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飞鸟

作品:《候鸟不南飞

    自习课下课铃声才响了两个音,一个女生不知从何处闪现,拽了林曜阳的前位——堂堂班长岳谦,直奔林曜阳而来。


    女生扎着高马尾,美颜很精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眼镜,但是面无表情,看不大出来她的心情;而被她拽起身到林曜阳桌子旁的岳谦则微微皱眉,意味不明。


    这是来下马威的还是来约架的?林曜阳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心想。


    苍天啊,我做了什么,进班一小时招惹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班长大人。


    女生居高临下地在他旁边站定,竟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哈喽啊林曜阳,认识一下,我叫林千蝉,和你同姓呢,是咱们班的副班长。旁边这位你应该认识了,这位是班长,岳谦。”说着拽了一下岳谦的校服衣角。


    岳大班长这才勉为其难开了金口:“欢迎。”然后衣角又被林副班拽了一下。


    岳谦又说:“欢迎加入……嗯,我们2022级(1)班大家庭。”然后岳班长就被林副班挤到一边儿去了。


    “还是我来代言吧,叫岳大班长讲怕是等不到了,课间一共就十分钟。”林千蝉说着,把一本黑底金边、皮革质地的笔记本递给了林曜阳,双手交叠与身前,带着职业性微笑,“林曜阳,欢迎加入第一中学颜值委员会。”


    “第一中学颜值委员会。”林曜阳放慢重复了一遍,觉得挺有意思,“谢谢哈,那这本子是?”


    “是我负责保管的,我司企业文化、签约合同等资料。”林千蝉说。


    “我认真阅读一下,先说好,小爷我卖艺不卖身。”


    一句话惹得周围人都笑开了,连夏初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林曜阳吹了声口哨,翻开了笔记本扉页。


    粗体大标题,“第一中学颜值委员会”,右下角小字落款,“会长:岳谦”“副会长:林千蝉”。


    林曜阳看到这里忍不住抽了下嘴角,抬头看向岳谦:“你是会长?”


    岳谦一言难尽地“嗯”了一声。


    林曜阳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道:“你要是被迫的你就笑一下。”


    岳谦笑没笑不知道,倒是林千蝉先绷不住,朗声笑着,向前一摊手道:“好吧好吧,是我逼迫的。创立组织初期,我想着让一班之长给我镇镇场子、涨涨威风嘛,效果好不好你就说。”


    “好,好极了,”林曜阳一拱手,“挟天子以令诸侯,颜值逆天,气势惊人,直教得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这人挺有意思。”林千蝉抱着胳膊笑弯了腰。


    “绝对真情表露。”林曜阳抬起右手竖起大拇指,“讲真,我刚才以为您二位是来找我约架的呢。”


    林千蝉好不容易收住了笑:“不好意思哈,我俩有点面瘫,不说话时显得有点冷酷。哦,主要是岳谦,他这人就很有高冷范儿。”说着,拿胳膊肘儿捅了一下一旁的岳·当事人·谦。


    “见谅。”岳谦嘴角僵硬地扬了扬,可能有点尴尬。


    “他对熟人其实好很多,每个人对别人的评论都不一样吧。还有熟人说我做事一板一眼像个人机呢,明明我这么腼腆内向却活泼生动一个姑娘。”林千蝉道。


    “确实生龙活虎。”岳谦补充着,嘴角上扬。


    “林总——您又拉着岳总搞传销呐——”教室第一排,一个瘦高的男生反坐在椅子上朝这边吆喝。


    “去你的吧,”林千蝉尖着嗓子喊了回去,又对岳谦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岳总,他又调侃我,好歹我也算在您手下做事,您帮我说回去。”


    “哎不敢不敢,哪敢劳烦岳总开金口,您二位继续为公司谋发展吧,小的退下。”男生怂的一抱拳,转身退出。


    “这位是?”林曜阳指指男生的背影。


    “李挚,他就是说我人机的那位‘熟人’,”林千蝉撇撇嘴,“仗着自己成绩不错,全班就服两个人。一个是你同位,一个是你前位。”


    “为什么?”林曜阳问,余光扫了一眼一旁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夏初。


    “成绩吊打他八条街。”岳谦难得开了句玩笑,“分班第一天信誓旦旦说要碾压所有人,一年下来被第一第二碾得有点儿绝望了。”


    “原来如此,大佬还得是大佬。”林曜阳象征性地鼓了个掌。


    “他人其实不错的,人缘也挺好,挺仗义一哥们儿。”林千蝉说,“就是有时候皮过了头,外加有点狂。”


    “看出来了。”林曜阳干笑。


    从某种程度上讲,李挚这人狂得和他似乎有的一拼。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林曜阳手上的笔记本还停留在扉页。


    “上课了上课了,笔记本先留在你那儿,回头组织文化和合同读完记得签字。”林千蝉飞快留下这么句话,窜回到了座位上——原来她其实就坐在岳谦前面。


    岳谦冲林曜阳点了下头,也回了位,侧身补充了一句:“你应该不知道,这两节课是数学连堂做题,就做最厚的那本白皮练习册。现在要求的进度是九十五页,个人建议你可以先跟着进度走,回头再补前面的。”


    “了解,谢谢岳总。”


    一班数学由一位女老师任教,看着比魏琳小不了多少,胖胖的,戴副眼镜,一抬眼,镜片后就折射出锐利的智慧之光,她信步走上讲台,中气十足道:“老规矩,连堂课做题五页,自批自改,课代表下课统计错题给我。”


    ……然后她走出了教室。


    林曜阳:“?”


    一班的学习这么自律自主吗?


    林曜阳并不想比别人落下,立马翻到九十五页,一手笔一手演算纸开干了。


    一页纸题目分两栏,题量是真心不少。林曜阳以前的学校也不是没有连堂课,但数学连堂都是发一套综合卷考试;而一中无愧于其“省市重点,内卷之王”的远名——一本题,绝对够你做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求每次五页,但你比别的同学写的少你就落下了。


    这本题旨在过关基础题型,大家主要用来巩固基础,刷速度刷手感。而既然是在刷速度,就少不了明里暗里的追赶和比较。


    数学算林曜阳的优势学科,他做题不算慢,但仍有些吃不消,两节课下来甚是煎熬。


    他刚一栏写到底,就听右面同桌“唰啦”翻了一页。


    这么快的吗?林曜阳赶快加快手上的速度。可他刚赶完这页另一栏准备翻页时,听到右面又是“唰啦”一声。


    两节课下来,写完六页题的林曜阳心态有点崩,他下课铃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凑到同桌夏初那儿观望一下对方的做题进度。


    一百八十页。


    林曜阳同志当场阵亡在了一线刷题现场的书桌上。


    这得每次比别人多做了多少啊,攒来攒去攒到了别人的将近两倍。


    夏初有意无意看了隔壁同志一眼,并未说什么,只是站起身不慌不忙向门外走去。从林同志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腋下夹着本书,深蓝色精装封面设计很美,向海的深蓝之上有众多晶莹易碎的泡沫。


    那一抹蓝色仅在林曜阳的视线里停留了一瞬,便消失在了班门口,快到他都没来得及看清书的名字。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无数事,或是至关重要,抑或无关紧要,一瞬间的错过就会与时间一起,被留在过去遗忘,就像那本书的名字。


    周一到周五工作日,早自习加两节课过后就是上午大课间,学生们可以自由活动,运动、逛小卖部、留在教室皆随意,但要求在上午十点整之前回班级入静。


    林曜阳从桌上原地复活,直起身活动了一圈脖子,发出“咔哒”“咔哒”两声。


    他本来是酷爱打篮球等球类运动的,但今天被数学连堂课、被大佬的压迫磨折得太过惨烈,有些没有心力,懒得动弹了。


    于是他只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从桌洞掏出那本黑色笔记本打开,翻过了扉页。


    “我司是个严肃活泼、特立独行、走在时代前列的先锋组织,是个魅力无限仍积极努力的先进群体。”林曜阳轻轻读着纸业上的字,“出身我司的组织成员每一个都是耀眼而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个所谓的“企业文化”内容很多,看着看着,林曜阳开始一目十行。大体浏览下来,他不禁感慨——这真是一个集中二、幽默、自信于一体的班级,但字里行间,又满溢着年少轻狂、活力四射的少年感。


    有点幼稚,但他喜欢。


    林曜阳一页一页翻下来,后面还有组织口号(即班级口号)、企业标识(也就是班徽)、金句之类的东西,还有全体成员签约合同和全员签字。


    每个成员签约合同的签字后面,都有一个代表自己的小标识,比如林千蝉的是一棵长了翅膀的小树,岳谦的是高山流水……还有夏初的……


    是一只白色的飞鸟。


    林曜阳右手拇指在那只小小的白鸟上摩挲了半晌,嘴角带着笑。


    挺像他的,林曜阳心想。


    他撬开黑笔笔帽,翻开一张新的合同,在签字处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还心情很好地拿远欣赏了一下。


    自恋是林大少爷无药可救的特质。


    至于个人标识——


    林曜阳握着黑笔,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只白色的飞鸟。


    想到什么,提笔落笔,不带一丝停顿,在签名后面加上了自己的符号——


    一个黄色的小太阳。


    放下笔记本,林曜阳看向窗外,缓解一下视觉疲劳。


    外面夏阳晴暖,微风拂林影婆娑,学校栅栏上爬满了粉红色的蔷薇,仿佛为这个夏天唱了一曲明媚的歌。


    林曜阳由近到远望去,直至学校后门,那儿大概就是整座喧闹的学校最安静的地方,尽管夏蝉依旧在无休止地吵嚷。


    后门门口有一棵极高大繁盛的银杏树,它仿佛要倾力表达大地的愿望,踮着脚向天空窥望,成为这一带绵延不绝的绿色的尽头。树下有一个人影,形单影只地,伫立着,似要让自己被翠色林涛淹没。


    那人身量笔直,一只手捧着一本书,远远看上去已和四周融为一体,赏心悦目。


    林曜阳斜身向窗侧凑了凑,微微眯起了眼,想看个仔细。


    教室窗离着后门怎么也谈不上距离近,但即使蝉声聒噪,鸟雀吵嚷,也难以掩盖那人身上独特的青葱与书卷气,以及难以忽视的落寞感。


    原来这人在班级中的“隐身感”真实存在,即使沐浴在阳光下,也像独自站在阴影里。


    这世上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人的场景很常见,独处绝不代表孤独。但偏偏,林曜阳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孤寂和落寞。


    毫不理由,毫无证据,仅仅是他自己甚至难以说服自己的直觉。


    教室里的欢声笑语不迭,喧闹已是平常;隔着窗墙,隔着铺洒满校园的阳光,远处的静却更为突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少年的沉默,一如在班里时那样,格格不入。


    林曜阳垂下了黑羽般的长睫,默默从窗边收回视线,却又时不时去关注那个与他隔了小半个学校的少年。


    那是他的同桌,夏初。


    “看什么呢?”


    林曜阳被这个毫无预兆从身边传来的声音吓得一激灵,猛地回过头来,只见林千蝉不知何时凭空出现,正蹲在一旁扒着桌子,眼中带笑。


    “我的姐姐哟,您会瞬移吗?”林曜阳眼皮子直跳,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您这走路不仅有速度,还一点儿声儿都没有的,很吓人了。”


    “都是练出来的啊。”林千蝉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故作沧桑。


    “练什么?神偷技巧?”林曜阳懵了一脸。


    “差不多。”坐在前面的岳谦回过身来,面无表情,“有空你可以来见识见识。”


    林千蝉有些不好意思,作势要给岳谦一拳头,被对方随手举起手边的课本挡了下来。她也不多追究,手顺着摊在林曜阳面前:“笔记本阅读完、签完字、过完流程还给我。”


    热衷于当旁观者的林曜阳同学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准备把本子递过去。


    林千蝉正伸手接本子,在指尖碰到皮质封皮的那一刹那,手上一空。


    林曜阳撤回了一个还本子动作,重新翻开本子,像是在确认什么。片刻后,当他准备再次把本子归还回去的时候,正对上了林总礼貌和善的微笑。


    “不客气。”林千蝉笑得两眼弯弯,双手主动把本子接了过来。


    旁观全程的岳谦笑得直摇头。


    “我就是确认点儿东西,但上面好像没写。”林曜阳干笑两声,“平时组织会有活动什么的吗?或者说有什么要求不?”


    林千蝉伸手扶了一下眼镜:“倒是没有什么固定活动,但是有一点。”


    她翻开本子举到林曜阳面前,指着其中一行字:“我们的行动都听从一点,也就是我们的班级的宗旨——团结一心,其利断金。”


    “提问,我们的班级口号真的不是‘一班一班,一块金砖,谁敢不服,给他一砖’吗?”


    “其实如你所见,当初上网了解了一下,我们把它定成了初版。”岳谦指指林千蝉,说,“但后来被我们林总推翻了,嫌没有现在这版气派。”


    “也是……”林曜阳嘴角抖了抖,冲林千蝉做了个“请”的手势,“抱歉林总,您继续。”


    “所以,‘团结一心,其利断金’,这就是我们的行为内核,后续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组织相关活动。当然,在此基础上,你也可以提建议或申请活动组织。”林千蝉仍保持着标准的微笑,“我们的活动项目和范围其实都很多的,比如委员会形象大使选拔啊、组织集体团建啊、组织成员外派声援啊等等。”


    “还是说回来,林曜阳同志,欢迎你加入2022级一班,也欢迎你加入第一中学颜值委员会。”


    夏初卡着大课间入静时间最后两分钟回到了班级。


    班级里还没有安静下来,这帮子同学怕不是上辈子一起每晚上约酒都能唠到十二点的结拜兄弟,说笑打闹愣是一定要拖到最后一秒钟。夏初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穿过一群群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的同学,坐回了座位上,准备把手里那本深蓝色的书安放进桌洞。


    林曜阳打从夏初进门开始,就一直有意注意着这边,终于看到了书的名字。


    “泰戈尔的《飞鸟集》?”


    夏初短暂地晃了下神,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飞鸟集》林曜阳初中时恰好看过,当时语文课学外国诗歌,他可是自己苦读了好一阵儿普希金、泰戈尔这些诗人的作品,再加上他记性出奇的好,对多数内容基本信手拈来。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走了;”林曜阳声音音色偏向低沉,却又流淌着阳光的明朗,“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了。”


    蝉鸣声声,仿佛在为夏天褪去寂寞,与林曜阳抑扬顿挫的诵读声交织融合,给夏初这位同桌兼听众的沉寂的心来了一次小小的碰撞。


    林曜阳的角度只能看到夏初垂下了双眸,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又面色如常地从书桌中又掏出了一本练习册,却自己也没注意到捏练习册的手的骨节发了白:“挺好的。”


    像一只偶然停落在枝头的鸟儿,扑扇着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羽翅,又一跃而去飞走了。


    林曜阳凝视了对方片刻,偏开头,喉咙里露出了一声低笑,便转而也掏出了练习题。


    他转学的时间点卡得稍微有些尴尬,容不得他抛开学习,分过多精力去别的地方,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因为还有一个月就是期末考试了,开心不开心?


    而在林曜阳奋笔疾书无暇关注的时候,一旁的夏初也在写写画画,只不过他笔下并不是数学演草、历史年代提纲,而是一只白色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