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出樊笼
作品:《膳济天下》 天佑年间,鸢时汴梁,御街海棠泼胭脂,金明池柳蘸晴烟,满城欢颜愈显慈元殿之沉郁。
药香如苦胆直教宫墙失颜色,原是圣人疾笃,医官十余辈皆敛手而退,贵胄轮番献方……
怎不使得班首御医院判谢宅仆隶奔趋!
谢青黛步出忍冬园,已不肖前般迷途。她乃现代烘焙师坠海穿到谢医官之家。
阖府繁华如烈火烹油,但她一领养的孤女只觉冷冷清清。
穿过月洞门,只觉桃月芬芳掩不住熏天药味,满园春色不过入鼎之佐药。
转至药烟盘旋廊下,瞧见使女婆子药碗汤汁摔了一地,桑皮纸药包险些撞上她。
咕嘟嘟滚着黑汁的铜铫子似比往日更多,仆从纷乱险些撞翻药吊子……
急趋至中堂阶下,一褐色短打小厮先一步急声高唤,
“老爷、大娘子,不好了!八、八小姐……殁了。”
青黛齿啮樱唇,脚步一沉,猛地一惊。
卯时八姐尚顽皮夺她糕饼,倏忽间香消玉殒。
她曾说,“宁司鼎俎,勿侍药炉。”
现下看来,这不是耸人听闻的闾巷谣。
此间若药鼎烹人,她必效红拂夜奔!
院判谢云岫冷眼惊怒,“岂未先服辟毒丹,再行试药吗?”
主母沈大娘子慈色微敛,“福薄的丫头,二两银子再领养便是。庶女试药,本是她的造化。”
青黛暗叹,这对假面夫妻!
郎按辰候勘窍色,妾依子午卜魂价。
慈幼局婴十数充药僮,待如仆婢,汴京竟颂其“活人阁”。
殊不知阁中白骨,早垒作登天梯。
却道梁间赤帻,竟妆成济世幡。
想这谢云岫悬壶济世的本事,倒是徐楼台的一脉相承。
“此方某十成把握!”谢院判捻须沉吟,独自不甘,“速取狸奴来,当场验之!”
大娘子急唤婢子:“速携金丝狸来!”
未及一刻,强灌辟毒丹,复以鸩汁倾入猫口。
狸奴须臾声息渐弱,谢判疾呼再进一丸,然仍不起效。
青黛目若凝冰,狸奴之鸣何其哀,必似八姐身死情状,竟也生出莫名悲凉。
庶子女试药接连身死,只余她一人。
若今日她身死,想必也值二两银子,料另有一婴得青黛名。
然铮铮白骨能否告知真名……
青黛指尖掐进掌心旧疤,何须再忍,横竖是死,不如赌一把!
众人忽觉耳畔嗡鸣,一清冷笑声透骨而至,“不若教我试试!”
只见青黛俏立,浅绿色窄袖襦衫浆洗如旧甲,沉香褙子隐现褐痕却压不住通身锋芒,腰间青罗绦带无风自动,似流风回雪。
“放肆!”沈大娘子寒眸骤凛,茶盏在素几震出铮响。
谢判嗔目冷笑:“及笄丫头也敢妄断御医院束手之症?”
青黛忽地振袖,眼尾斜挑如刃,“父亲是怕不及我吗?”
广袖翻飞间,病猫倏地扑向案几,旋而跃出。
转脸,谢判竟堆着谄笑哄讨方子,许她嫡女之位。
青黛施施然道,“此乃混元赋形,天授弗求!我遇此灵徵,便当独赴宫禁解厄,而后远宅自立。伏祈恩准携乳母别炊,万望成全。”
谢判博然大怒,“你哪来的奇方?休要唬我!”
青黛目之一凛,肃然道,“二十载前……医女……还要我说更明么?”
话音未落,谢判面如金纸,怔忡间露出心虚。
青黛暗叹,幸甚!
平素翻看乳母手记时,见其写“廿载……谢……医女”等字,便忖度她知晓内情。
时日尚浅,除闻医女暴毙外无甚头绪。
遂拿来诈之!
莫非……
沈大娘子面沉似水,“李婆子是用老了的人,你预备拿什么赎她!”
乳母李氏乃哺养青黛长大之恩人,健忘之误多服一药后卧床不起。
“用解救凤驾的功劳!”青黛目若寒潭映雪,字字若珠玉铿锵。
“那也得先解了毒再说!”沈大娘子急呼婢子灌药。
谢判猛掷手中之书,“我的方子竟不如她?”
但见青黛被钳住其臂,纤腰忽折似青竹反弹,竟以齿咬住鎏金碗沿猛拽,猛地夺过,一饮而尽,
“这一碗黄汤饮尽,我便算替她还了生养债。”
青黛喉间腥甜翻涌,暗叹不妙。以袖掩唇,袖口暗渍渐洇。
竟致任脉逆冲,药毒攻心,五脏如沸,经脉似有万千银针游走。
好在已备下解毒茯苓玫瑰糕。
须臾,心腹女使枳实瞧见小姐面如灰炭,立刻将人背上疾趋往闺房去。
入门即奉茯苓玫瑰糕以进。
谢青黛浅啮糕点,刹那间落英缤纷、灵栖清泉,一股清香流入唇齿。
胃之翻腾痉挛渐平,体之酸痛刺感亦舒,倦怠昏眩尽去,重焕神采。
玫瑰的香气涌上鼻息时,清透的力量自唇角深入体内;若清风冲开郁结,化为重生之力。
“枳实,你知我素来信你,今日也是老规矩。”帐内传来轻叩声,这是她们主仆约定的暗号。
枳实攥紧衣角,低声急应,“奴婢这就去守着,便是自己去死,连只苍蝇也不放进来。”
青黛挑起那织金纱幔合拢的瞬间,荡漾水波将她若轻雾推入灵泉空间。
鞋尖略过水灵芝湿冷绒毛,想到穿来那天嫡女谢雪芍的护卫踹她下池塘几近溺死,因祸得福激活了它。
沿途水木明瑟,亭台飞檐挑起半阙云光。
山风裹挟花间净光,将烟柳画桥的意境揉碎在衣袂里。
惊鸿过,亘古活泉映入眼帘,清冽如光。
自白玉氤氲之神秘雾气涌出,泠泠如碎月坠潭,盈盈若云根琼液。
山骨沁出之星芒,日夜吟唱之诗篇。
不拘悦人眼目纾郁解渴,更兼净化调理……
青黛触泉雾,霎时忘却尘寰,心怀大畅。掬一抔以解渴,犹登青云之巅。
复用暗香子接活泉一瓶而归,片刻后将解毒糕交予小厮快马呈予宫人。
一个时辰后,枳实于绣阁外轻唤道,“姑娘,老爷命速速入宫,说圣人用了姑娘的糕饼……”
话音未落,外院已闻鞍马嘶鸣。
枳实的叮嘱尚在耳畔,青黛膝下已触到慈元殿冰凉的青金石砖。
抬眼见朱漆殿门缓缓洞开,青黛入而跪。
但见食盒糕饼未动,皇后娘娘气色尚佳,忽然心头一凛。
圣人这场病来得蹊跷,外显急症,内藏从容,莫非被请君入瓮的是她自己?
皇后娘娘屏退左右,凝眸端详竟至出神,泪珠悄然滑落,忘却擦拭。
青黛重复了两回“伏乞诊脉”才终于递过玉腕,叹道,“果然是你。”
虽甚惊疑,青黛尽力细辨脉象。
皇后娘娘凤目悲戚中多了分忧思。
“娘娘所中乃慢性奇毒,此冰露日服一滴,半月可愈。”
青黛献活泉玉罂,皇后忽执其手,恍见故影,“起来,你不用跪!”
青黛受宠若惊,惶惑加深,鼓勇而问,“娘娘为何对臣女青眼有加?”
皇后娘娘眼波凝涩,光影摇红间,面前少女化为昔年镜中旧人模样,恍若回到廿年前沾衣欲湿的清明,她曾推开药柜,扬起一袖白芷风,竟似殿外的簌簌花落声。
昔日方菲已无踪。
前有亡友遗言致其不能相认,后有豺狼虎视眈眈致其难能照拂。
虽知其十六载寄人篱下,粗茶淡饭,低眉顺目,受尽白眼,几次濒死奇迹生还,却只能默默暗助……
如今百般筹谋,一切设计,都是为了替她插上腾飞双翅。
终得机会相见,千言万语却无法倾诉。
遂转身背对青黛,颤然道,“你八载未出府邸,侍亲至孝的品性,我早已知晓。”
枳实竟是皇后的人?!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全被皇后知道了?!
青黛眼波骤冷,既入此局,最坏的不过效范蠡、李靖、严蕊等辈。
瞧她吓的不轻,皇后不顾凤体,将其扶稳,“我并无恶意,你不会怪我安插了自己的人吧?”
青黛轻啮樱唇,默然颔首,手腕传来皇后那冰凉的触感。
“请你先听我一言。从前,有三位手帕交,一为侯妾,一作院判妻,一入宫为妃。岂料廿载前惊变,御医院三百女官夜值饮鸩殁,院判被抄家,侯妾自尽,唯告密者青云直上。唯余深宫烛影,夜夜照无眠……”
医女案?竟然……一语成谶!
府中暗传庶女实为医女后人,她未深究。
今皇后言外之意,难道暗示她,谢判即当年得利者?
可是,今日她就将离谢府,何以援手呢。
“黛儿,今日我孤注一掷,对你说的话,就连我儿太子都不知。你虽为孤女,但我料定唯你能助我。你有何所求我必允之。”
“臣女感念娘娘厚爱,然人微力薄,只求自保,恐难从命……”
“黛儿,你可知,医女案后,女医者地位尽失,降为低等药瞳,唯司寻药试药。就是当今,每岁也有数十人毙命。这一切与谢家脱不了干系!”
事出意料,青黛只思虑如何出得这慈元殿。
“娘娘,我愿献一计于您,名曰以水覆舟……还望恩准我自立。”
皇后娘娘犹疑片刻,“若你回心转意持这只金钗来找我。”
待青黛离去,凤驾瞬间倾颓,跌倒在地,“我大错!什么置于险地而后安……”
身边嬷嬷扶起皇后,道,
“旧友临终方寸已乱,娘娘何必依她!依老奴看不若通盘告知青小娘子,您是为她亡母报仇,她怎得置身事外!您绕这么大圈子自苦,恐怕适得其反……”
青黛出慈元殿,过三重宫门,东华门戍卫枪尖寒光乍现。验牌过关,肩头春冰骤化。轿帘微掀时,鸱吻已没入暮色。至御街南段,枳实急趋数息,“雪芍小姐的女使差人来,教姑娘寻永安药铺的阿胶、当归、半夏。几位哥去吃酒,我们自走归家。”
这是暗号!奶母已搬入她提前置办的半夏园中。
枳实握紧青黛手腕,路过金梁桥畔裹油纸包的鹌鹑小贩,与饮子摊前女娘擦身而过,便闪入裁衣肆。不过半盏茶功夫,主仆二人已换了粗布衣裙。青黛以轻纱遮面,匆匆登上来接应的马车,车轮辘辘,穿街过巷,青黛忽觉不对,这是往城郊方向。
忽闻车夫厉喝:“谢家女偿命来!你爹拿医女试药,今日便教你血债血偿!”
青黛这才惊觉,定是与枳实约定的暗号被错听了去。
刀光劈面而来,青黛惊得闭眼,忽闻铮的一声金铁交鸣。
睁眼时,见一玄衣男子单手持剑架住长刀,将她们护在身后。
车夫暴喝,却见男子手腕轻抖,剑尖如蛇信般点中对方虎口,长刀当啷落地;
剑柄重击车夫后颈,人便瘫软下去。
“姑娘可伤着?”他收剑入鞘,嘞停马车。
“没事。多谢英雄!敢问恩公姓名,青黛必早晚祝祷!”
青黛轻挑轿帘,柔声款语,酒香忽而萦绕期间,纱笠迎风微微飘起。
二人目光即将触碰,忽闻有人喊道,“公子,官差来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倒是姑娘当及早归家。”语气铿锵,衣袂翻飞,马蹄声响起。
竟是这般匆匆,来去如风般恣意。
淡淡的酒香虽已散溢,却似仍流连着,正如恩公的笑声。
“恩公姓名!”青黛疾呼,然四周只有巡检使身影……
一个时辰后,楚宅角门吱呀一声,吞没两道人影。
门扉半掩斜晖,青黛冁然回眄,一玄色衣角没入光影未及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