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恨公主

    冬寒十月,虽是晴日,却不见半寸日头。停云霭霭,天色分外冷清。


    钦安殿是皇帝炼丹的宫室,还未入内便能闻到硝石与丹砂的气味,十分刺鼻,令人呼吸不畅。


    配殿的榻上,一人安详躺着。


    这是殒身的鸿胪卿,崔荀。


    榻下,崔衍章身着皂色宽袍,面容冷寂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送别亡父。


    峥沅公主目光掠过崔衍章,一寸一寸细细打量榻上的遗体。


    “殿下。”侍女嘉树面带不忍地偏过头,劝公主避开。


    峥沅不为所动。


    崔荀心脏的位置,朱红官服被濡成一片深色。


    峥沅内心一片冰冷,父皇果真……


    她缓缓走近,面无表情地伸手,轻轻拈了一下那片冰凉的深色,指尖染上淡红的血迹。


    “殿下!”内侍尖锐而惊恐的声音响起。


    峥沅转身,正撞进崔衍章冰冷嘲弄的眼眸。


    二人一立一跪无声对峙,说不清谁的目光更冰寒更无情。


    内侍连忙宣读圣旨,唯恐行事乖张的公主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鸿胪卿崔荀,忠诚素笃,克尽王事。其志皎如日月,其节洁比霜雪,特追赠太子太傅,谥文忠,赐金缕玉衣殓葬,永昭臣范。另赐如意一对、明珠十斛、锦缎百匹。钦此。”


    崔衍章缓缓叩首再拜,双手接过父亲一生中最耀眼亦是最讽刺的荣誉。


    峥沅看见,他脖颈青筋涌动,好似要迸裂一般。


    她清楚,崔荀之死与圣旨中粉饰太平的“志如日月节比霜雪”毫无干系。


    他死于献药——死于为她的父皇献出心头血做炼丹药引。


    “崔舍人快请起。”内侍躬身欲扶,姿态恭谨。


    崔衍章挣开,冷声道:“父丧之身担不得一声舍人,内常侍唤崔某九郎即可。”


    内侍“呸”了一声,轻轻掌嘴。“奴婢失言。”而后道,“太傅说给夫人带个话。”


    他客客气气地将一张宣纸交给崔衍章。


    峥沅不耐烦道:“父皇在哪里,我要见父皇。”


    内侍好声好气回答:“圣人服了仙丹,正在打坐呢,殿下不妨改日再来请安?”


    峥沅下意识看向崔衍章,他嘴角掀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崔衍章拒绝了宫中安排的送灵队伍和车辆,独自拉着民间用的太平车,一步一步离开钦安殿。


    阒静的宫道上,只有木质车轮的骨碌声回荡呜咽。


    天色暝暝,厚重的云层翻涌着变成铅灰色。明明是上半晌,却黑云压城,一片晦暗。


    狂风卷起白色车帷,天空忽而落下片片雪花。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漫天风雪中,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崔衍章的睫毛慢慢堆起冰霜,模样狼狈,眼神却无比森寒锋锐。


    一夕之间,如同写意画般从容雅致的少年变成了一柄锁在鞘中的兵器。


    忽然,一侧车轮撞到青石板路的不平整之处,车把的扭力令崔衍章察觉到,身后的太平车即将失去平衡。


    他面色一变放下把手,立即回身。


    果然,棺木正在向侧面滑脱,崔衍章不假思索用尽全力顶住棺木。


    沉重的棺木狠狠碾压到指尖,崔衍章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反射性咬紧牙关。


    他眼前短暂发黑,顾不上钻心的剧痛,在内侍的帮助下,重新固定好棺木。


    指尖痛到麻木,他若无其事地用力将车把握得更紧,大步向前迈。


    雪越下越大。


    透过幂篱,峥沅看见他**的双手冻得乌青。


    “戴上。”峥沅将一副护手举到崔衍章面前。


    崔衍章冷冷道:“不必。”


    峥沅只当没听见他的拒绝,兀自将护手系在崔衍章握着车把的手上。


    她微微侧弯着身子,幂篱从肩头滑落。随着两人不一致的步调,缀满金线与宝石的幂篱反复拂过崔衍章皂色的衣袍。


    行动间,峥沅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泛着青筋的手背,刺骨的冰冷从她染着血的指尖直直刺进心脏,令她颤栗了一瞬。


    不同于冻伤的青紫色伤痕映入眼帘,峥沅微微蹙眉,很快便猜到伤势的来源。


    侧头看了一眼他挺直的脊背,峥沅不言语,只是动作放轻了几分。


    崔衍章不知晓身侧之人的想法,更不在意她的想法。他没有谢恩,也没有挣脱。


    从皇宫的最北到最南,路那么长,冰冷刺骨,走不到尽头。


    简陋的太平车在薄雪上烙下长长的车辙,好似暗色血痕,无限延伸,消失在皇宫深处,如同被凶兽吞没一般。


    午门禁军横戟拦住崔衍章。


    崔衍章机械地放下把手,静待禁军行动。


    “公主出宫,谁敢阻拦。”嘉树将鱼符抛给禁军。


    禁军捧起鱼符略看一眼,恭敬地还给嘉树。


    “恭请殿下通行。不过,这辆车臣必须查验,根据宫规……”


    “滚开。”冷喝自幂篱下传出。


    禁军将剩余的话吞回腹中,惶恐地退开。


    崔衍章重新抬起太平车,一瞬都不愿多作停留,快步走出巍峨的宫门。


    “九郎……”


    “阿兄!”


    “郎君?”


    等在宫门外的崔家人涌上前,既想再次确认噩耗是假的,又不敢轻易触碰白色帷幔下的棺木。


    纵使悲恸万分,他们也不能在宫门口哭泣喧哗,只好用力捂住口鼻,将各自的呜咽声吞回腹中。


    隔着幂篱,峥沅望向如寒松般挺立在风雪中的模糊身影。


    十六岁的少年黑发黑衣,肩头落满白雪,有几分茫然。


    他眉心微颤,僵硬的手指在怀中摸索,取出一张带着体温的宣纸,妥帖地交给母亲。


    峥沅瞧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卿可安心。


    “走吧。”峥沅淡淡道。


    公主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处,侍女小心地服侍峥沅上车。


    不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喊:“伯父怎么了?”


    这是与崔衍章有指腹婚约的何楚。她接到含糊不清的消息便匆匆赶来,还不明白状况。


    忽然一阵骚乱,似是崔衍章的母亲文夫人悲恸过度昏厥了,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文夫人扶上马车。


    太平车一览无余地显露在何楚眼中,乌木车把上系着的白色毛团格外扎眼。


    何楚若有所觉地走近,取下查看。


    那是一副护手,料子是珍贵的白狐腋裘,系带是内廷御用的金线。


    何楚慢慢收紧十指,忽而福至心灵地望向宫门一侧,恰好看见低调奢华的金红色马车中,一只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拈着帘子,窗后隐约露出熟悉的幂篱一角。


    何楚压下种种心绪,将狐裘护手交给丫鬟,快步走向崔衍章。


    上下打量一番后,何楚捧起崔衍章的手,自然地对着他冻僵的十指呼出热气,满满的心疼中夹杂着一丝亲昵的责备:“九郎怎的如此不自惜。”


    崔衍章眉心微动,指尖轻颤,任由何楚将她带着体温的护手褪下,裹在他的麻木僵硬的手上。


    何楚仰脸凑近,两人呼出的热气在冷风中融为一体。


    她踮脚,扶着他的肩膀借力,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替他扫去发间的雪花,余光瞥见金红色的马车在大雪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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