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PTSD

作品:《未曾寄出的信【民国】

    大雨倾盆,雷声踩着瓦片匆匆路过,闪电劈开天幕,照亮屋内的场景。


    一楼客厅一扇打开的窗户被狂风卷得砰砰作响,睡在楼上的男人恍然未闻,双眉紧皱,大汗淋漓,一闪而过的光亮照应他瘦削白皙的脸。嘴唇翕动,手指掐进枕头,即便是这雷雨天气下带来的凉爽的风也吹不走他的紧绷。


    帷帐被风掀起半角,风带来的泥土气味又将男人拖入梦魇里。


    梦里的男人一会趴在地上,一会蹲在战壕里,也是这样的雨,喉咙里泛着战壕里淤积的土腥气混着绷带止不住的血锈味。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拼命挣扎,却只有手指细微的动作,只抓住地上的少许泥沙。


    远处却传来一阵悠长的钟声,刹那间,男人醒来,睁开眼站起来,却看见土里伸出来的一截手,手上还戴着一只表。


    是那小子平日里最宝贵的东西。男人想要把战友挖出来,努力半晌也只是徒劳。腕表表盘有些破裂,于是他俯身,低下头,只听见指针还在滴答滴答走。和心脏的跳动错拍,不断放大,声音充斥双耳。


    又来了。他想。


    他闭眼,站起来感受雨水从他脸上划过,洗刷掉鼻腔里的血腥味。


    男人转身,只听见轰隆隆的脚步声,应该是部队在趁着雷雨夜撤退。男人跟上大部队,渗出的血和着雨水落在土地里,消失在匆匆步伐里。其他人面目模糊,一如和他作战的战友们,大部分都都在记忆里褪色了。


    第七道闪电劈开云层,一阵大风吹过,客厅的花瓶掉落,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和细微的破碎声,男人终于从梦中惊醒,大口呼吸着。手微微颤抖,摸上自己的喉咙。鼻尖闻到淡淡的药膏味。


    没有


    没有血腥味,没有枪林弹雨。


    没事了,敬云柏。战争已经结束了。


    呼吸渐缓,敬云柏起身,床头柜上的台灯开着,旁边的花瓶插着茉莉花,阵阵馨香,他嘴角微微扬起,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这水竟是温热的,还未细想。门外的脚步声急匆匆赶来,像和闪电比速度。


    门被打开,带来雷雨后全新的空气,女人的披肩堪堪挂在手臂那,脸上还有不规则的印记,眼镜也斜挂在脸上,要掉不掉的,眼神也不似完全清醒只凭着一种本能进入了卧室。


    一进入卧室,女人就直奔云柏而去,云柏仍是坐在床上,只是张开双臂等待她的到来。两人紧紧相拥,享受这静谧的时光。


    卓令闻想起什么转身道:“我去给你拿药包热敷,不然你该疼得睡不着了。”


    敬云柏拉住她:“不用,睡觉前你给我敷过了。现在还好。”


    敬云柏望着她:“你又去看我给你写的信了?”


    卓令闻抚摸着敬云柏的头发,点点头,确认他真的没什么。


    “你也不看看你拿什么写的,什么纸都有,有的残缺不齐,有的更是连字迹都模糊了,”


    卓令闻拉着他躺下,顺势躺在他怀里,“你写得匆忙,连日期都没有,我当然要好好整理一下。”


    他拉过她的细细亲吻,“那这可是个大工程,明天把你的信也拿出来,我们一起整理。”


    “好。”她抬头吻在他的唇角。


    两人相拥而眠,雷雨声渐小,相信明天一定是个晴朗的天气。


    雨后放晴,阳光洒满大地。敬云柏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低头看着睡得正熟的妻子,为她理好碎发,在她脸上留下一连串的吻。掖好被角,起床下楼准备早餐。


    阳光穿过窗外的银杏树透过玻璃在地板上留下斑驳光影,街道上的叫卖声传来,还有不同吃食的香味。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如果忽略客厅一角的花瓶碎片和数不清的花瓣的话。


    敬云柏拿出清扫工具把一切收拾好之后,闻着空气里的香味,决定去街上买些早餐。走过两条街道,叫卖声逐渐清晰,食物的香味也愈发丰富。大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有上班的人一手拿着饼穿越人群,嘴里不停说着“借过、借过。”;有上学的人穿着制服结伴在馄饨摊坐着说说笑笑讨论着学校里的事;大街上叫卖的人都洋溢着微笑,准备好迎接今天的客人。


    谁能想到几年前,这里被空袭,炸毁了许多建筑,其中街角的邮局处于爆炸中心,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如今也在原地重建了一个,还在面前摆放了一个全新的绿色邮筒。混乱黑暗的日子不再,以后的每一天都充满希望。


    他回到家时,除了一大杯打好的豆浆和油条包子,手里还拿着一束带着露珠的鲜花和适配的花瓶。却发现卓令闻正蹲在庭院里打理被昨夜的风雨摧残的花丛。


    她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就面带笑容的奔向敬云柏。看见他手里怀里一大堆东西。赶紧接过早餐,还想把花瓶和花束一起拿走。他微微转身,“这点东西我还能拿。你先去摆早餐,我去放这个。”


    餐桌上,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讨论今天要做的事。


    “秋秋要我们今晚去她家吃呢。”卓令闻抬头看着敬云柏,“你说我们带什么礼物去?”


    敬云柏略略思考,“他们家也才收拾好,我们就带点你种的花,再买点水果。”


    “行。”卓令闻点点头,“不过你这手还是得让她看看,开贴膏药什么的。不然下雨天又疼得睡不着。”


    吃完早饭,两人把家里收拾干净。天气正好,卓令闻想在院子里整理信件,敬云柏就去把院子里的桌子收拾好,遮阳伞打开,泡上一壶茶,再把买的糕点饼干摆好。


    等卓令闻把一箱子信件抱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她莞尔,“你以为我们这是在干什么?野餐吗?”


    等走到桌子旁,敬云柏伸手想接过,她一个转身,把箱子放在空椅子上。已经整理好的已经按时间顺序捆到一起。剩下的就是一些残缺模糊的信件。


    不,应该说是信纸,情况特殊,当时根本就找不到什么信封信纸,只能是拿到什么就往上面倾述自己的情绪。


    卓令闻挨着敬云柏坐下,歪头看着他,“既然你布置得这么有情调,那我们今天就不修复那些‘未知’,我们来整理这些‘回忆’吧。”


    他拿起这些完好的信件,解开,拿出最上面的一封,在她面前摇了摇,“好啊,正好解决下我们之间的未解之谜—到底是谁先写信告白的。”


    她用力拿过那封信,轻捶他的肩膀,“哼,这么多年了,还惦记这事呢?我说了无数遍了,是你。告白的记不清,被告白的还记不清吗?”


    “等看完就知道了。”


    说完两人就把第一封信打开。


    里面写的是卓令闻报道了敬云柏家纺织厂失火一系列事件后,敬云柏写信邀请她吃饭。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下方还有敬云柏随手画的一架飞机。


    【未来最伟大的记者-卓令闻小姐敬启:


    感念卓令闻小姐对我家工厂失火一事的公允报道,我和我的家人都想请你吃一顿饭,请万万不要推辞。


    不知醉云间是否还是这上海第一的饭店。如果这间饭店不合你口味,时间、地点你定。敬候佳音。】


    两人陷入了回忆。


    结果一连几日,卓令闻都没有联系他。他也没有她家电话,只好在她家到报社的路口等待。


    终于等到卓令闻时,她却是步履匆匆,神色紧张。敬云柏叫了好几声,她也没应。敬云柏只好跟在身后。


    他们去的是街道深处的一户人家,这家大门紧闭,黑色的大门青灰色的建筑,连周边的树木都极有秩序。只有两个明亮的红灯笼随风摇摆,算是这黑色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卓令闻并没有试图从大门进入,而是绕到屋后的小门处,先是连敲三下门,再停顿两秒最后敲一下。


    过了几分钟,一位身穿蓝灰色衣服的老妇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探头查看。等看到来人才把门打开了一半,让卓令闻进来。看见后面跟着的人,警惕地看着他,把门又略微合上。


    卓令闻向后看了一眼,然后牵着她的手。


    “没事的,王姨,他是我朋友。说不定今天还需要他帮忙呢。”


    到了房间门口,很明显是女孩子住的房间,所以敬云柏在屋外站着等。


    卓令闻进了房间,闻见很浓的药膏味和中药味。而床上的女人梳着大大的辫子,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皱眉头。整个身子也蜷缩在一起,睡得很不安稳。


    轻轻掀开被角,只见双足肿胀,伤口处不断渗出的脓液把纱布都沁透了。


    卓令闻转身对王姨说:“不行,王姨,她必须去医院,这不是自己养着就能好的病。等伤口感染腐烂,那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王姨踌躇,双手紧握。她毕竟只是这家的佣人,无法过问主人家的事。帮她们传话、放她们进来已是逾矩。她犹豫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我们家少爷。香兰她毕竟还是我们家少爷的童养媳。”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了争执声。


    卓令闻推开门出去。王姨紧随其后,看清来人,赶紧上前一步解释:“少爷,这是香兰夫……小姐的朋友。小姐生病,她们是来看她的。”男人摆摆手让她走,神色不耐。


    这人长得倒是白净,就是眼下青黑一片,面颊凹陷,不是夜夜笙歌就是抽大烟。胸口还戴了一块怀表,装的是一个人模狗样,就是不干人事。


    卓令闻上前,握手,把一套待人接物的表面功夫做足,再慢悠悠地开口:“吕先生,您好。我是李香兰小姐的朋友,她伤口感染,急需医治,我想把她带到上海第一医院。”


    吕少爷嗤笑,“走?她能去哪?她是我的童养媳。童!养!媳!生是我的人,死是我家的鬼。”


    卓令闻嘴抿成一条线,按耐住暴躁的心情。再度开口:“可是她的脚因为裹小脚严重受伤,需要去医院治疗,而不是随便贴一些膏药,这会加剧伤口感染的程度。”


    吕少爷一脸不耐,根本不是讲理的人。见状,敬云柏上前一步,还没说话,吕少爷指着卓令闻对敬云柏说:“管好你的女人。少管别人家闲事。”


    卓令闻拦着敬云柏,盯着吕少爷眼睛,“吕少爷,你最近很缺钱吧。你家生意不好,你嘛,为了挽救你家的生意,天天出入百乐门,消费得多,可是一个子都没赚回来。”


    吕少爷听完这话,怒目而视,向前一步,似要动手。敬云柏仗着高他一头的个子和健壮的身材吓退了一个绣花枕头。


    “虽说李香兰是你的童养媳,可她受伤了,理应得到该有的治疗。如果她死了,你就是帮凶。到时候你自和警察、法官辩解吧。”话锋一转,“听说你欠了柳家一大笔钱?”


    吕少爷双手插兜,“怎么,你要帮我还?”


    卓令闻轻笑一声:“吕少爷刚来上海,可能不认识我。我父亲卓一霂你肯定听过,他和柳家合作多年,关系匪浅。我可以给你一笔钱,离开上海。不然,你的债可要拿命来还了。”


    卓令闻示意敬云柏,敬云柏进屋连人带被一起抱出。


    吕少爷伸出手想阻拦,望着卓令闻欲言又止:“那……”


    “放心,明天就送到你家。”说完转身离去。


    卓令闻带着李香兰坐一辆黄包车,敬云柏单独一辆。等到了医院,两人忙前忙后,等休息坐下,已是傍晚。


    卓令闻过意不去,想请他吃晚饭。


    敬云柏微笑,“说好的我请你,这样吧,今天我请你,改日你再请回来。”


    再推辞下去,都要到家了。


    卓令闻只好点点头,然后领着他走,两人七扭八拐,走进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里面倒是热闹得紧。什么吃食都有。


    卓令闻牵着敬云柏在一个馄饨摊坐下。


    顺手拿着纸张把桌子擦干净,再要了两碗云吞面。


    “我跟你说,这里是我和师兄一次采访之后误打误撞找到的。别看这摊子小,生意可好了。干净实惠。而且,怎么说呢?这里就是很有吃饭的氛围。”


    敬云柏点点头,简单清洗筷子和匙羹后递给她。


    “我很久没回国了,的确很怀念这里的烟火气。”


    两人边吃边聊,聊他在法国的学业、生活,聊她采访的趣事。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更加深入了。


    吃完饭后,两人沿着江边大桥走,昏黄的路灯照亮两人的影子,忽近忽远,忽大忽小。漫长的回家路一会就到了。两人约好空闲时带他去各处转转。


    卓令闻进家门时,回头说:“下次见。”


    敬云柏有些迫切上前几步,“下次是什么时候?我是说……”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莫名,敬云柏一时语塞。


    卓令闻微微一笑,“我没忘记,我欠你一顿饭。不如,明天?我要去医院看香兰。之后我就有时间了。”


    敬云柏赶紧点头称好,“要不,明天一起去吧。我……好人做到底。万一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呢?那明天上午10点,我来接你。就这样说定了。我先走了。明天见。”叽里咕噜说完一大堆,竟是转身就走,落荒而逃的样子。


    卓令闻想这可和第一次遇见他的样子有些不同。倒是个不错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