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剑与罚
作品:《晓楚》 晨光还未完全撕开夜幕,晓镜吟便提着佩剑匆匆赶往竹林。昨日楚寒玉那句“明日换真剑”如冰棱刺入他心头,他生怕迟到半分,却又忐忑于真剑的重量——那柄剑是楚寒玉从剑阁亲自取来的,鞘身雕着云纹,沉得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踏入竹林时,他愣住了。楚寒玉早已端坐在青石桌旁,一盏茶氤氲着白雾,竹叶在他肩头落了一层,却纹丝不动。晓镜吟的脚步声惊动了晨雀,楚寒玉抬眼瞥来,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刃:“迟了一刻。”
他心头猛地一紧,还未开口,楚寒玉已起身抽出一根戒尺。戒尺是竹制的,却泛着深褐色的光泽,显然浸了多年的寒气。“昨日教你的呼吸法,可还记得?”他问,声音比竹林的晨露更冷。
晓镜吟点头,却见他手腕一抖,戒尺已重重落在他手背上。三下,每一下都精准避开要害,却疼得他指尖发麻。“剑未握稳,先学守时。再跑十圈,跑完再练。”楚寒玉将戒尺收回袖中,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拂去衣上灰尘般寻常。
晓镜吟咬唇转身,竹叶在她脚下碎成青屑。十圈,对习武之人本不算难事,可他昨日挥竹竿至暮色,双臂早已酸软。第一圈尚能咬牙坚持,第二圈便觉肺中火烧,第三圈时汗珠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星。楚寒玉始终坐在石桌旁,饮茶、翻书、看竹,连眼皮都未多抬一次。
第七圈时,晓镜吟的腿开始打颤。他余光瞥见楚寒玉的茶杯已空,却仍无停下的意思。第八圈,他忽然想起入门那日,楚寒玉在演武场上对众弟子说的话:“剑客的骨,是跑断的,不是天生的。”第九圈,他几乎要踉跄跌倒,却听见竹叶深处传来一声轻笑——是楚寒玉的。那笑声极淡,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将他即将崩溃的意志又勒紧了一分。
第十圈终了,晓镜吟扑倒在石桌旁,喘如破风箱。楚寒玉这才将茶盏推至她面前:“喝。”他仰头灌下,冷茶入喉,却激得浑身汗毛孔骤然收缩,仿佛有万千冰针扎进骨髓,痛得他打了个寒颤,却又莫名清醒。
“拿剑。”楚寒玉的声音如竹枝折断般利落。
晓镜吟颤抖着抽出佩剑。剑身出鞘的瞬间,寒气扑面,他几乎握不住剑柄。剑比竹竿重了何止十倍,每一寸铁都像灌了水银,稍一抬手便坠得肩骨生疼。他勉强挥出第一剑,剑势歪斜如醉汉踉跄,第二剑更是直接劈歪,剑刃“铛”地撞在竹竿上,震得虎口开裂。
楚寒玉的眉峰微微抽动,却未出声。晓镜吟急得眼眶发热,第三剑强行提气,剑锋却在中途陡然下坠,他踉跄前扑,整个人重重摔向地面——却不想正正压在了楚寒玉身上。
那一刹,时间仿佛被竹风凝滞。楚寒玉本在石凳上闭目养神,被晓镜吟突如其来的撞击弄得气息一乱。他慌乱中抓着他衣襟起身,指尖却触到他锁骨下微凉的肌肤,剑鞘“当啷”落地,惊起满地竹影。
“蠢货。”楚寒玉推开他,耳尖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他拾起剑,剑刃在他手中如游龙翻身,轻捷至极。“剑重,心却要轻。你看这竹——”他忽地挥剑削向一根竹竿,竹竿断处平整如镜,却未损半片竹叶,“重剑需借势,如竹借风。”
晓镜吟怔怔看着断竹,忽觉手中剑沉甸甸的重量似乎有了脉络。楚寒玉又将剑抛回给她:“再试,若再摔,罚跑二十圈。”
他深吸一口气,将剑尖对准竹竿。这一次,她不再硬扛剑重,而是随着呼吸将力道分作三段:提、转、送。剑锋掠过竹竿时,竟真如楚寒玉所言,借了剑身自重劈出弧线,竹竿应声而断,剑势未尽,又扫落三片竹叶。
楚寒玉终于点头,却在他松懈之际突然伸手扣住他腕脉。晓镜吟一惊,剑险些脱手,楚寒玉却顺势将他手腕拧转,剑刃竟稳稳停在他喉前三寸:“剑在手中,便是你命。若被人夺了,不如自断腕脉。”
他松手时,晓镜吟掌心已渗出冷汗。楚寒玉转身走向竹林深处,扔下一句:“今日练到暮色,不许停。我数你每一剑,错一次,加一圈。”
晓镜吟握紧剑,望着他背影。晨光渐炽,竹影在他衣上流转如蛇,她忽然发现,那件素白袍子袖口有淡淡血迹——是方才他虎口裂伤时溅上的。心头莫名一颤,他挥剑劈向竹竿,剑风呼啸,如赌气般将竹竿斩作数段。
午后,烈日炙烤着竹林,晓镜吟的剑法在汗水中逐渐开窍。楚寒玉却始终冷眼旁观,不时以戒尺点出她的破绽:“剑气散如流沙,如何破阵?”“转身时腰脊未拧,剑便成了死铁。”每一声斥责都如寒针刺入他耳膜,他却不敢懈怠,生怕那二十圈的罚跑成真。
到未时三刻,竹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黑衣弟子跌跌撞撞闯入,单膝跪地:“师尊!剑阁出事了!三日前失踪的‘玄霜剑’今晨被发现插在演武场石碑上,剑柄刻着……刻着‘楚’字!”
楚寒玉面色骤变,手中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碎瓷溅起:“可知是谁所为?”何孟泽摇头:“无人目睹,但剑阁长老们已集结,说是要……要查问您。”
晓镜吟的剑“当”地脱手。楚寒玉乃当代剑尊,玄霜剑失踪本与他无关,但若剑柄刻其姓氏,难免遭人猜忌。他攥紧拳:“师尊,我去解释!”
楚寒玉却拂袖将他拦下:“你在此练剑,不得擅自离林。”他转身欲走,晓镜吟却忽地抓住他袍袖:“弟子愿随师尊辩白!您清白世人皆知,岂能容宵小污名?”
楚寒玉蹙眉凝视他掌心——那里还留着戒尺打的红痕,与袖口血迹相映。沉默片刻,他竟破天荒点头:“随来。”
二人疾行至剑阁,演武场上已聚满弟子与长老。玄霜剑插在石碑中央,剑柄“楚”字泛着暗红,似血似漆。大长老冷声道:“寒玉,此剑失踪时你正闭关,如今现世却刻你姓氏,莫非闭关是假,盗剑是真?”
楚寒玉未答,只拔剑削向石碑。玄霜剑应声而飞,他接剑入鞘,动作如行云流水:“此剑失踪三日,剑柄字迹新刻未干,显是有人栽赃。若我盗剑,何不毁其形,反留姓名招祸?”
众长老面色稍缓,却仍有弟子窃语:“楚师尊剑法无双,栽赃嫁祸也未必不能……”楚寒玉忽地瞥向那人,目光如电:“你既疑我,可敢与我比剑?若我败,自废武功以证清白。”
全场寂然。晓镜吟掌心沁汗,楚寒玉此举太过冒险,若那弟子真胜一招,岂非万劫不复?却见那弟子瑟缩后退,长老们亦纷纷劝阻:“寒玉,此事当从长计议,不必动武。”
楚寒玉冷笑,正欲再言,忽听晓镜吟高声道:“师尊!弟子愿代您比剑!若胜,证您清白;若败,弟子自断腕脉!”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楚寒玉眉峰骤拧,晓镜吟却已拔剑出鞘,剑尖直指那疑心弟子:“请赐教!”
那弟子显然未料晓镜吟如此刚烈,硬着头皮应战。三招过后,他破绽尽露,被晓镜吟一剑挑飞佩剑。场中掌声雷动,大长老叹道:“寒玉收徒如此,足见心胸。”
楚寒玉凝视晓镜吟握剑的手——方才他腕脉被自己拧伤之处,此刻因激战又渗出血珠。他袖中戒尺悄然握紧,却终未落下,只淡道:“玄霜剑之事,待我查明真相。散了吧。”
归途竹林,暮色已浓。晓镜吟肩骨因激战酸疼,却强装无事。楚寒玉忽地停步,将他手腕拽至眼前:“逞强?伤未愈便斗剑,腕脉不要了?”他指尖抚过他裂口,动作竟比往常轻柔三分。
晓镜吟耳根发热,低头道:“弟子……只是不想师尊蒙冤。”楚寒玉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那瓶药膏,亲自为他涂抹。药香混着竹风,竟生出莫名暖意。
他心头一震,忽觉这冷面师尊眼底,藏着比剑更深的灼痛。楚寒玉收回手,戒尺又“啪”地敲在她肩头:“今夜守竹至子时,若少一片竹叶,罚跑1圈。”
夜色渐深,竹林化作墨色海洋。楚寒玉盘坐于石桌旁,闭目养神,晓镜吟握剑立于他身侧。风起时,竹叶簌簌作响,他数着时辰,亦数着楚寒玉呼吸的节奏。那呼吸时而如冰泉静流,时而似暗潮起伏,让他莫名心悸。
戌时三刻,远处传来异动。三名蒙面人悄然潜入竹林,手中刀刃泛着寒芒。晓镜吟剑还未出鞘,楚寒玉已睁眼掷出戒尺,尺影如蛇缠住为首者手腕,那人闷哼倒地。其余二人挥刀攻来,楚寒玉却未动剑,只以戒尺与晓镜吟并肩迎战。
晓镜吟的剑第一次真正见血。她劈向一黑衣人喉间,那人却侧身避开,刀锋反削向她腰侧。危急之际,楚寒玉的戒尺“咔”地卡住刀刃,顺势将他拉入怀中,二人旋身如风,将黑衣人踢出竹林。三招内,三人皆败,逃匿无踪。
晓镜吟心跳未平,却见楚寒玉指尖沾血,正是她方才溅上的。他蹙眉擦拭,忽问:“若我败了,你当真会自断腕脉?”他点头,声音却颤:“师尊教过,剑在人在。”
楚寒玉轻笑,那笑声在夜色中竟似融了三分暖意:“痴儿。剑魂未成,断腕何用?”他忽地伸手,将晓镜吟的剑柄推至她掌心,“握紧了——今夜若有第三批人至,你独战。”
晓镜吟掌心汗湿,却觉剑柄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如暖玉烙入骨。子时将近,风骤起,竹林深处传来一阵诡异的笛声。笛音如蛇信嘶鸣,她浑身气血翻涌,剑竟险些握不稳。楚寒玉却闭目不动,似入定境。
笛声渐近,一名黑袍人现身,面具上刻着狰狞鬼面。那人未攻,只阴笑:“楚寒玉,你护不住这徒弟的。”晓镜吟怒喝:“休伤我师尊!”提剑便刺,却被楚寒玉猛然扣住腕脉:“退下。此非你能敌。”
黑袍人笛声更厉,晓镜吟头晕目眩,剑坠地。楚寒玉忽地拔剑出鞘,剑鸣如龙吟裂天,笛声戛然而止。黑袍人面具裂开,露出一张惊恐的脸,转身欲逃,却被楚寒玉一剑封喉,尸身化作黑烟消散。
晓镜吟怔怔看着地上残烟,楚寒玉收剑入鞘,淡然道:“幻术而已。”他拾起她的剑,递回时指尖无意触到她掌心,两人皆是一颤。风止,竹静,子时终至。
“竹叶未少。”楚寒玉望向竹林,每一根竹竿都完好如初。晓镜吟却觉喉咙哽住,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师尊……为何?”他为何陪守至子时?为何替他挡敌?为何指尖温热?
楚寒玉转身走向石桌,背影如竹:“因为,你是我楚寒玉的徒弟。”那声“徒弟”,竟似掺了叹息。晓镜吟握剑而立,月光将两人影子拉长,在竹地上交叠如剑与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