸上带着疲惫,对林宛月说:“姑母放心,这是施针后的正常反应,是我在逼他体内的郁气。他咳出来,反而是好事。”
林宛月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但眼神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内室的方向。
林若薇走到青禾身边,低声说:“他的病,比想象中还麻烦。但我有五成把握,能稳住病情。只是……需要些时间。”她又看了一眼林宛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补充道,“这里的人,心思太重,防备心也太强。我需要一个绝对信任我的人,在内室帮我。”
青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林宛月面前,再次屈膝跪下。
“姑母,”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青禾虽不懂医术,但自小跟在姐姐身边,煎药、研磨、辨认药材,都还算熟练。姐姐施针救人,耗费心神,身边需要一个能搭把手的。请姑母恩准,让青禾进去,为姐姐打个下手。”
林宛月皱眉看着她,眼中满是怀疑:“你?”
“是,”青禾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青禾知道自己身份不妥,不该有此请求。但青禾也知道,青风表哥的安危,是侯府上下最重要的事。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青禾保证,绝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一眼,只听姐姐的吩咐行事。若有任何差池,青禾愿一力承担!”
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
林宛月沉默了。她看着跪在地上这个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少女,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这或许是若薇的意思,但青禾能主动请缨,这份胆识和担当,却也让她有些意外。
半晌,她挥了挥手,疲惫地说:“罢了,进去吧。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多谢姑母!”
青禾心中一喜,连忙起身,跟着若薇,第一次,也是十六年来第一次,真正地走进哥哥的世界。
内室的药味和墨香更浓了。
青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榻上的少年。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所有关于他的想象,信中所有温润如玉的字句,都化作了眼前这个真实而脆弱的身影。他比她想象中还要清瘦,还要苍白,仿佛是月光下的一剪幻影,随时都会消散。
他刚刚咳过,鬓角被汗水浸湿,几缕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显出一种惊人的脆弱感。他似乎察觉到了新的气息,缓缓睁开眼,目光越过若薇,落在了青禾的身上。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青禾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握住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传闻中的清冷,没有病痛的折磨,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如海的温柔,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是的,是愧疚。
他看着她,仿佛已经看了千百年。那眼神穿透了时空,穿透了所有谎言与隔阂,直直地落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你……是青禾表妹?”他开口,声音因为咳嗽而沙哑,却依旧动听。
“是……青禾见过,青风表哥。”青禾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青风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容。那笑容极淡,却如同冰雪初融,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苍白的脸。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他轻声说。
他知道。
在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青禾心中便有了个荒谬却又无比确定的念头。她要他活着。
林若薇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异样的气氛,她轻咳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表哥,你现在感觉如何?”
沈青风将目光从青禾身上收回,摇了摇头:“还好。只是有些乏了。”
“那你先歇息,我们不打扰了。”若薇说着,便要拉青禾离开。
“等等。”沈青风却叫住了她们。
他挣扎着,从枕下摸出了一个东西,递向青禾。
那是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他微笑着示意青禾打开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的,不是什么九连环,而是一枚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竹叶。那竹叶雕工精湛,叶脉清晰,温润通透,顶端还穿了一个小孔,显然是用来佩戴的。
“我知你爱竹,也知你如竹一般,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沈青风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枚玉佩,自我六岁起便贴身戴着。如今,赠予你。愿它能代我,护你此行,岁岁平安。”
六岁。
那正是她记忆中,姑母唯一一次返回江南的年份。也是从那一年起,她开始收到这位“青风表哥”的信。
她知道,眼前这个病弱的少年,是这世上,除了父亲母亲和姐姐之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将她真正放在心上疼惜的人。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枚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玉佩温润,仿佛将他所有的温柔与守护,都传递到了她的掌心。
“多谢……表哥。”她哽咽着,第一次,也是发自内心地,叫出了这两个字。
沈青风笑了,那笑容,满足而释然。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此生最重要的事,缓缓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若薇拉着还在伤感的青禾,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松鹤堂。
直到走出那压抑的院落,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青禾才恍若隔世。
“姐姐,”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问若薇,“你说……这是为什么?”
林若薇看着她,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没有回答青禾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青禾,你有没有觉得,你和你这位青风哥哥,长得……太像了?比我跟你更像亲人”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青禾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
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眉宇间的神韵,几乎如出一辙。
一个尘封了十年、她从未敢想过的答案,此刻,正破土而出,疯狂地在她心中滋长。
她和他,或许,并不仅仅是表兄妹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