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恨公主》 这日,嘉树一大早便心神不宁,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峥沅自然有所察觉,问她缘由。
嘉树斟酌道:“今日是崔府小殓的日子,将有不少亲朋好友去吊唁。论理,太傅是为国尽忠,殿下去告慰一番不算逾礼。”
峥沅冷冷睨她一眼:“多话。”
嘉树忙低头:“奴婢知错。”
梳头侍女将最后一支金累丝凤钗插好,峥沅起身道:“更衣。”
嘉树了然:“遵命。”
辰初二刻,公主府的朱轮马车到达崔府。
崔府的朱漆大门外挂着白灯笼,匾额用白绸扎了一圈。石狮子上戴着白花,失了威风的气势,多了几分颓然。白纸黑字的挽联在冷风中轻轻抖动。
峥沅问:“太傅年岁几何?”
嘉树答:“三十六。”
峥沅沉默片刻,道:“大好年华。”
时辰太早,崔府还未准备齐全。几位女眷匆忙赶来,迎接公主入府:“臣妇拜见峥沅公主殿下,敬祝殿下千岁千秋。”
峥沅道:“免礼。崔卿公忠体国,克尽臣节,峥沅合该敬一支香。节哀。”
领头的女眷是崔荀的某位族弟之妻,杜氏。
杜夫人闻言悲从中来,勉力维持端方姿态:“臣妇叩谢陛下,叩谢峥沅殿下。丧礼还未正式开始,灵堂人事杂乱,恐冲撞殿下,请殿下随臣妇到花园小坐。”
日头渐渐高起,花园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却无人敢在峥沅公主面前喧哗。
甚至连鸟鸣虫鸣都不存在,衬得哀穆沉重的崔府越发死气沉沉,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片死寂之中,何楚来到峥沅身边,福身行礼:“臣女有一事冒犯殿下,望殿下恕罪。九郎借用了殿下的一对护手,这几日忙不过来便托臣女代为归还。臣女多谢殿下照拂。”
何楚将一副雪白的护手奉上。
各府女眷表面漠不关心,实则个个竖起耳朵听。
她们隐约听闻,峥沅公主自多年前便心系崔九郎,从何娘子的言语看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京中最负盛名的才女与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竟然为了崔九郎当面争风吃醋,这样的风流韵事可不多见。只可惜公主带着幂篱,她们看不到表情。
峥沅没有动作,无可无不可地说:“送出去的东西,无需再还。”
除了丫鬟等仆役,女眷们都坐着,唯有何楚不尴不尬地站在亭中,面色僵硬地捧着雪白的护手。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裙,乌发上簪着一朵单薄的小白花,动作间带着小心翼翼的柔弱。
女眷们看了心生不忍,却都不敢出头说和。
何楚脸上闪过倔强之色,尽力显得不卑不亢:“殿下的厚爱原不应辞,只是,臣女瞧这护手太过珍贵,又是内廷御用的样式,不敢替九郎做主留下。所以想着,完璧归赵才是正理。”
峥沅冷哼一声:“你的意思是,旁人沾了手的东西,本宫还要拿回来继续用?”
何楚脸上迅速失去血色,掠过一丝无措。
“是臣女思虑不周。”何楚面色苍白,硬着头皮道,“臣女……已经亲手将护手洗净烘干,熏了香。即便沾了些许灰尘,想来,想来大约不妨事。”
说到最后,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显而易见的慌乱与难堪令人十分怜惜。
众人心知肚明,那位殿下口中的“旁人”自然不是指主动相赠的崔九郎,暗讽的是谁不言而喻。
可怜何娘子心思单纯,听不出其中的恶意。好在她礼数周全,言语体面又恭敬,殿下没有理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作。
僵持了片刻,冰冷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际:“既如此,放下便是。崔府事务繁忙,何娘子的心思想必不在此处,回去照料吧。”
言语间,竟反客为主将何楚逐出花园。
何楚却不觉得屈辱,微微松了口气,将那护手恭恭敬敬放在石桌上。
不染尘埃的白狐腋裘护手孤零零躺在冰冷的石桌边缘,明明是稀罕物,却成了各方嫌弃的东西。
这一局谁落了下风众人心中有数,却不免为赢家捏把汗——此番算是明着得罪峥沅公主了。
崔漫斓得知峥沅公主来吊唁,恨上心头,怒不可遏地赶到花园。
一见峥沅,她的眼中便如同淬了毒一般,恨不得冲上去生剜其血肉。
“七娘!”杜夫人及时打断她的动作,柔和的声音暗含警告,“殿下代陛下告慰你父亲。你父亲丹心赤忱,竭智尽忠,七娘万不能堕了他的贤名。”
崔漫斓被杜夫人压着,强忍仇恨,不情不愿地请安。
公主殿下从不懂得将心比心,更不知道什么叫忍,针锋相对地冷哼一声。
剑拔弩张之际,杜夫人略提高声音:“丧仪快开始了,请殿下稍候,臣妇带七娘去准备一番,待会儿再恭请殿下上香。”
杜夫人将崔漫斓带离花园,压低声音,严厉道:“丧期忌怒。”
崔漫斓的仇恨破胸而出,怒目切齿道:“杀人凶手都来侮辱阿爹了,阿爹能瞑目吗?我们百般禁忌又有何用!”
崔荀能否瞑目杜夫人无从知晓,她只知再这样下去,九族都要死不瞑目。
杜夫人面沉如水,压着脾气道:“守孝守的是心。不论旁人如何践踏礼义,自己尽心便是。你若因一时冲动酿成大祸,岂不是断送了你父亲的香火。香兰,带七娘下去。”
崔漫斓被架走,可眼神连杜夫人都记恨上了。
崔漫斓不在意旁人。无论是崔家人还是峥沅公主,宁可让他们都死绝了,也不能踩着她父亲的尸骨另有所图。
杜夫人暗暗摇头,七娘的性子像她父亲,太过刚强,放任下去迟早酿成大祸。
崔漫斓被暂时看管起来,但丫鬟不好阻拦何楚这个外客进屋陪伴。
崔漫斓心中不忿:“她凭什么关着我。”
何楚握住她的手,柔声劝导:“杜夫人是为你好。万一殿下记恨,伤的是你自己。等她走了,你自然就能出去继续为伯父守灵。”
崔漫斓不但没被安慰道,反而气得发抖:“我在自己家,为我的父亲守孝,还要看杀父仇人的脸色,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好了,也就一个时辰的事,你在此处抄经为伯父伯母祈福,或者做些别的事情。”
崔漫斓显然没有被劝服。
何楚又道:“别气了,长辈们是无奈之举,并非真心要捧着她。你瞧峥沅公主大张旗鼓的架势,府上其他人难道看得惯吗,不过是不敢强出头罢了。哪怕覆面祭拜不符合规矩,也只能暂时隐忍,让伯父安息最重要。”
崔漫斓两眼冒火,紧紧抓住何楚的手:“你说得对,戴着幂篱遮遮掩掩算什么吊唁!楚楚,你一定要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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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沅等人即将到达灵堂时,熟悉的质疑声响起:“慢着!殿下就打算这样去祭拜先父?”
杜夫人厉色看向香兰。
香兰惊慌失措,她怎么知道那么多丫鬟婆子都看不住七娘。
“放肆……”嘉树余下的话语在峥沅抬手的动作间消弭。
女眷们唯恐公主迁怒,皆屏息垂首。因崔漫斓的控诉,隐秘地扫向峥沅公主所在的方位。
只见两名贴身宫女撑着油纸伞,四名小宫女和两名护卫随侍在旁,另有若干内侍手执赤色华盖。
一大群侍从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将峥沅公主簇拥在中心。
峥沅公主戴着长至腰际的七宝幂篱,金线和各色宝石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辉。
幂篱上部是皂色罗纱,从肩部开始退晕,到底端渐渐变为象牙白,煞是精巧。
罗纱下,隐约可见烟紫交领小袄,葡萄紫宝相花织锦半臂,藕荷色披帛,样式华美的白毛护手。
下着曳地的深琥珀色高腰间裙,脚踩麂皮翘头靴。
通身华贵而不失威仪,与白灯素缟的崔府格格不入。
峥沅望向声音的来源,众人如潮水一般急速退至两旁,崔漫斓暴露在峥沅眼前。
峥沅缓声道:“崔娘子何出此言?”
何楚为难地看向杜夫人,随即悄悄拽崔漫斓的衣袖,暗示她打个圆场,不要直撄其锋。
崔漫斓甩开好友,冷笑道:“从古至今,没有遮面吊唁的礼法。殿下贵为公主,平日自然不必学习庶民的礼节。
“为了先父地下安宁,臣女不得不冒犯公主,斗胆告知。殿下若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进灵堂前请摘下幂篱!”
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不少高门贵族都清楚,峥沅公主自出生便罹患严重的日光症,病弱不堪,御医曾断言她活不过二十。
这病症简直闻所未闻,使得公主畏光如避刀剑,出行动辄里三层外三层避光。自其周岁,便没有皇宫以外的人见过真容。
知晓内情的人不免疑惑,当真有必要避光到这等程度?
不明真相的人更是认为,公主面貌丑陋不敢示人。这原本只是传言,可自视甚高的公主却从未澄清——即使仅露脸一瞬间,谣言就能不攻自破。
过分的遮掩显然坐实了传言。
崔漫斓的话几乎直指公主粗鲁无礼、貌若无盐。
崔漫斓屡次发难倒也情有可原。
峥沅公主不顾贵体安康,大张旗鼓来到崔府,名为告慰太尉,实则……众人抛开不甚光彩的揣测。
杜夫人道:“殿下,七娘过于思念其父,有些神志不清,请让臣妇带七娘回去休息。”
“不必。”峥沅道,“我瞧崔娘子清醒得很,并未糊涂。此番言论看来是颇有意见。”
杜夫人连忙道:“七娘不敢,她绝不是这个意思。崔氏上下一心,对殿下唯有敬重。”
杜夫人向崔漫斓使眼色。
崔漫斓冷哼一声,高傲地昂起头颅:“我句句属实,没有什么敢不敢的。莫说殿下,就算是陛下,也不能因为一句实话治我的罪。”
僵持之际,何楚瞥见一道穿着孝衣的挺拔身影,咬唇权衡一瞬,猛然撞开崔漫斓。
侍卫大惊,条件反射下“铮”地一声抽出佩刀,在看清“刺客”是官家千金后险险收手。
何楚心一横,前冲之势没有丝毫停滞,左臂直直撞向刀刃。
刀刃削铁如泥,即使侍卫收了力道,依旧将何楚的衣袖划开一道口子,几乎立刻就见了血。
女眷们惊恐地尖叫。
杜夫人腿一软,紧紧抓着香兰的手,脸色煞白。她一介后宅女子,何时见过动刀子的场面。
出乎所有人意料,何楚径直跪在峥沅面前:“殿下,漫儿伤心过度,这几日一直在说胡话。请殿下看在漫儿一片孝心的份上,原谅她一时失控。”
一身白衣弱柳扶风的何楚怯弱地跪在咄咄逼人的峥沅面前,发间的小白花随着动作微微颤抖,格外楚楚可怜。
她的脸颊已经失去血色,神色痛楚地捂着伤处,半截衣袖藕断丝连地垂落在地上。
她衣衫不规整,神色不够恭肃,仪态也不标准,处处显露着狼狈,却在这一刻狠狠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何娘子快起来,先去包扎。”
“天可怜见,侍卫怎么能如此莽撞。”
“殿下也太……”余下的话语被旁人及时打断。
峥沅阴冷地盯着何楚。
何楚又疼又怕,瞥见穿着那道清冷身影的脚步越来越急促时,隐隐生出得意与快感。
她不顾地面的寒冷与粗粝,慌乱地膝行两步,用伤手抓住公主的琥珀色裙摆,仰面哀求:“臣女担心漫儿,一时情急冲撞了殿下,并非有意冒犯,求殿下明鉴。臣女愿意接受惩罚,只希望殿下放过漫儿。”
峥沅心生戾气,用力扯过裙摆,嫌恶地后退几步。
何楚在裙摆的牵带下,被狠狠掼倒在地。
她神色惊恐,惊呼一声,下意识以手撑地,柔嫩的掌心擦过细碎的砂石,立时被擦破皮。
“楚娘!”疏冷的声音染上些许焦躁,失了平日的清淡冷冽。
众人纷纷退让。
“太好了,是崔九郎来了。”
“快带何娘子去看太夫吧,真看不过眼。”
“丧礼见血,这,是不是坏了规矩?”
幂篱的遮掩下,峥沅望着疾步而来的俊雅少年。
他束着低发,身穿粗麻孝衣,脚踩草鞋,浑身上下无半点装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形姿挺逸,清冷无比。
因骤然失怙的悲痛和守丧的疲惫而过分清癯,好像会随风羽化而登仙。
崔衍章眉心紧锁,一眼便看见何楚小臂上的伤。
崔衍章扶起何楚,何楚怯弱地抬眼,不敢起身,只借力重新跪直便推开他的手。
崔衍章顺着何楚的目光,冷若冰霜地看一眼峥沅。
他毫不犹豫单膝跪地,扯下本就摇摇欲坠的衣袖,隔着何楚的几层里衣,小心翼翼地将渗出血珠的伤口包扎起来。
忽然,崔衍章眸光一深,执起何楚的右手看她掌心。
何楚微微抗拒,翻掌将手心朝下,缩回身侧,藏起殷红的擦伤。
无数道指责的目光暗暗射向峥沅,峥沅却只瞧见崔衍章指尖残留的淤青。
崔衍章托着何楚唯一完好的右臂,再次拉她起来,冷声道:“你没有做错事,为何要跪。”
何楚却固执地摇头,眼含央求。
崔衍章独自起身,脊背挺直面色冰冷:“殿下,请容微臣带楚娘去检查伤势。”
声音中的寒霜侵袭着峥沅,令她心中冰冷。
她嗤笑:“本宫何曾阻止过。”
“然则,得不到殿下的应允,无人敢擅自行动。”
“怎么,得不到本宫一句话,何娘子就会在此跪到老跪到死么。”
崔衍章见她诡辩,喉结滚动,一转攻势,声如寒冰道:“今日家父停灵受吊,何曾料想,竟发生血光冲撞灵堂之事。为全孝道,更为免殿下清誉有损,臣斗胆,恳请殿下移驾。”
现场一片死寂。移驾……这无异于直言驱赶。
崔衍章不闪不避,冰冷的目光透过幂篱直刺峥沅。
峥沅呼吸一滞,不想看到他眸中的寒凉,借着幂篱的遮掩垂下眼睫。
何楚缓缓抬头,与峥沅对视之际,眼神中藏着隐秘的得意与挑衅。
峥沅太阳穴隐隐作痛,闭眼略缓。
再次睁眼,她眼神清明,唇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