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修复旧琴
作品:《指尖锈色》 粘腻的甜渍在酒精棉片下溶解消失,最后一丝黏附感随水分蒸发殆尽。
祁砚指尖离开冰冷的玻璃,黄昏彻底敛去所有光热,只余二楼房间里滞重的暗影与松节油残余的呛人气息。
他拉合百叶帘,密闭房间顷刻沉入更深的昏昧。
正待转身,一阵极微弱却持续的风哨声刮擦着耳膜。
祁砚循声走向盥洗室,发现窗棂缝隙未曾严丝合扣,晚风正挤入狭窄通道发出啸音。
他推合窗扇的刹那,视野捕捉到窗台下方,一点油亮的深色斑痕正缓慢晕染木纹,那是松节油泄漏瓶底留下的污渍。
消毒水的气息猛烈反扑,压过了松节油的辛辣。
祁砚眉头蹙起,取过吸油麻布覆盖油斑。
按压间,他目光被盥洗台角落半隐在阴影里的事物牵引……
一支黄铜色铝制药管静静躺着,管身印着褪色的德文标签,管口溢出干涸的膏体凝结成灰色硬块。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管体,标签上的外国文字字样针尖般刺目。
祁砚眼前闪过季临不自然蜷缩的手指,以及那晚他仓促遮挡药瓶的动作。
风湿类固醇,强力抑制剂,伴随肌腱钙化与胃黏膜灼伤风险。
未及深思,楼下门扉铜铃骤然锐响!穿透地板的杂乱步伐与急促喘息声打破了满室寂静。
祁砚迅速藏好药管下楼,迎面撞见剧烈喘息的季临扶着门框,行李箱翻倒在旁,西装外套半搭在肘弯。
灯光下,他唇色淡薄,额头布满湿漉漉的汗迹。
“艺术中心……线路整体故障……紧急检修一周……”季临吐字断断续续,胸腔起伏剧烈。
“客房续费自今日重计。”祁砚声线平稳,目光扫过他明显不自然低垂的右手。
季临闷咳两声,拖着箱体踉跄踏上台阶。
行至梯级中央,他陡然停驻,仰头望向立在廊下的祁砚:“那钟……走时误差修正了吗?”
祁砚默不作声注视他吃力提箱的手指关节绷紧泛白,矫正器边缘勒入肿胀皮肤:“没,还维持现状。”
季临喉结上下滚动,最终无言转身上楼。
片刻后,重重摔门声挟着某种金属物弹跳滚落的杂音,自二楼沉闷地透下来。
夜色如墨,祁砚指尖在清代瓷瓶冰凉的釉面上轻划。
头顶毫无预兆地砸下第一声闷重钝音,如同重物狠击地板!
紧接着,更多混杂无序的轰响与物品翻滚倒地的喧嚣炸开,夹杂着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嘶哑怒音,似是琴键被野蛮捶击的共鸣。
祁砚霍然起身。
二楼震颤不断,灯光丝缕从阶梯顶部泻出。
他踩上第一节木阶时,一连串清脆迸裂声尖利地撕开空气。
那是玻璃器皿碎溅的锐响!
房门虚掩。
推开刹那,祁砚瞳孔收缩。
满地狼藉。
烛台倾倒流淌蜡河,凝固的琥珀裹挟雪白谱纸,乐谱碎片如风暴扫荡后,残骸粘连在钢琴腿背、木质地板甚至书桌抽屉拉环。
松节油强烈的气息,裹挟着纸浆碎裂气味扑面窒息。
季临半蜷在琴凳暗影里,指节深陷发丛。
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眼底赤红一片:“滚开!”
沙哑的嘶声在骤然死寂的空间里荡起波纹。
他右手指根红肿,矫正器斜挂在掌心边缘。
空气凝滞数秒。
祁砚越过狼藉中心,俯身拾起半张撕裂的乐谱稿。
狂乱笔迹在纸面疯长,和弦上方涂抹着巨大墨点,旁侧潦草标注“手指!!!!”
感叹号尖角刺破纸背。
“毁损物件清单……”祁砚捻起边缘沾染硬蜡的残纸,“计入你的总欠额。”
琴凳猛然刮擦出刺耳锐音!
季临挺身而立,身形微晃:“尽管计入!”
他嘴角扯动出刻痕,“赔你十倍!赔这堆垃圾废纸!”
他从半垮塌的谱稿堆抽出一本簇新精装琴谱,狠掷向墙!“咚”地闷响后谱页四散,雪片般纷扬。
两人视线在半空相撞,无声的角力持续数息。
季临呼吸急促,颈项泛起病态潮红,右手痉挛着垂落身侧。
终是祁砚移开目光,走向墙角的急救包。
他摊开软布于宽大的钢琴盖板,挤出翠绿药膏置于手心,清冷气息立刻压住松节油的浊气。
“手。”声音不高,却不容拒绝。
季临僵立不动,喉结耸动。
祁砚耐心悬停着那只摊开的手掌,药膏莹绿澄透。
静默似重铅垂落。
最终,极微弱的意志溃堤,季临迟缓地挪动脚步,伸出痉挛肿胀的右手。
灯光下,红肿皮肤灼热扭曲,无名指掌侧边缘甚至绽裂渗出微亮血水。
祁砚戴上医用指套,取棉棒精准点涂药膏覆盖创口。
沁凉裹上灼热皮肤的刹那,季临从齿缝倒抽半口冷气。
“烛光暗度会损伤视力识别力……”祁砚目光未离创口,指腹施力将药膏均匀压入皮纹。
“我只是……需要情绪出口……”季临侧头瞥向墙面碎裂的谱本残骸,喉音暗哑。
祁砚已启动微型吸尘器,银白管口游蛇般蜿蜒深入谱架夹层,碎纸如飞蛾撞入气流。
蜡油凝块需热风枪耐心融化剥离。
“情绪出口不该指向文物。”他关停嗡鸣,“这把琴生产自1953年,远超你年岁两轮。”
季临指腹无意识抚过钢琴顶盖一道深重刮痕:“能……恢复吗?”
祁砚取出扁平木匣,打开展示层层叠叠的羊毡薄片、砂纸微粒、澄澈溶剂:
“使用微量三百目砂砾顺木纹精研,辅以日式溶液溶解蜡质,表层无损。”
他取微砂块压于伤痕边缘摩擦,三五下后刮印浅化,唯留细微白痕。
“还有处杂响……”季临忽然俯身指向谱架支柱夹角,“在降B位置嗡嗡振颤。”
祁砚递过专业听诊旋钮。
季临将其抵紧角落叩击,眉心拧紧:“像生锈螺丝在轴承里跳踢踏。”
祁砚旋入旋钮至固定深度,某角度蜂鸣陡然尖锐化!
卸下护盖后,一枚锈蚀的六角螺帽静卧于压溃的羊毛垫圈残骸中。
“听力精准。”祁言夹出锈屑,粉尘簌簌。
季临趋前靠近:“如何终结杂音?”
温热吐息拂过耳廓,祁砚未侧身,抽出纯白羊毛垫片嵌入枢纽:“更新耗材,校准微调。”
特制扳手拧动枢纽精控螺丝,极其耐心地逐级旋转。
八分之一圈,十六分之一圈……直至季临忽然按住他小臂:“就是现在!”
扳手悬停。
“共振完整了。”季临呼出压抑已久的气息,鼻尖凝着细小汗粒。
左手滑过低音区琴键,雄浑音粒涟漪般扩散,惊扰了窗外停驻的飞蛾。
祁砚收拾工具:“持续?”
午夜十一时,放大镜冷光圈住击弦机联动杆组。
一组羊毡吸音片碎裂半悬,仅纤维相连。
季临单手托腮倚坐工作台高凳,另一只手指向精密器械:“第四槌柄组,支点磨损。”
“定位准确。”祁砚取长柄弯嘴钳夹稳组件,“需清除旧毡残余。”
他用刃状刮刀刮净纤维残胶,压缩气罐吹除所有微尘。
季临递胶:“速凝黏合剂?”
祁砚摇头,启开小罐奶油胶体:“动物胶,需七十二小时渗透重建纤维黏合强度。”
竹签尖端精准点涂微末胶脂,覆盖绒槽原位,再覆剪裁完美的羊毡薄片。
陈旧皮革味随温热胶液扩散。
季临望着修复中精细组件:“古董重生……都这样耗时费力吗?”
“复原时间由创伤深度决定……”祁砚语速放慢。
季临垂眸凝视自己带伤的手背,腕表秒针滴答切割空气。“更取决于持物者珍视程度。”
他补足未尽之言。
指针滑过零点,铜柄酒精灯幽蓝火舌舔舐击弦机节点。
“冷热温度差促密实榫卯契合。”
浅蓝火焰跳动。
季临凝望光影吞噬空气的振颤,指腹摩挲凉滑琴键边缘。
“测试中音区。”祁砚平静提议。
季临抬眼。
“新修弦槌覆盖C4至E5音域,检测按键反力数值。”祁言熄灭火苗。
键体下落时微有迟滞感,释放出的音粒却饱满圆润得惊人!
季临猝然回眸望向祁砚:“比初购时更敏锐!”
四组和弦连续倾泻,音符如圆融珠玉串联成链。微光流转眉目间,点亮近乎童真的光亮。
“清创彻底,行程调整零点三毫米。”祁砚取湿绒布抹净键身遗留的汗渍油印。
夜视能力穿透幽光,辨出木键缝隙深处沉积的细汗皮屑。
“是件幸运古董。”季临喃喃,指尖悬停键面。
祁砚视线掠过他蜷曲的伤指,落于左臂光滑处。
一道淡银色长疤隐伏大臂内侧,源头是十岁那年掩护小祁砚滚落石碴堆的纪念。
他不动声色收回:“今夜告终。”
静默如雾弥漫。
季临倏然滑下高凳:“还有事未完结。”
他走向摊开行李,自夹层抽出簇新乐谱集,《雨巷回旋曲(钢琴独奏版)》封面在灯下闪光。
“你修理时的……节奏频响……”季临指节轻叩谱页边缘,“启发了终章结尾。”
他迎向祁砚凝视的目光置谱于琴盖,“替代销毁的乐稿残片……”
祁砚取出第一页。
音符稠密织体厚重,左手跨距超乎想象。
第三小节旁小字标注:“此处拟嵌入古董八音盒声轨共振,需特定年代机芯音纹采样。”
窗外月色皎白,照亮地面相距一步的身影。
祁砚指腹按压谱页注脚:“此组琶音需揉弦共振?”
“对!”季临侧肩倚向琴体,“独有此修复后的……”他话语截短。
祁砚已拉过旋椅挨坐琴凳左侧,空出身旁位置:“展示你想表达的触键动态。”
季临呼吸微凝。
他默然落座,琴凳狭窄,两人臂膀几近相贴。
音符自季临指下沁出,左手迅疾抚掠键盘,轻重触键编织薄雾音屏。
倏然一个滑指转位,他小指尖陡然擦过祁砚平放凳面的手背。热意交汇刹那,肢体都隐透出凝滞。
“继续。”祁言低沉示意,收臂叠膝。
季临再落指,速度稍缓。
低音和弦沉厚如墨,右手指尖扬起悠远旋律线。
“此处……”他突然顿住,“主调高音本需铜钟光感……”
眸光投向工作台深处。
祁砚起身,自橡木柜格里取出一方锡盒。揭盖,丝绒上排列十二枚黄铜音板,尺寸各异。
“瑞士1830年八音盒簧片。”他将标识“F”者递去。
季临轻拨簧片,清越金属鸣响破空而起!眼中骤然点光:“就是这般泛音质地!”
指节急切勾画谱页空白:“以八音盒为第三声部叠加……需降两全音校律应和……”
笔尖沙沙。祁砚忽倾身按谱页末端:“此处减七和弦转位需商榷。”
季临停笔。
两人头颅相并潜入谱页投影,铅笔炭条在纸面交错勾勒,圈点休止符,延展节奏线链。
辩驳与灵犀交替滋长,笔触擦纸沙音、橡皮屑沫飞扬、灯光错叠的影……
晨光初透,季临伏睡谱稿堆。
祁砚理齐散页,目落卷末华丽手书标题:《锈色琴键》。
清啼窗外鸟唤醒黎明,首缕曦光亲吻如新的烤漆琴面。
季临眼睫在微明中投淡影,气息绵长平稳。
祁砚取毯覆其肩头,视线扫过他松散领口,心口皮肤隐约红疹浮凸。
他食指在药膏管沿停顿片瞬,终究只将工作灯旋至最暗模式。
寂静收拾桌面时,晨光终于刺透帘隙,垂直点亮锡盒内一弧黄铜音簧。
簇新的《锈色琴键》曲谱覆盖其上,扉页下方添了一行细微却清晰的铅笔注记:
“赠予校准失序者——季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