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恨公主

    崔府。


    崔衍章为好友窦玉斟了一盏茶。


    窦玉享受地品一口,夸张道:“竟能喝到你亲手煮的茶,窦某何德何能啊!”


    崔衍章默默看他表演。


    “言归正传,费些功夫打听到了。”窦玉放下茶盏,正色道,“不知是不是贵妃从中斡旋,陛下似乎有意保下何明,否则罪证确凿,判绞刑都不为过。”


    崔衍章问:“最终结果如何,是否会牵连家人?”


    窦玉挑眉,打趣道:“放心吧,只贬了官。你那未过门的妻子顶多日子苦些,心里有落差,不至于受牵连。到时候宫里娘娘接济一番,府上再多加维护,有什么打紧。”


    崔衍章神色略松,拱手道:“多谢窦兄。”


    窦玉大力拍他的肩膀,豪迈道:“不妨事不妨事,日后你我痛饮一场便是!”


    窦玉离开,崔衍章回到灵堂守孝。


    崔漫斓心急如焚,匆匆忙忙来找兄长。


    看到父亲的灵位,她稍稍冷静两分,拿起三支香,在香烛上引燃,深深鞠躬后插在香炉中,与崔衍章并排跪在蒲团上。


    在她开口前,崔衍章主动道:“楚娘无事,不会受牵连。”


    崔漫斓舒口气:“幸好幸好。何伯父呢?”


    “贬官。”崔衍章修长清瘦的手拨动着黄铜丧盆中燃烧的纸钱,神色如常。


    崔漫斓侧头问:“阿兄不担心?”


    崔衍章望着跳动的火舌,面色淡然:“证据确凿,得此结果已是意外之喜。”


    “证据是被峥沅公主送到御前的,谁知道是不是她为了报复楚楚捏造的。”何楚阴阳怪气道。


    “大理寺不是吃素的,金銮殿上那位更不是。”


    事实上,崔衍章并不觉得意外,他对何明多少有些了解。


    何楚撇撇嘴:“陛下和她是一家人,谁知道会不会徇私枉法。”


    “慎言。”


    何楚叹气:“我只是觉得愧疚。外面都说……”


    崔衍章动作一顿,继续拨动丧盆:“说什么?”


    崔漫斓厌恶地皱眉:“说公主是因为……钟情于阿兄,与楚楚争风吃醋才会告发何伯父。不然她与何伯父无冤无仇,为何会无故针对他。更何况,公主还举荐了族叔想讨好阿兄。”


    她叹了口气,悄悄侧头。


    兄长专注而沉默地守着丧盆,火光照映他的如玉一般的面庞,忽明忽暗的面容有着奇异的俊美,气质卓然。


    她抓起一把纸钱,抖散放入丧盆,噘噘嘴唇,这副祸水的模样难怪让那疯子神魂颠倒。


    崔衍章神情专注,脑中散乱的几件事隐隐产生关联。


    崔漫斓抱怨道:“不知楚楚在家会不会挨训。都怪公主不知收敛,要不是她不顾廉耻,楚楚那么识大体的人怎么可能气得去冒犯她!”


    线索一闪而过,快得崔衍章抓不住。他动作一顿,说:“小妹,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崔漫斓早就憋坏了,连忙激动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样一样讲给他听。


    护手、冻伤膏、花园归还护手的机锋、灵堂前的小女儿斗争等等,崔漫斓皆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


    从崔漫斓充满主观偏见的絮絮叨叨中,崔衍章发现了其中的关窍,琐碎的细节连成线。


    或许,所有人都被峥沅公主利用了。


    嚣张跋扈目下无尘的性子是绝佳的伪饰,无人怀疑她的动机。


    崔衍章指节发白地按住隐隐作痛的膝盖。


    灵堂一片寂静,只有纸钱的余烬在火气中升腾,带着未燃尽的火星飘扬着,最后无力地附着在地上,变成暗色的飞灰。


    崔漫斓俯身,将灰烬拢在一处,低落道:“她们可以争,但是为什么要在阿爹的丧礼上闹。”


    她不是傻子,带着恨意的反复咀嚼令她隐约察觉到何楚的利用。


    崔衍章眉峰凝着寒气。


    凭峥沅公主的心计,即使不到场也有无数方法达成目的。为了轻省,全然不把生死之事放在眼里。


    从前,他一直认为她是公主的身份中装载着皇权养成的恶劣性格,从里到外没有一样是自身的。


    是以崔衍章并未将她的种种行为放在眼中,冒犯也好照拂也罢,他从不在意。


    此刻,崔衍章才发现,峥沅公主不单单是皇权的附属品,她本人拥有相同的意志。


    “走吧,去奉兴寺。”崔衍章起身。


    今日是崔荀头七,兄妹俩要将灵位送到寺庙供奉起来。


    恰逢初一,拜佛的香客甚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崔衍章和崔漫斓等人穿着麻衣和草鞋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


    不知怎的,或华丽或朴素的轿子忽然默契避让,一顶前呼后拥的翟鸟纹软轿畅通无阻。


    崔衍章眸光一深。


    崔漫斓则脸色剧变,难掩厌恶仇恨的神情——如此高调的做派,结合峥沅公主常来奉兴寺拜佛的传闻,轿中人的身份显而易见。


    崔漫斓踩着碎石,讥讽道:“她父亲不是好修道吗,怎么她倒来求佛,也不怕吃两家饭吃坏了肚子。”


    “慎言,慎独。”崔衍章正色道,“我以为前几日的事你已经吃到教训了。”


    “知道了,阿兄别生气。”崔漫斓努努嘴。


    崔衍章望了一眼轿子,峥沅公主绝对不是妹妹能轻易招惹的。


    佛殿内,长明灯幽幽燃着,檀香缭绕。


    在僧人的诵经声中,崔衍章双手托着乌沉沉的灵位,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色。


    他双脚重逾千钧,一步一步走向佛龛。


    崔漫斓跪在蒲团上,深深呼吸着檀香,压下贪嗔痴念。


    崔荀的灵位正式供奉在此。兄妹二人虔诚地跪在金佛脚下,聆听僧人诵经七七四十九遍。


    诵经结束,崔漫斓轻声道:“阿兄,我同雅莲出去透透气,一会儿便回来。”


    崔衍章应允,叮嘱道:“遇见任何人都不可冲动行事。”


    “知道了,即使看到某个人我也不会在佛寺言行无状的,一定忍气吞声。”


    崔漫斓从前来奉兴寺总抱着玩耍的心态,并不曾过于投入,如今终于懂了,为何香客们多是面色沉重的模样。


    她心绪沉沉地胡乱走着。


    到了一处古朴的佛殿,崔漫斓提裙跨过门槛,忽而看见一位美得令她呼吸一滞、面色却苍白得几近透明的小娘子独自从后殿走出来。


    她像深藏在雪山之中的寒潭一般,泠然而神秘,面带忧容。


    清寒、深邃与忧愁的矛盾令她在绝美的容貌之外,更加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令人不由得忽视周遭的一切,眼中只看得见她一人。


    崔漫斓看得呆在原地。


    直到对方眉尖微蹙,清冷的水眸中露出一丝不悦,崔漫斓才渐渐缓过神来,深觉冒犯了她。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打扰。”她连忙将跨过门槛的左腿收回,慌乱地屈膝致歉,拉着雅莲退至殿外。


    崔漫斓默默站在墙外侧,平复许久。


    “不知她有什么样苦恼。”崔漫斓这样想的时候,刚好听见里面的香客低声求菩萨。


    “信女郑衔青,以此身余寿、现世荣华、来生福报为母祈福,愿母亲无灾无痛,夜夜安枕。”


    崔漫斓怔怔站在原地……无灾无痛夜夜安枕……


    那小娘子赌上全部,却只求这些寻常事,可见至诚至孝,也可料想她母亲恐怕已经病入膏肓。


    崔漫斓回神,隔着墙指了指里面的人,小声对雅莲说:“别说大慈大悲的菩萨,连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都希望她心想事成。相比之下,峥沅公主那等残暴之人凭什么来佛寺,菩萨一听到她开口就会把耳朵堵起来,绝不会保佑她。”


    雅莲慌张地望了望四周,小声道:“七娘,隔墙有耳,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好,出来有一会儿,阿兄该等急了。”


    回到原处,在檀香的萦绕中,听着平静的诵经声,崔漫斓忽然有些迷惘。


    她叩首,仰面望着菩萨慈悲的金身,轻声道:“阿兄,我方才听到一个小娘子用全部寿数、荣华富贵和来生福报祈求她母亲的平安。虔诚祈福就能得到菩萨的回应吗?”


    崔衍章站在妹妹身侧,轻拍她头顶,温声道:“‘不离自性,即是福田。’想来她求佛是为找到真正的方向,并非全然寄希望于菩萨降下神迹。”


    崔衍章知晓,那位小娘子未必如他所说。


    也许她是真心求菩萨收下她的一切换取母亲平安,不到山穷水尽之时,谁又会发此重愿。


    但是,他不希望妹妹太过迷惘。


    崔漫斓神色痛苦,喃喃道:“可是我方才扪心自问,若提前知道父亲会出事,我敢以相同的筹码祈祷吗?”


    佛门重地,她无法自欺欺人。


    崔衍章撩袍跪在崔漫斓身边,双手合十,敛眉道:“菩萨并不介怀信众的敢与不敢,父亲更是绝对不希望听到你那样祈祷,父亲只会希望你余生平安。


    “那位小娘子是身处绝境,别无选择。若是提前知晓父亲的决定,我们定会想发设法阻止他。此间区别在于天灾与**,并非敢与不敢。”


    崔漫斓听得入神,许久后才点头道:“阿兄,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胡思乱想。”


    她扶着兄长的手站起来,突然急得快哭出来,慌乱道:“阿兄,玉佩不见了。”


    守孝期间不宜戴配饰,崔漫斓每天带在身边的是兄妹俩出生前,崔荀亲手雕的一对平安扣。


    崔衍章知她状态不佳,安抚道:“你在此处等着,阿兄去找。雅莲,带路。”


    穿过一片竹林与月洞门,雅莲道:“七娘最远只到了这座佛殿,若再找不着恐怕是让人捡去了,或者丢在了山路上。”


    ——“有劳师父,照例供奉九十斤香油的海灯。”


    殿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崔衍章脚步一顿。


    僧人念了声佛:“施主放心,贫僧省得。施主心诚意至,愿佛光庇佑,慈力加被。”


    “多谢师父。”


    崔衍章本想等里面的人离开再进殿找寻,但僧人出来后其余人迟迟未动。


    担心崔漫斓心急,崔衍章不打算再等下去。


    他向里走,却与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下意识扶住对方。


    掌心与手臂相触的须臾之间,他仿佛抓住了冰雪,清寒的气息侵袭而来。


    及至看见标志性的幂篱,崔衍章敛目盖住眸中的情绪:“微臣冒犯。”


    峥沅并未理会他,无声踏出佛殿。


    最后,崔衍章在门槛内侧找到了那枚小小的平安扣。


    冤家路窄,出山门时,崔漫斓恰好遇见公主一行人。


    她下意识“嘁”了一声。


    峥沅病弱,但听觉反而十分敏锐,冷冷道:“掌嘴。”


    两名侍女二话不说便拿住崔漫斓,立刻要掌掴。


    崔衍章将妹妹护回身侧,声音如冰封一般寒冷:“请问殿下,舍妹有何不当之举?”


    崔漫斓被峥沅公主的突然发作吓到,不再像平时那样跳脱,瑟瑟发抖地躲在兄长身后。


    “本宫见到她便不痛快,这个理由够吗?”峥沅不耐烦道。


    崔衍章喉结滚动,一时无言。


    他道:“既如此,崔某无话可说。崔某对舍妹疏于教导,殿下要罚应当罚崔某。”


    “我成全你。”


    毫无预兆地,破空声蓦然响起,峥沅抽出鞭子狠狠掼在崔衍章的胸膛上。


    伴随一声闷响,粗麻孝衣应声裂开。


    崔衍章眉心微拧,峥沅一言不发地离开。


    崔漫斓不知所措地将破布按回原处,号啕大哭:“阿兄,是不是很疼?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再也不在峥沅公主面前造次了。阿兄,对不起……”


    崔衍章轻拍崔漫斓的头:“不疼。小妹无须自责,不是你的错。”


    只是不知,今日这出戏又是演给谁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