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活习惯
作品:《指尖锈色》 阳光切割百叶窗缝隙时,祁砚已经擦完第三排博古架。
消毒液的气息在清晨空气里划出锐利的分界线。他习惯性屏息,戴着薄手套的指尖抚过,清代瓷瓶冰凉的釉面。
二楼传来沉闷撞击声,紧接着是拖鞋慌乱拖沓的动静。
祁砚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望向天花板,细尘在光束里簌簌下落。
木制楼梯随即响起吱嘎呻吟,季临顶着一头乱翘的湿发冲下来,左臂夹着乐谱,右手抓着咬了一半的面包片,衬衫纽扣错位地扣着。
“抱歉吵醒你了吗?”他声音残留着被窝里的黏糊,匆忙间赤脚踩上冰凉地板,脚趾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
祁砚视线掠过他皱起的裤脚,以及面包屑正掉落在刚打过蜡的地面:“八点十分。”
他抬腕展示手表,银亮表盘反着光,“通常营业时间后下楼。”
“记得记得!”季临咽下口中食物,喉结滚动,“闹钟它……没执行指令。”
他试图单手将衬衫塞进西裤,那只戴矫正器的手别扭地配合,而无名指关节,因用力泛出不自然的红色。
祁砚从柜底抽出一套备用餐具推过去:“食物留在用餐区。”他目光点向角落铺着蓝色桌布的小圆桌。
季临依言放下面包,却失手碰倒了盐瓶,白色晶粒瞬间在桌布上散开。
“我来!”季临慌忙伸手去捂,指尖沾满颗粒。
祁砚眉头紧拧,在他触及桌布前递去湿毛巾:“不要用手。”
古董钟的秒针走动声格外清晰。
季临擦拭着手,目光飘向琳琅满目的货架:“简直像闯入了私人博物馆。”他走近一个黄杨木西洋镜架,指尖无意识靠近。
“请勿触碰展品。”
祁砚声音不高,却让季临触电般缩回手。
“明白,纯欣赏。”钢琴家讪笑着后退,脚跟却不慎撞到落地灯铜座,灯罩剧烈晃荡,金属骨架摩擦出刺耳鸣音。
祁砚两步上前稳住灯架,骨节分明的手背绷起青筋。
沉默蔓延开。
季临试图缓和气氛:“这钟……很准。”他指着墙壁挂钟。
祁砚没接话,径自用软毛刷扫去瓷瓶肩部肉眼难辨的浮灰。
季临摸了摸鼻尖,识趣地回到小桌旁,安静地嚼着那块冷硬面包。
近午时分,季临抱着新收到的快递纸箱上楼。
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持续了五分钟,随后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板上。
祁砚握刻刀的手一滞,锐利刀尖险些偏离明代笔筒表面的细小裂隙。
他摘下放大镜,仰头看向天花板,仿佛要透过木板看穿上面的动静。
下午三点二刻,二楼洗手间陡然爆出水声喧哗,混着一声短促惊呼。
水流冲击陶瓷壁的声音持续了半分钟,祁砚放下正要修复的银烟盒,抽身走向工具间。
洗手间门虚掩着,地面积水映着顶灯光斑。
季临狼狈地提着漏水喷头,裤脚湿了大片,赤脚陷在汪洋里。“阀门失控……”
他无奈比划,水珠沿着他下颌坠落到锁骨。
祁砚沉默跨入,关闭总闸。
水流骤歇。
他递过吸水拖布,俯身检查连接件渗水处:“管道老化,阀门拧过头。”
“实在抱歉。”季临拧着衣角滴水。
祁砚从工具柜取出备用软管更换:“右旋四十五度是安全限值。”
黄昏刚涂抹天际,祁砚正为维多利亚时期的珐琅怀表,组装擒纵轮,脆弱的零件在镊子尖轻微震颤。
第一个音符砸下来时,他指关节瞬间僵硬。
随即,一连串琴音穿透楼板缝隙倾泻而下,是巴赫的《C小调赋格》。
那架旧立式钢琴音色沙哑,最高音区几个键明显走调。
琴声毫无缓冲地侵入祁砚每一寸空间,像粗粝砂纸打磨神经。
他将镊子尖端对准细如发丝的枢轴孔,第五次尝试穿入时,钢琴骤然转入一段激烈上行琶音,震动让工作台边缘的螺丝钉轻轻滚落。
祁砚取下耳蜗深处的专业降噪耳塞,效果甚微。
琴凳挪动的摩擦声,指关节按压键盘的闷响,甚至季临偶尔的咳嗽,都清晰得如同发生在耳畔。
他将怀表部件收进防震盒,胸腔缓慢起伏。
暮色渐浓。
祁砚点燃操作台铜柄酒精灯,准备给一枚古银币加热除锈。
蓝色火焰刚跳跃稳定,头顶猛地传来“哐当”巨响,仿佛整架钢琴倾塌。
他手腕一晃,银币“叮”地滚落桌下。
祁砚弯腰拾起银币,边缘沾了灰尘。
他用指腹捻去浮尘,动作带着压抑的迟滞。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熄灭,他“啪”地按下工作灯开关,雪亮光束刺破昏暗。
第二天朝阳初升,祁砚发现水槽里残留未清理的咖啡渣,滤网边沿黏着褐色残渍。
他拔开塞子,咖啡渣混着水流旋转涌入管道。
十点刚过,季临的脚步声从楼梯蔓延下来,带着小心翼翼。
他停在门廊尽头,背对着正在调试古董收音机的祁砚:“我找到间练琴室了,在城西艺术中心附近。”
祁砚没转身,手指仍在旋钮上调节失真的音调:“几点离开?”
“午餐后收拾东西。”季临停顿片刻,“昨晚……我是否干扰到你了?”
收音机终于吐出清晰的爵士乐,老歌手的嗓音流淌而出。
祁砚将音量旋至最小,只剩电流嘶鸣:“我需要工作环境安静。”
午后闷热,蝉鸣聒噪。
季临拎着行李箱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手腕搭着的西装外套滑落,正好罩在墙角一只半开放的青铜爵杯上。
暗绿铜锈瞬时蹭上高级羊绒面料。
“对不起!”季临迅速掀开外套,指尖掠过杯壁微突的饕餮纹。
祁砚从柜后转出来,手持一瓶特殊清洁液和超细纤维布。
他没责备,只接过西装仔细检查污染部位:“青铜器含氧化腐蚀物,伤布料纤维。”
他倒出几滴透明清洁剂浸透布面,匀速按压脏处,再翻面覆上新布吸附。
季临看着自己价值不菲的手工外套在祁砚指间被妥帖处置:“那个挂钟……”他忽然说,“昨晚我发现它快了……七分钟。”
祁砚动作未有丝毫停顿:“是故意校准的。”
“调快?”季临愕然,“为什么?”
“预留突发事件处理时间,确保正点精确。”祁言将处理过的外套挂上黄铜衣架,“你的快递箱边缘过于锋利,运输途中有损伤藏品风险。建议暂存楼上,营业结束后取。”
季临喉结动了下,看着祁砚重新将青铜爵周围警戒线拉直,把角度偏移大致十五度的标签卡扶正。
“我立刻搬箱子。”他提起行李走向门口,金属矫正器碰到玻璃门把,发出清脆叩击。
他停顿一瞬,背对着祁砚低声说:“以前,你就是唯一能容忍我制造混乱的人。”
祁砚擦拭青铜爵的动作缓了缓,目光扫过季临握着门把的右手,那里小指正不受控地微颤。
门合拢,铃铛轻轻晃动。
午后寂静重新罩落店铺,只有古董钟的滴答声固执地填满每个角落。
日暮沉降前,祁砚登上二楼。
水渍已无痕,地板干燥光洁。
空荡的房间里,下午的阳光斜照在旧钢琴掀开的琴盖内,细小的尘埃悬浮其中。
他走到窗边准备拉合百叶窗,指尖忽然触到窗框外侧,一点细微的、粘手的甜渍。
那是……昨日季临倚靠窗台吃面包时,无意蹭落的果酱残迹。
暮色最后一缕光线里,祁砚用酒精棉片缓缓擦净那一点黏腻,直到玻璃倒影重新变得冰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