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恨公主

    崔荀的父母崔俶和薛太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面色灰白地望着灵车一点一点靠近。


    纵然以往对这个长子有诸多不满,今日已经消散了七七八八。


    灵车进入崔府,众人哭声哀哀,太夫人扶着棺木泣不成声。


    何楚不愿在这个时候离开,崔俶略点头,命丫鬟带她去喝茶歇息。


    太夫人年事已高,哭昏过去一回,在小辈们的劝慰下回了院中歇息。


    三娘平日颇得太夫人宠爱,此时便哄着太夫人,好叫老人家不至于太过悲痛有碍康健。


    三娘眼珠一转,强颜欢笑道:“孙女瞧着,峥沅殿下对九郎倒是颇为上心。若是一般情况就罢了,顶多算小儿女的情趣,可九郎早有婚约,殿下此举简直有些不顾礼法。”


    太夫人厉声道:“浑说什么!”


    三娘吓得一抖,结结巴巴解释:“孙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殿下一厢情愿,最后却怪罪到咱们头上。”


    “谁又胡乱嚼舌根了,仔细他的皮!”太夫人的呼吸重了两分。


    三娘觑着老夫人的神色,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道:“倒没有旁的人胡乱传话,孙女只敢同祖母说。方才去接大伯回家的时候,孙女瞧见,是殿下一路护送九郎出宫的,那可不是皇家子弟平素出入的望仙门,且远着呢。”


    犹豫了一会儿,她像豁出去似的,咬牙吐露:“殿下仿佛还送了九郎一对护手。”


    太夫人面色一沉。


    三娘自顾自低声道:“若是旁人没注意倒无妨,可孙女瞧见,楚娘分明上心了,还把那对护手带走了。唉……”


    太夫人重重“哼”一声,三娘不敢再言语。


    许久后,太夫人半闭着眼睛:“我乏了,你去前头看看可有什么要帮忙。”


    三娘识趣地离开。


    崔荀的棺木前,崔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许久,他才怔怔道:“过刚易折。药引一事,凭世族的底蕴,未必不能转圜化解。你父亲却直接进宫……没给老夫留一丝斡旋的机会。”


    崔俶悲痛又激愤地用黄花梨木拐频频锤地。


    前些日子,天子突发恶疾,道人算出上天批示“阴阳交泰,碧血丹心”。


    人心惶惶之下,有意无意流传出猜测,这道批示意指需要龙凤胎的心头血作药引炼丹。


    崔衍章与妹妹崔漫斓正是龙凤双生子。


    崔荀素来爱寻花问柳,在外颇有风流的美名,这样的行径在家风整肃的崔氏是一桩重罪。


    却不想,如此一个散漫不羁之人未与任何人商议,便独自进了宫——极少有人知道,崔荀的八字正合阴年阴月,阳日阳时。


    崔俶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你父亲幼时天资聪颖,人人都说他必能肩负起崔氏一门的重担。世事无常,到头来这个逆子却要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人的身形佝偻了几分,银丝在风雪中颤抖。


    崔俶不忍说出口的是,突如其来的三年丁忧打乱了他对长孙的全部期许与规划。


    崔衍章以十五不到的年龄被圣人点为状元,仅一年多就被力排众议破格拔擢为中书舍人。


    崔俶深知,长孙掌权拜相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三年后不知是何光景。


    “罢了,去看看你母亲吧。”


    崔衍章心头似有千钧,许久才道:“祖父珍重身体,勿太过伤怀,孙儿告退。”


    长房的疏桐院在崔府的东路上。


    刚过垂花门,挥之不去的悲戚缠绕而来,如同生了藤蔓一般,牵缠住每一个踏入地界的人。


    崔衍章说不清,疏桐院是日日都如此,还是今天才如此。


    穿过中庭,崔衍章脚步沉重地踏上抄手游廊,隐约听到绵延不绝的低泣声。


    掀开帘子,十几年从未变过的陈设映入眼底。


    昏暗的日光透过一排雕花窗格投射进内室,艰难地照亮老旧的一切。


    陈旧的紫檀木桌上,摊开着一本旧诗集,纸张边缘早已泛黄,却被主人保管得极其平整。那是崔衍章的父亲年轻时所作。


    他的母亲如同刻舟求剑一般,将疏桐院的时间凝固在某个瞬间。


    崔漫斓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中,没有注意到兄长的到来。


    文夫人形容枯槁,了无生气地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晦暗的光覆在她瘦削的脸上,衬得她的神色越发灰败。


    她珍惜地捧着崔荀的绝笔,神情木然,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他是替你们去死的。他是为了你们,他是为了我们的孩儿。”


    崔衍章的喉咙好似被堵住,几近窒息,想要说什么却疼得说不出话,许久才哑声唤“母亲”。


    文夫人的眼珠缓缓转了转,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她迟钝地抬头,明明在看崔衍章,眼神却空洞失焦,不知定在何处。


    像长久没上油的机关似的,她缓缓摇头,慢慢地、一字一顿道:“你……不像他,不像。”


    崔漫斓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哭腔里含着乞求:“娘,阿兄是阿兄。”


    崔衍章冲她摇头,用口型说了句“无事”。


    “怎么不像呢。”


    文夫人的呢喃轻得像一缕烟。


    “郎君,太夫人唤您过去,说有话要问。”


    丫鬟的到来将凝固的气氛打碎一角,崔漫斓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阿兄,你快去吧,这儿有我呢。”


    “嗯,你去看管家有没有安排人赶制孝服。”


    崔漫斓擦干眼泪道:“我这就去。”


    崔俶和薛太夫人的住处位于崔府正中央的君子堂。


    太夫人信佛,屋子里终年萦绕着檀香,浓郁而沉闷。


    太夫人穿着素净的青布袄子,与世家大族老祖宗的身份并不相称。


    崔衍章见她正闭目养神,低声问:“祖母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老婆子多的是人侍奉,不妨事。你们年轻人可别仗着身子好就不当回事,累人的还在后头呢。”


    想到累人的事情正是长子的丧仪,太夫人不由得怔住。


    崔衍章道:“多谢祖母关心。”


    太夫人屏退左右,用辨不出喜怒的声音问:“听说,峥沅殿下送了你一对护手?”


    崔衍章不知作何回答,只好沉默应对。


    太夫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懂,怒气直冲脑门:“你!”


    平息了一会儿,她才压着火气语重心长道:“殿下爱重崔氏,是崔氏的荣幸。祖母只怕你年纪轻轻,看不透虚妄,轻易被外物移了性情。”


    太夫人叹了口气,悲伤而又惋惜。没教养好长子是她的错,她早已对列祖列宗发誓,决不允许长孙重蹈覆辙。


    “孙儿明白。”


    “好,明白就好,要记住!”太夫人消气舒心了,随口问了一两句文夫人的情况。


    此时,丫鬟在帘子外面通报:“太夫人,公主府派人来了。”


    太夫人脸色难看,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崔衍章,厉声问:“何事?!”


    丫鬟心中发怵,犹疑道:“内侍送来一大箱子药膏,说天寒地冻的,怕咱们府里顾不上那些小事,特地送来了公主府新制的一批冻伤药。”


    太夫人气得直拍桌子:“这点子事也要来告诉老婆子?给管家就是了,随便分发给外面做事的仆役。”


    丫鬟在帘子外面吓得直哆嗦,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有一份儿是单独给九郎的……”


    太夫人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再次上涌,严厉地看向崔衍章。


    崔衍章垂眸,拍着太夫人的背为她顺气:“怒气伤身,祖母爱惜些身子。”


    太夫人闭眼数着佛珠,许久才平静道:“既是给你的,拿回去便是。你在外头冻了半天,好好上药,别冻坏了手。”


    “是。”


    “上药之后去祠堂跪一个时辰。”


    “是。”


    太夫人睁眼看他,眼中含着精光:“你不问为什么?”


    崔衍章道:“祖母有祖母的道理,孙儿跪完自然会明白。”


    太夫人叹了口气:“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祖母只是希望跪疼了之后你能明白,公主不管不顾的另眼看待只会给你带来不幸,唯有家人才是真心为你考量。”


    “孙儿记住了。”


    崔衍章走出内室,丫鬟福身道:“奴婢来时碰到了何娘子,何娘子替郎君把药领走了,说在疏桐院等郎君回去上药。”


    “好。”


    --


    疏桐院的后院是文夫人母女的居所,崔衍章则住在与之相隔两进院落和垂花门的前院。


    何楚独自坐在会客的前厅,面前的乌木几案上摆着两个不同的小瓷瓶。


    她有些不解,为何峥沅公主独独给崔衍章送了两种药。


    她闻了闻其中一样药膏,没什么特别的。


    打开另一个瓷瓶,清凉刺鼻的气味顿时冲得她皱眉——是冰片。


    何楚心生疑惑,冻伤药她用过,应当无需加入如此多的冰片。


    她又轻嗅一番,清凉中混杂着明显的甜腥与蜜香。


    何楚细细回想,她的表姑母袁贵妃曾经赏赐的内廷御用的麝香似乎是这样的气味。


    麝香……何楚蹙着柳叶眉,若有所思。崔衍章的手确实不单单是冻得乌青,倒像是受伤后才有的青紫色淤痕。


    只是当时她被那护手占据了心智,竟然没发现。


    何楚死死捏着瓷瓶,懊恼又难堪,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慌。


    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却低下高傲的头颅,轻抚没有任何人发觉的脆弱之处,他会动摇吗?


    何楚蓦然从失神中惊醒,不动声色地将小瓷瓶收入袖中。


    “来人。”


    “娘子何事?尽管吩咐奴婢。”


    何楚柔声道:“府上可有活血化瘀的药膏?”


    丫鬟并不多问,连忙道:“有的,奴婢这就去取。”


    很快,崔衍章回到了疏桐院。


    何楚关心许多事情,又不敢多问,怕惹得崔衍章伤心,一时间两人都在沉默。


    崔衍章主动道:“今日劳烦楚娘,多谢。”


    何楚摇头道:“我只是添乱,并未帮什么忙。对了,峥沅殿下送了冻伤药,我趁空替九郎涂些,恐怕待会儿顾不上。”


    “无碍,无需小题大作。”崔衍章淡淡回答。


    何楚勉强笑了笑,面上有几分苦涩和复杂:“九郎这一份与旁人的不同,药瓶上写了些异族文字,说不定是西域寒地诸国的贡品,于冻伤最有用。物件没有错处,九郎何必糟蹋好东西,寻常人家且用不上呢。”


    一瞬间,原本只是温冷的人瞬间变得寒芒外露,冷硬而不留余地地拒绝:“不必。”


    这时,丫鬟端着托盘进屋:“郎君,娘子,药膏取来了。”


    崔衍章见托盘上放着眼熟的瓷瓶,推测丫鬟拿的是府里的冻伤药。


    他垂眸不语,楚娘心细如发,未必于她有益。


    “有劳了。再打盆温水来,替你们郎君净手。”何楚吩咐完,对崔衍章温柔一笑,“先前瞧着,九郎的手似是有些淤伤。”


    崔衍章眸光讶然,随即指尖微动,紧绷的脊背放松半分:“无妨,不过被压住了。”


    何楚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酸涩。


    她动作自然地挑出一点药膏抹在手背上,对着光亮查看,同时语气熟谂道:“既然九郎心中有数,旁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伤势可大可小,万一压坏了骨头岂是小事。暂且涂点药膏化开淤血为好,若过两日还不好,须得找府医瞧上一瞧。”


    崔衍章敛眉道:“我自己来。”


    “好。”何楚没有勉强,面上露出一丝温柔克制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