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炎炎，烈阳当空劈下，将空气炙烤得扭曲变形。


    八月才过去三分之一，这个时间点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宋拥趴在桌上，两手交叠抵着额头，这是最老实的午休姿势。


    教室里一直有些嘈杂，但声音并不大，有点类似于蚊蝇的嗡鸣声。


    虽然不算吵闹，但对于一个实在困得不行、一心想补觉的人来说，睡不着真的过于痛苦了。


    宋拥闭着眼睛，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干脆放弃午饭躲教室里睡觉好了。


    但他这个想法注定是不能实现的。


    在他困得恍恍惚惚时，他都没发现他前面的座位上不知何时换了人。


    庞弘毅坐在万千的位子上盯着宋拥看了有半分钟，好一会儿他才不解道：“你昨晚上做贼去了？马上都吃饭了还敢睡觉。”


    食堂饭菜都是靠抢的，宋拥这一睡就算意志坚定能爬起来冲食堂，那也肯定多少会有些迷糊，战斗力自然大打折扣。


    庞弘毅忽然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难以置信，：“你不会打算中午不吃饭吧？”


    好歹是一起长大的，不得不说他猜的真的很准。


    庞弘毅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那可不行啊我告诉你！”


    “万千和司马中午要回寝室洗头，她们为了颜面忍痛放弃了午饭，但你不行啊宋拥！”


    “你要是也不吃那我怎么办？我一个人对着空气吃吗？”


    宋拥有些受不了他，“我没睡……”他艰难的抬起头，语气有些微弱，“我不去你又不是找不到人一起，搞得像你就认识我们三个一样……”


    庞弘毅那些话说的可怜，但不用想都知道是夸大后的结果。


    他、宋拥、万千和司马，他们四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除了司马是万千上幼儿园时勾搭到的，其余三个是一两岁还不记事时就玩到一起的。


    这十几年来他们一起读书长大，遇到的最大的离别就是初高中分班时不幸被拆开，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四个的感情比一般的兄弟姐妹还要亲厚。


    所以以宋拥对庞弘毅的了解，无论他说的再怎么不着调，其中的真真假假宋拥光听就能一下子分辨出来。


    宋拥原本困得脑子都不太清醒，直到被庞弘毅一打岔才突然反应过来。


    他转头去看了一眼挂在教室后面的钟，瞬间有些懵，像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大胆，“不是还在上课吗？你和万千怎么换的位置？”


    宋拥和万千高二选科时选的理科，庞弘毅和司马选的文科。


    四个人运气好，分班时正好两两分到同一个班，互相有个照应。


    学校分班有规律，文科班都在高楼层，相对理科班就在低楼层，司马和宋拥是不爱动的性格，万千和庞弘毅又格外跳脱，每次有空两个人就齐刷刷上楼、下楼，四个人跟排列组合似的交叉换着玩。


    庞弘毅和万千人缘好，凭各自的努力硬生生给混成了对方班级的编外人员。


    平时庞弘毅和万千也算是比较谨慎，但这次是真没想到他俩胆子竟然变得这么大，自习课上就敢窜。


    庞弘毅一脸不忍直视的看着宋拥，“你睡傻了吧宋拥，”他语气里带着揶揄，“刚才不是有老师通知过了吗？食堂出了点儿问题午饭后延了，你没听见啊？”


    说完他又求证似的望向万千和宋拥的同桌，“你俩应该听见了吧？”


    庞弘毅来这边来的勤，早就跟万千和宋拥的左邻右舍打好了关系，于是那前后桌俩也憋着笑点了点头，很乐意看宋拥的笑话，“对啊。”


    宋拥在班里不爱说话，在与他不熟悉的人看来甚至还有点闷。


    但跟他相处久了，其实就能发现他只是有点慢热，跟人建立起一段健康良好的关系需要的时间比较长而已。


    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宋拥的这种性格其实对他们很友好，虽然的话不多，但绝对有求必应，甚至外向点儿的拜托帮点小忙也是基本不会被拒绝的。


    这样的相处状态在人际交往中已经算是比较理想的了，更何况虽然他们跟宋拥玩不来，但万千和庞宏毅跟他玩的来啊。


    每次看他俩跟宋拥聊天就跟看乐子一样，宋拥反应有点儿慢，他俩又蔫坏，话语间净给对方挖坑。


    等宋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笑都让周围一群人笑完了。


    宋拥一顿，他还真没听见。


    但这不太应该，平时只要一个老师在教室里待到一分钟以上，他哪怕课间十分钟睡得再死，也能立刻抬起头，跟心理感应似的。


    更何况他都没睡着，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他有些纳闷，“哪个老师来说的？”


    庞弘毅回忆了一下，“我们班来的是个不认识的，没见过，”他想了想补充道，“应该是上一届毕业后退下来准备带新高一的老师。”


    他又扭头问那前后桌俩，“你们班呢？”


    他们给出的答案也是类似的，“没见过。”


    “但他总共就说了两句话，说完就走了，没听见其实也正常。”


    闻言宋拥就不再管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在学校里一天能发生一堆，没人有这闲工夫挨个挨个在乎。


    “你再趴会儿吧宋拥，”庞弘毅终于说了句良心话，“也不知道食堂什么时候能好，等吃饭了我再叫你。”


    他望了望宋拥眼下，“你看你那黑眼圈……你们寝室有人打呼啊？”


    宋拥趴在桌上不说话，庞弘毅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忍不住“啧”了声，“行吧不说就不说……”他往万千桌肚里瞅了一眼，但也没伸手找，“万千这应该没有耳塞，不然你早借了，回头我找司马要点儿，她那儿肯定有。”


    庞弘毅自顾自在那儿絮絮叨叨，见宋拥把头埋臂弯也没个反应，就知道他是真困得不行了。


    庞弘毅交友广泛，一看宋拥趴桌了他就扭头去跟他前后桌俩聊天。


    如果是平时早上第一节课那种困得连精神都不清醒的状态，宋拥肯定是课间趴下就立即进入深度睡眠的。


    但现在大中午的连饭都没吃，说是困其实也就是从脑海深处散发到全身的疲惫。


    这种情况他是睡不着的，但有这时间放空大脑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宋拥将额头靠在右手臂弯里，左手手背贴着侧脸，耳边不断窸窸窣窣涌起有关各种小事八卦的说话声。


    “你们暑假做的体检出报告了吗？”


    “出了吧……不是说医院直接递交给学校吗？”


    “本来暑假就没几天，也不知道学校干嘛要在这种时候组织体检，还得自己去……”


    ……


    “实验部有人要空降……你们知不知道？”


    “啥空降，不就是流放吗？”


    “啊？谁啊？为什么？”


    “还能为啥，吃处分了呗……”


    “听说叫什么，徐……徐弋衷？”


    “得亏他名字有点生僻，不然我还记不住。”


    宋拥指尖忽然一颤，胸口心悸似的一阵发闷。


    在手臂和课桌围成的一方黑色的小天地里，他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动作轻微的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他微微动了动，将头侧着换了一个方向。


    庞弘毅听到动静，转身轻问了声，“怎么了？”


    “手麻……”宋拥的声音在出口时被木质桌板模糊了，听起来有些闷，像是没睡醒似的。


    庞弘毅“嗐”了一声，“小问题……”


    他正想要宋拥再睡一会儿，却听门外走廊忽然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头顶的天花板也开始震动。


    “这是……吃饭了？”有人疑惑。


    但紧接着，门外倏地平白响起一声尖叫，不过半秒尾音颤抖着戛然而止，深藏其中的恐惧令人无端心下一惊四肢生寒。


    原本嘈杂的班级瞬间安静下来，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所有人没有任何动静，死寂顿时在空气中蔓延。


    门外混乱的声响越发明显，大家眼观鼻鼻观心，互相对视了一眼。


    班里有回过神来胆大的同学将前门拉开一条门缝，“我靠……”他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疑，“有人打架啊！”


    话音刚落，一大群人按耐不住匆匆忙忙挤到门口，“有人拉架没？”


    “出去看看……”


    庞弘毅皱了皱眉，脑海里回放了一遍刚才的情景，语气里带着不确定，“我怎么觉得刚刚那声音……这么像万千？”


    最初那声尖叫是个女声。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心无旁骛接着睡觉的人不是缺心眼就是纯纯反人类。


    宋拥坐得笔直抬眼望着庞弘毅。


    他也回想了下刚才那道声音，正想摇头时却见庞弘毅一拍桌子，义愤填膺道：“龟孙子，连女生都打！”


    说完他便气冲冲的挤过人群直直向门外走去。


    宋拥怕他拉架不成把自己搭进去，无奈之下也起身往门外走廊上去。


    教室里没出来的基本上都凑在了窗户和前后门旁边，宋拥费劲扒开人群好不容易才挤出来。


    八月的热浪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相比之下走廊上的人就少了不少，大多数人还是不愿往自己身上惹腥的。


    但是因为在教室外的楼道上，几个班爱看热闹的人一时都挨在一起，人数还是很可观的。


    现场位于楼层中间靠东的地方，外面一圈围了不少人。


    宋拥离那有些远，人影重重到底什么情况他也看不真切。


    只依稀看见两个高个的男同学纠缠在一起，似乎正打得难舍难分。


    宋拥又挪了几步换了个角度……果不其然，在他们几步外的地方蹲着一个女同学。


    宋拥看不清她的脸，但他可以肯定那绝不是万千。


    宋拥无声松了口气，但下一秒他又好像瞥见了什么，心下瞬间一凛。


    ——只见蹲在地上的那个女生用手死死捂住脖颈，不断从她指缝中汩汩流出的似乎是……鲜血。


    宋拥不可置信的望向几乎快融为一体的两个人——他们动刀了？


    但紧接着周围试图拉架却始终插不进手的众人终于发出现了一丝不对劲。


    他们那看似交颈的姿势怎么那么像……撕咬。


    眼看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乐观，有胆大的与身旁的人对视一眼，旋即几个箭步冲上去分别扣住二人的肩膀想要将他们扯开。


    但其中一人双手双脚死死攀附在另一人身上，像是寄生猴似的紧紧束缚住对方，无论怎么拉都拉不开。


    周围人急忙上去帮忙，七八个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二人拉开。


    还没等他们为自己为英勇的善举记上一笔，一抬头，所有话都被硬生生扼死在了喉间，全身血液似乎当场凝固，通体深寒。


    ——只见那二人满头满脸全是鲜红的粘稠液体，一人脖间血肉模糊，连白花花的喉骨都清晰可见，可怖的撕裂性创口正往外涌着暗红的液体。


    而另一个人喉咙里不断发出浑浊的气音，满嘴黏腻的细碎组织，口中似乎还正含着一大块粉白色的皮肉。


    在场的所有人谁都没见过这种场面，惊惧之下还记得要控制住那浑身浴血的二人已经是他们能做的最好的反应。


    他们不约而同的吞了一口唾沫，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完全没了主意。


    有人欲哭无泪的问了声，“这怎么办啊……有没有人去喊老师？”


    带头拉架的人想露出一个安慰的表情，但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一开始就有人去了……”


    “那老师呢？这都多久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手下按着的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在发烫，第一次这么形象的感受到了烫手山芋这四个字的含义。


    带头的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原来没了动静似乎昏迷了的人忽然小幅度的扭了扭身体。


    他神经瞬间紧绷，正想提醒大家注意时，被控制住的人像是根本没受伤一样，瞬间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怪异的身姿将周围的人狠狠甩开。


    原本就被吓得手脚疲软的人哪里受得了这完全不合常理的一击。


    他们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根本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像是一个信号似的，另外一个男生也以类似的姿势将身旁的人甩开，原本蹲在地上的女生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三人姿势奇怪，步伐扭曲，如果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们的瞳色也不太对劲。


    ——下一秒，他们齐齐发出一声沉重呕哑的嘶吼，然后朝人群冲了过来！


    变故突生，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任是再胆大心热的人也很难再有勇气上前去。


    原本围在周围的人群瞬间四散逃窜，如乱麻般缠绕又分开。


    宋拥本来视线受阻，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这种乱糟糟的情景更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担心庞弘毅不知深浅硬要帮忙，正想逆着人流上前看看情况时，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了手腕！


    原本情况就乱，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前方，他压根无暇注意他身侧的环境，突然来这么一下瞬间将他的心都抛了起来。


    他被人就着手腕向后一拉，因为惯性和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重心，只能踉跄几步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他都快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摔过跤了，但特殊情境下，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感觉连时间都无故延迟了，原本一瞬间的事变得格外漫长。


    但实际上整个过程也就两秒不到，就连意料之中的失重感也并没有如期到来。


    下一刻，一只手抵在了他的背后，稳稳托住了他，为他抵消掉了大部分往后下方来的力。


    刹那间，宋拥的心又瞬间落回了原处。


    但还没等他回过神，身后的人便撤回了那只有力的手，紧接着弯腰提起了摆在地上的什么，然后动作流畅、丝毫不见迟疑地一股脑泼了出去。


    “……”宋拥愣了愣。


    他转头仔细一看，对方拎在手里的是原本摆放在厕所杂物间阿姨用来洗拖把的一只……红色塑料桶。


    而被泼出去溅在地上激荡出大股水花的，则是对方在厕所里接的自来水。


    为什么要泼水？宋拥不太理解。


    泼出去的水有不少溅在了四下逃窜的同学身上，但在这种时候没人有那闲工夫去计较究竟是谁泼的这桶水。


    虽然有些许失误，但绝大部分清水还是按照原定的轨迹被泼到那三个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同学身前。


    那三个人显然已经不能再对正常人的评判标准来判断他们了，面对这种突发的意外，他们没有任何犹豫，连愣都没愣一下，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自顾自的在走廊上对着其他人狂追。


    宋拥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视线被徐弋衷挡住，他只能看见对方的背影——黑色短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颈后，白色校服衬衫下隐约可见的轮廓。


    “不对……”宋拥抬头发现对方皱起了眉。


    宋拥正在疑惑什么不对，却见正前方那三个人急速扑倒住几个跑得慢或是尚未搞清楚状况的同学。


    下一秒张开沾满血腥的牙口就对着他们的脖颈狠狠咬了下去——


    宋拥瞳孔紧缩，此时走廊上已经跑掉了大部分人，视线没了阻挡，所有一切显得不真实的事实都是绝对的真切清晰。


    很难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短短五分钟内发生的所有，也许是混乱虚妄让人目不暇接的，但是此刻，在面前上演的一帧一帧播放而过的，是血色的惊怖的荒唐的……都被一一烙印进了脑海深处，刺激着每一缕的神经束，给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做了一个不完美却又惊心动魄的结语……


    也是一个腐烂而不知所谓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