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玄鸟悲鸣
作品:《邑姜》 微国的演武场上,公孙涉手持长弓,眼神紧紧盯着天上的飞鸟。伴随着一声长呼,公孙涉松开了握箭的手指,箭矢带着尖锐的啸声直奔目标,精准地穿透了飞鸟的身体。公孙涉接着连射了五支箭,竟无一失手。
“公孙的箭术愈发精进了。”
商王受的长兄、微国的国君微子启鼓掌称赞道。
公孙涉笑了,笑声中夹杂着极深的苍凉意味:“四年了,王子终于想要动手了。”
微子启询问道:“吾的心思,公孙为何猜测得如此之准?”
“涉出身鲁国公室,对国君之位的纷争,乃至王位的相争自是明了的。商王受之子逐渐长成,王子如若再犹豫下去,即使能够杀了商王受,商王之位恐怕也轮不到您。”
那一年公孙涉被微子启的人救出,来到微国后,微子启开门见山地告知他,可以助他杀死商王受以报鲁国之仇。公孙涉心知微子启欲利用他争夺王位,但他乐见于此。鲁国公室被灭族掘陵,他很有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这般血海深仇他必然是要报的。
培养刺客简单,可假若刺客被生擒,能经受住酷刑而不招认主谋,就不容易了。这是微子启不敢派出寻常刺客的原因。刺杀失败事小,暴露出自己那就是满盘皆输了。
而公孙涉则不同于旁人,他与商王受有着灭国破家之仇,是行刺商王受的最好人选,也是最有可能不顾惜性命、亦不供认出主使者的人选。
“王子请安心。涉会携带短刃,一旦箭矢射中商王受,涉立刻自尽,不负王子救命之恩,亦不负鲁国先祖之英灵。”
公孙涉生怕微子启改变主意放弃行刺,连忙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
微子启满意地颔了颔首。
“涉即刻前往殷都。不过王子可否确保,在商王受死后战胜其子而登位。若是涉杀死商王受却换得父死子继的结果,就太不值得了。”
公孙涉突然有了些许疑虑。
“呈尚未加冠,为人又甚是仁弱。”微子启对太子呈十分轻视,“他做不得大商之王。”
殷都之郊,秋风带来几分凉意和萧瑟。商王受与太子呈同乘一辆战车,率众武士踏入广袤的猎场。
野鹿、野猪、野兔等兽群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所过之处,林木惊倒,枝叶纷飞。野兽的咆哮与战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远古的乐篇。
“呈,狩猎如同作战。”商王受望向太子呈,他深觉呈过于仁善,还不足以承担起大商的天下,“你是未来的王,必须拥有主宰生死的意志。”
太子呈闻言沉思了片刻,接着他握紧了弓弦,目光锁定在一只慌不择路的野鹿身上。西风低吟,带动他的白色衣袍猎猎作响。不一会儿,太子呈的箭矢射中了野鹿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草地。
“小王英勇,小王英勇。”一众武士高声称颂。
见商王受露出赞许的神情,太子呈亦有些欣喜。他并不热衷于行猎,只是想努力成为父亲期待的嗣王。
公孙涉潜伏于茂密丛林中,身上披着用树叶和藤蔓编织的伪装,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凝视着远处那辆装饰华丽的王车。商王受和太子呈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公孙涉手中的强弓利箭被握得愈发紧了。秋风穿过草丛,带来细微的声响,每一次声响都让他的心跳加速一分。他耐心地等待着,就像那盘旋于半空中的鹰隼,等待着对地上的猎物进行致命一击的时机。
眼见商王受已经完全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内,队伍前列的武士亦即将搜寻到这片藏身之地,公孙涉猛地站起身,一支箭矢如同离弦之电,划破秋风,带着死亡的气息,直向商王受而去。
太子呈的弓箭在射中几只野兔后,弓弦断裂了,正当他将旧弓交给护卫,尚未拿起一把新弓时,却见闪烁着寒光的箭尖直扑商王受而来。而商王受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射杀一头凶猛的野猪,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没有丝毫察觉。
来不及呼唤护卫或者拿起武器对抗了,太子呈下意识地挡在了商王受身前,生生地替商王受承受了这一箭。
那支本该取商王受性命的箭,就这样深深地嵌入了太子呈的肩膀,鲜血宛如泉涌,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溅湿了商王受的面颊。
“呈。”商王受悲痛地大喊着。王车上的护卫们连忙布起了层层叠叠的盾牌,以防刺客的下一次袭击。
武士们俱向商王受的战车靠拢,一时之间倒无人来抓捕公孙涉。公孙涉看到盾牌阵,知晓已没有射出第二箭的机会了。他高呼:“吾乃鲁国公孙,商王屠灭我鲁国公族,掘毁我先祖陵墓,今日吾杀商王独子,乃东土生灵护佑,得报此国恨家仇。”
公孙涉话毕,眼中闪过决绝与释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其刺入了自己的心口。那双望着远处苍茫天空的眼睛,在一瞬间失去了光芒,但公孙涉的嘴角仍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商王受年已三十,公族出身的公孙涉深切地知晓,如若商王受不能得享高寿,即使他还能生育子嗣,他的儿子也难以顺利继承王位。
太子呈静静地卧于榻上,肩头的伤口已被医士细致地包扎过,但苍白的脸色还是暴露了他的虚弱。商王受坐在塌边,断断续续地悲泣道:“呈,你太傻了……”
“阿父,呈的身量比你矮了许多,我若不挡着,那一箭射中的就是你的胸膛了。”
太子呈微笑着,他试图抬起手,为商王受拭一试泪水,但那只手只是颤动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落。
商王受的独子被刺客重伤,此消息迅速传出殷都,传遍各诸侯国。
周国,公子照在宗庙中为太子呈祈祷时,父亲周侯昌、二弟公子发、三弟公子鲜走了进来。
“长兄还是少费些心神吧,我们姬族的祖先,岂会庇佑商的王子?何况祖父就是被商王之父帝乙杀害的。”
公子鲜对长兄的举动颇为不解,他恨不得太子呈伤重而亡。
“鲜慎言,你可知不久前崇侯虎向商王上书,称阿父交联西土诸国、聚拢人心,有不臣之征,商王命阿父于明岁的诸侯大朝亲去请罪。若是商王的独子……商王悲怒之下牵连于阿父,将是多么严重的后果。”
公子发长长地叹息着,为了周国和父亲,他真心期望王子呈转危为安。
公子鲜不屑地说道:“阿父何必再听那商王调遣。周国这些年秣兵历马、积蓄钱粮,已足可与商一战,我看不若趁此良机起兵。”
“鲜,你太急躁了。”周侯昌踱步至宗庙中央,面色凝重地开口,“反商时机还未到,若是冒然举事,商王一怒之下倾全力伐周,周国有可能落得齐、鲁两国的境地。”
“阿父这般一日日地等下去,要等到何时?”公子鲜忍不住发问。
周侯昌眉头紧锁,其实他的内心亦没有全然明确的筹划。他忽感人才济济的周国,仍是缺少了一位经略天下之士。
“太子呈与他的父亲不同,他若继位,必是一代贤王。”
公子照在祈福仪式完毕后,注视着掌心的玉扣,声音沉稳地说道。他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崇侯世子咄咄逼人地挑衅时,是太子呈为他解了围。尔后他与太子呈在王宫中促膝长谈,安慰着彼此的忧愁,交换了彼此的抱负。临回周国前,他应允太子呈,将来必为他的辅政之臣。
未曾料想,太子呈未及成人,却替他的父王承受了屠戮东土的罪孽。公子照的脸庞上浮现出深深的哀伤,一滴泪落在手中的玉扣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在寂静的宗庙中回荡,更添几分落寞与凄凉。
今岁的冬日比往年冷了些。
“嬟,莫要行礼。”
得知姜嬟有娠,商王受大喜,在去往姜嬟所居宫殿的路上,便传命封其为王妃。
除去夭折的孩子,商王受现下只有一子二女,可谓子息单薄。更为致命的是,太子呈自被刺伤后就伤病交加,而王宫中已数年未有后妃怀娠了。姜嬟的身孕,对商王受而言无疑是极大的佳音。
“听闻小王之伤稍愈,想来妾腹中之子出生时,小王定能抱着阿弟或阿妹玩耍了。”
为了姜姮,姜嬟自然是希冀王子呈可以平安。
商王受打量着姜嬟身侧的姜姮,犹豫了许久后,他终是作出了决定:“呈大好后,姮就嫁与她为……元妃。”
姜嬟既惊且喜,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商王受,生怕自己出现了幻觉。
“呈为吾挡箭而伤,他的心愿,吾无论如何也要满足的。”
商王受语气平淡,心中却是万般的不甘与无奈。齐侯燮和子廷掀起了偌大的东夷之乱,商王受怎会情愿让他们的女儿做大商未来的王后?只是呈在病榻上向他请求娶姜姮为元妃,商王受不忍也无法说出回绝的话。他唯有这一子,绝不能在此时令其因心绪不宁而加重伤情。“呈伤愈之日,就是与姜姮大婚之时”,这是商王受对王子呈许下的承诺。
而姜嬟有孕,有可能诞下他的第二子,这促使商王受下定了决心。罢了,姜姮终究也是成汤后裔、先王血脉,王后之位原也当得的。
姜姮内心五味杂陈,她恍惚间忆起了六岁那年,阿父阿母在诸侯大朝后回到齐国,提及王后己脩有意让她在将来嫁作太子呈的元妃一事。两年后阿父阿母祭天反商,此事自是不作数了。想不到历经商与东土的大战,遭受国破家亡的惨痛,她还是要嫁给太子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