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朝歌屠夫

作品:《邑姜

    万身着粗麻衣裳,手中挥舞着锋利的屠刀。只见他恰到好处地在牛颈处一抹,牛顿时失去了气息,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沿着已备好的沟渠汩汩流淌。


    正当万手法娴熟地剥着牛皮时,收牛者兴致勃勃地小跑过来,边跑边大喊道:“万,今日有笔大买卖,有人要买下朝歌城所有的牛肉。”


    万闻言眉头微挑,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问道:“是何人出手如此阔绰?”


    收牛者将万带到了买主面前。那人不喜空气中弥漫的屠宰气味,掩了掩鼻子,一脸傲慢地说道:“鹿台修筑完工,应子特命我等备下足份的牛肉,以犒赏力役们。”


    耗时数年的离宫鹿台建成了,应子衍这几日奉王命来朝歌,查看其成果。


    “应子真乃仁善之主,竟能想着让服役者饱食一顿牛肉。”


    万顿时对荥子衍产生了敬意。修建鹿台的奴隶,多来自于战俘和犯罪的平民,他们是大邑商中最低贱的一群人,食肉于他们而言是往日里不敢想象之事。


    来人对万的说辞表示满意,他随口笑道:“一介屠夫倒也有几分见识。”


    趁着那人带来的随从们搬运牛肉的功夫,万凑近了些,弄出一幅卑微讨好的模样:“我听闻与应国世子订亲的是先齐侯之女,齐国已亡,应子此举可谓慈爱之至啊。”


    万面上维持着笑意,心中确是翻涌着惊涛骇浪。只因他非寻常屠夫,而是从前的公子望。


    来人被激起了谈兴:“齐国女公子是先齐侯和先王女最后的血脉了,应子与先王女是同母姊弟,这些年一向对女公子照拂有加。”


    “那齐国女公子是住在应子府中了?”万顺势询问道。


    “非也,先齐侯之姪入了大王的后宫为世妇,女公子在王宫中陪伴从姊。”


    万竭力压抑着悲伤之情,偌大的齐国公族,如今只余下嬟、姮和自己了。万突然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要见一见嬟和姮。应子衍为人甚是仁厚,又定下了姮为应国的世子妇,他多半不会将自己交给商王受的,万暗中思索道。


    应子衍在马车中闭目休憩,然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的内心并不安宁。那日素自王宫中归来,吵着闹着要让稽和姮解除婚约,称若不如此,自家将会招致大祸。应子衍自是不相信她的说辞,商王受对婚事未见不悦,也赏赐了一些宝物以充实纳采之礼。应子衍思量着,成婚后让稽和姮去应国,素即使心怀芥蒂也无法对姮发作。


    “王子,有人拦驾。”随从的话打断了应子衍的思绪。


    万伏跪在应子衍的车驾旁,双手捧着玉佩,高呼道:“小人欲献宝于王子。”


    应子衍轻轻点了点头。随从走到万身前,漫不经心地拿走了玉佩,不屑地说道:“也只有我们王子宽厚,若是换作其他贵人,恐怕你已死在马蹄下了。”


    看着呈上来的白玉佩,应子衍的脸上迅速浮现起了惊骇之色。玉佩的质地与正面雕刻的玄鸟图腾,无疑揭示了它出自王室。背面的“齐”字,则表明拦路之人与齐国有关联。


    “将那人驱逐。”应子衍小心地收起玉佩,随即下令赶走了万。


    万躲在距离道路不远的隐蔽处,果然,一个时辰过后,有数人寻到了此处,示意万跟随他们,从小路去往应子衍的住处。


    众人退下后,应子衍手持玉佩,略有几分激动地问吕尚道:“你如何得到此物?”


    万从容言道:“小人是齐国人氏,此乃小人加冠时,长嫂所赐。”


    “长嫂”令应子衍在瞬间明白了一切,此人原来是长姊的夫婿齐侯燮之弟。


    “大商与东土开战前,先齐侯的三弟离开了齐国,多年来不知所踪。想来他即使存活于人世,亦是不敢暴露身世的。”应子衍望向万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你此时来寻吾有何目的?”


    “我想与嬟和姮见一面。齐国公室被灭族掘陵,只有我们三人尚在,望恳请王子成全。”


    应子衍很是犹豫,他思虑了好一会儿后问道:“你不担忧吾会向大王告发?”


    “望幼年即丧父,从此之后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见到王子,望依稀忆起了长嫂的面容。”


    万十分诚恳地回复道。言罢,他郑重跪拜于地,静静地等待着应子衍的决定。


    念及故去的长姊,又想到逼迫公子望之父自尽的正是自己的父王,应子衍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良久,他缓缓开口:“汝随吾回殷都。”


    姜嬟和姜姮来到了应子衍的府中,她们刚刚踏进府门,嬴素迎面走了过来。


    “拜见世妇。”嬴素向姜嬟行礼后,随即问道,“世妇可是来退亲的?”


    应子衍自然没有告知嬴素吕尚之事,嬴素见身为世妇的姜嬟竟然来到了府上,只以为她是秉承太子呈的意愿,为姜姮和稽退婚而来。嬴素面带笑容,暗道此事终归尘埃落定了。


    姜嬟被嬴素的言辞震惊住了:“元妃此话是何意?”


    “世妇难道不知,姮与……”嬴素意识到府中众人和姜嬟姊妹身后的宫人在场,急忙收回未完的话。太子呈看中姜姮之事,万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漏嘴。


    姜姮对嬴素不满于她和稽的婚约早已了然。毕竟作为应国元妃与夫家主母,嬴素却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礼上不曾露过一面,平日里进宫拜见王后时,亦未曾踏足过她和姜嬟所居的宫殿。但嬴素这般直白地言明欲退亲之事,还是出乎了姜姮的意料。


    “舅母既不愿姮为新妇,姮可如舅母之愿。”


    姜姮深吸一口气,面色极是平静,甚至有一丝淡然的笑意。


    姜姮常居王宫,与世子稽相处的时日不多,但行六礼时她亦能感受到,世子稽的态度冷淡,不过是听从父命罢了。


    而今眼见应子衍的元妃如此热切于解除婚约,姜姮有种解脱的快意,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她想着,与其勉强成婚,不如各自安好。历经国破家亡的姜姮,对成婚之事已颇觉心灰意冷。


    “姮,舅父舅母怎会不情愿稽与你成婚?只是如今你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们自是不敢阻拦。世妇,姮的陪嫁之物俱由我和夫婿操办,一切都依国君之女的规格。”


    思及太子呈对姜姮的喜爱和重视,嬴素的语气不禁有了些许谄媚。齐国起兵被灭,姜姮必是做不得太子呈的元妃,但王室之事又岂在一朝一夕?商王受之母就是凭借先王的宠爱,从王妃被立为王后,所生幼子越过了元后之子、夫婿的长兄微子启而登临王位。姜姮已无父族,若她果真能有先王继后那般的造化,对自家是大为有利的。


    “元妃可否讲明何为‘更好的去处’?姮与稽的婚事,六礼已毕五礼,婚期已定于明岁季春,吾不信应子另有打算。”


    姜嬟感到既迷惑又愤懑,同时亦有了自责之意。齐国公族俱灭,姮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如若自己长得商王受的宠幸,甚至诞下了王子,应子元妃会不会是另一番姿态?念及此,对商王受无比痛恨的姜嬟,竟在一瞬间有了争王宠的心思。


    气愤尴尬之际,应子衍匆匆赶来了。


    “世妇,宫人们就留在此处,你和姮随我去商议婚期。”


    应子衍的神色十分凝重,姜嬟、姜姮和嬴素皆意识到了他别有目的。


    嬴素立即召来了世子稽:“稽,你去探听一下汝父意欲何为。世妇齐姜此次来府上,恐怕不止是为了你和姮的婚约。”


    “是。”世子稽领命而去。


    应子衍带着姜姮和姜嬟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屋室。在进入室内之前,他便屏退了所有随从。


    “嬟,姮。”


    时隔五年,万再次见到了姜嬟和姜姮。姜嬟容颜未改,姜姮却不再是万记忆中的孩童了,她长大了,明岁就要嫁做人妇了。万竭力克制着,但泪水还是沿着面颊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微的涟漪。


    姜姮只觉眼前的人既陌生又熟悉,她尝试着回想,幼年的回忆像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令她感到莫名的疼痛。


    姜嬟只一眼就认出了叔父,她悄悄打湿了眼眶。原来叔父还活着,原来她和姮还有父族的亲人,原来齐国公室没有绝嗣。


    “叔父……”


    姜嬟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声“叔父”,姜姮蓦然间被惊醒。这是她的叔父啊,是那个在东土以文武才闻名的叔父啊。


    “叔父,这数年你以何维生?”


    姜嬟再也控制不住,泪珠潸然而下。叔父的衣裳粗劣不堪,不足三十岁的人面庞已有了几分沧桑,可见是吃了许多苦头的。


    万试了试泪水,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四年前我流落至朝歌,此后以屠牛卖食为业。”


    “一国公子沦落为屠牛卖食,实是可怜。”


    应子衍亦忍不住感叹道。这时,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公子可曾成婚,是否有子息?”


    “望已在朝歌娶妻,有一子虚龄四岁。”


    万的话令应子衍大喜:“先齐侯的二子均已亡故,公子之子自此就是先齐侯与吾长姊的嗣子,是姮的亲弟了。”


    见万的神情有些发愣,应子衍猜测他不太甘愿将唯一的儿子过继给亡兄。思索了片刻后,应子衍许诺道:“明岁姮与吾子成婚后,我意让他们去往应国,到时公子可在应国任大夫之职。公子年岁尚轻,还可生育新的子嗣。”


    “王子误会了,望之子能奉长兄之祭祀,是他的荣幸。至于大夫之位,望愧不敢受。”


    万断定应子衍没有争夺王位的图谋,那么满怀兴复齐国之志的他,是不可能甘心做一个应国大夫的。万已将朝歌城的情形探知、熟记于心,他思量着最迟到明岁的诸侯大朝,就投效于周侯昌。临去周国前,能与嬟和姮相见,万已经无遗憾了。


    忽然,密室的门被人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