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青娘子

作品:《膳济天下

    旬日后,青黛设肆,曰「青记细甜」。


    寅时一刻,天色微蒙,青黛已打点整齐。


    枳实问道,“姑娘,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侍奉汤药后,用我备下的冰露为她仔细擦洗。”青黛殷殷嘱咐。


    枳实连连颔首,“隔壁淞园新搬来户人家,她家婢子白术人性温良,常馈时蔬。还说,有事便找她家家主帮忙,是位江湖客。”


    “莫负他人好意,你取我做的金乳酥回赠。”青黛方悟时蔬来历。


    “放心吧,我待会儿更作市井打扮……”枳实含笑应诺。


    岸柳尚浸露珠,青黛已从楚宅出发。


    到达虹桥东畔,阖无人际,她忖度,赶了个早。


    “这虹桥畔的规矩,岂容生面孔乱闯!”


    琉璃攒珠钗随青裙翻飞,藕荷褙子已至眼前,杏眼却亮晶晶透着鲜活气。


    青黛凝眸细辨,来者乃珠玉薛三娘。


    青黛暗忖道,天赐的机缘!


    青黛早窥得经纪之道,须筹谋人脉,计较已定,暗备下诸般手段。


    这薛娘子年约卅许,正是青黛打算结交的第一个盟契约。


    掌珠玉行行头,非但铺面买卖兴隆,更领着天佑朝行户祗应的差遣。


    凡市价评议、税课催纳,皆经其手,却守着提篮叫卖的初心,每日亲赴市头。


    薛三娘摇曳而前,“小娘子莫非预抢此地?姐姐跟前休做张致,直恁地讲来。”


    但见青黛翠色褙子锐气十足,笑语盈盈近前,鬓边素银簪子映着天光,莲步生香,叫人喜欢。


    青黛眼眶微红,凄然言曰:“青黛拜见薛娘子!我本是孤女,身如飘萍,因素来照顾我的乳母罹患重病,卧榻不起,为筹集药资,遂制糕饼以售。”


    言毕,故作拭泪之态,薛三娘面色遂和。


    “此地原有空位,娘子若守规矩,来便是!”薛三娘语气已和缓。


    青黛取剔红云纹匣盛新样糕饼,及小面包、甜甜圈等现代面点作觌面之敬。


    薛三娘略现讶色,“娘子这般灵巧!日后若有帮得上的,三娘必不辞。惟一桩,摊位移此少许。”


    青黛笑语,“娘子说的是!如此知心着意,仙蛾也比不过。”


    “还是你体心贴意!比那呆角儿强,以后挨着我!”


    三娘言毕,乃弄其珠翠之饰。青黛亦排当起来,暗思这话所指何人。


    三娘见青黛糕饼之架巧样,桃花嫣红高架设饤饾案斜曳而出,上覆轻容纱,点心分明可辨,便连称奇。


    青黛低眉赧然:“三娘厚爱,奴家兴起戏作,上不得台面。过几日与娘子也打副来玩,莫辞。”“青娘子真是会心解语!”


    三娘子排布罢钗环,俯首贯珠,忽闻颈骨''咔''地一响,登时痛得蛾眉紧蹙。


    青黛急趋前敛衽:"青黛粗通按摩导引,不若为娘子松解经筋?"


    须臾间,薛三娘但觉肩井穴气脉通畅,讶异,“小娘子好个推拿,比那翰林脉候还精到!”


    青黛取出织锦褡裢:“此中有奴家自制药枕、木槌,金丝膏,专治项上玉枕关症候,娘子勿要收下!”


    三娘子摩挲着物件,“若得这般又知冷知热的姊妹......”


    青黛乘势利导,“若蒙三娘不弃,愿结为''行伴''。平居剖些肺腑,不图经纪,但求两便。”


    三娘会意,取妆奁中金厢猫睛钗为赠:"既如此,当有信物。"


    青黛亦褪下腕间玉数珠回礼。


    三娘把玩奇道:"世人多尚玉钏,偏你这般别致。"


    青黛笑解:"奴家素有痴想,娘子只当笑话听。若以金丝玉石等物贯为串,非独闺阁可用,儿郎亦可佩。不独系腕,便是足胫、耳珥……"


    语未竟,三娘急掩其口:“妹妹水晶心肝,怎道村话!”


    然已暗记其制。


    金乌初跃,刺破穹冥。


    青石板上响起麻鞋踏石声,余摊贩亦纷纷设摊。


    薛三娘敛衽向四围行了个万福,扬声道:


    “众位行老,这青小娘子是奴家结义的妹子,初来乍到,手脚却勤谨。倘有不到处,万望众位多担待!”


    青黛闻言耳根微红,却见三娘冲她眨眼,眼底映着晨光。


    趁未有客人至,手捧精心准备的百个茯苓玫瑰饼与养生五行糕,逐一造访各位摊主。


    此间摊主之家,大抵皆有孩童,她亦备有蜜饯果子。


    运用现代糖果包装手法,裹以油纸,赠予他们。


    见青黛赠糕,众人出物事还答,“小娘子恁般客气,买卖必似汴河水长流呦!”


    几位小娘子更是窃窃私语,“好个有首位的荷担卖饼娘。”


    待青黛转回摊前,却见个粗麻短褐的汉子,占了她左手边的空位,将蒸笼挨得过近。


    那人襟前沾着雪白面扑,横眉竖目地睨来。


    青黛抬眼细看,这不是卖包子的刘大郎吗,响当当的!


    青黛见他这般模样,不甚解。


    敛衽道,“我是新来卖糕饼的青娘子,请多照拂。”


    那汉子手中活计不停,不时斜眼睨来,眼中寒光如刀,周身戾气似腊月寒风,教人脊背发凉。


    青黛左右为难,忽闻三娘子喝骂:“刘大!晨起灌了黄汤不成?这般作态给谁看?”


    那汉子这才闷声移了蒸笼,接过糕点。反手塞来个油纸包,蒸腾热气里隐约见得三褶包子纹。


    青黛从刘大郎手上买过包子,忽悟道,原来这就是三娘口中的呆角儿!


    素日见他爱说笑,私以为好相处,今朝却横眉怒目,当众给她难堪。


    想来定有原由,然早市人潮涌动,青黛暂且按下疑虑,堆起笑脸迎客。


    那厢刘大郎却仍立在摊前,一双眼睛如淬了毒的刀子,直往这边剜来。


    莫道这新开张的浮铺,青黛自有手段教糕饼顷刻售罄,声彻汴桥。


    见离约期尚有一刻,急整饬那参详胡食铺的食合、攒盒,并墨记、招子及尝件:


    【青记细甜,非独糖饼,诸般美馔俱备。】


    【可遣急足递送,依客官意造办,今市者饶尝件一包。】


    “这玫瑰茯苓饼竟索价八十文!形制虽独特,怎比樊楼还贵!”一布衣婆婆捻起糕饼细看,或仿花瓣之柔美,或肖树枝之遒劲,或拟叶子之轻盈……不觉间又引几人驻足。


    青黛敛衽笑,递上试吃碟,“老夫人十指削玉,想当年定是闺阁师表,最识得清供雅制。你且试试,合口味分文不取。”


    婆婆仔细品尝,“噫!这味道新奇!鲜而不腻,甜爽软糯,倒像是吃了那玉液琼浆!老身我这般年岁,竟从未吃过这等糕饼!”


    “老夫人好眼光!奴家制作精细,就是玫瑰都是蘸着露水采的!”青黛继而压低声音,“您若取两盒,奴家另饶一包蜜渍金橘,给您小孙孙润润檀口。”


    一小童近摊,目光钉在糖匣上,嚷着,“樱桃煎,彩虹糖,小兔糖……”


    小童垫脚伸手去拿糖球,妇人急打了一手掌,孩子竟嗷嗷直哭。


    青黛蹲身递糖,“哥儿莫哭,瞧这兔子糖急的跳脚,等着捉迷藏!”


    小童泣诉,“我要彩虹的!”


    青黛噗嗤一笑,“那叫做乖乖糖!不哭才可以吃!”


    “我不哭!”小童挤出笑容。


    “我请哥儿作试吃官好不好?”


    小童兴奋地跳脚。


    妇人怜爱地笑叹,“小娘子真有办法!这猢狲,我都没辙!”


    青黛猜测她囊中羞涩,笑盈盈递过茯苓饼:"娘子好福气,小郎君生得龙睛凤颈。这饼连诰命夫人都爱用。您先尝一块,奴家再送哥儿些糖果解馋。"


    见青黛如此敏锐体恤人,妇人含泪道,“娘子定当大卖!”


    青黛心下一软,又多塞了半包松子糖。


    妇人刚走,胡商官话生涩,“糕饼汴梁特色吗?馈赠亲友,拿得出手?”


    青黛笑赞,“英雄慧眼!奴家早瞧您腰间嵌宝刀鞘不凡!给亲眷友人带汴梁糕饼,定让您颜面增辉。”


    “本要去樊楼买的,你这有何独到之处?”


    “英雄且容秉,樊楼的糕饼乃市井寻常物。奴家新张,保管别家没这巧思!奴家这糕饼药膳增香,怡神健体。再瞧模样,或如鱼游水中之姿,或类兔耳之俏皮,或若书卷之雅致,或似面豆之可爱……这份新鲜叫您拔得头筹!十盒饶一包芝麻糖,路上解乏最妙!您若即刻下定,就冲您爽快,我折本也再饶您些彩虹糖!”


    胡商大手一挥,清空半个货架子糕饼,随从手里拎满了才走。


    尔后,青黛摊位忽来了众多客人,争购不休。


    一青衣婢排众直前:“娘子且住,糕饼奴尽数要了!”


    四下哗然。


    有郎君顿足,婆婆扯袖;


    市井闲汉乱嚷,识货者惊呼‘这是药膳’。


    众人闻言愈躁,价也不问便探囊取钱。


    青黛见势,轻扯女使袖角悄然曰:


    “求姊姊且容奴留二十枚飨客,与姊的尽用螺钿食盒盛装,另饶时新环饼一匣,此物尚未上市。”


    婢女会意,排出蒜条金一锭:“依你。”


    青黛忙敛衽致歉:“已去取新货,先奉诸位尝件。”


    遂取茯苓玫瑰饼分赠。


    忽闻人丛中朗声扬起:“这饼竟是禁中式样!”


    青黛慌得摇手:“不过仿制...”


    话音未落,众人竟争相下定。


    只见枳姐儿遥遥摆手,方才嚷着禁中的,正是她!


    此乃青黛早议定之计,不想马到功成。


    而十步外茶肆,青黛如何应付各色顾客,被小厮一字不落叙述给一斜倚佩剑的魁梧男人。


    他是秦当归,侯府嫡子,被贬赋闲。


    手抓牛肉,大口嚼着,复举整坛酒,豪饮不止。


    桌上的酒坛和小菜已空。


    “哈哈哈哈……饶胡商半包糖,饶小童一包半!该宰的宰,该送的送!泾渭分明!不愧是我看上的小娘子!”


    说罢,冷眸中迸出野火般炽烈,从木匣子随便抓了一把碎银子,扔给小厮。


    小厮乐呵呵接过,转身下楼时,撞上一白衣阴鸷书生,名为梁既白。


    那人面覆霜雪,攥着糕饼匣子的手青筋暴出,大步冲进雅间,哐当一声匣子往桌上一震。


    碎瓷飞溅,袖中奏折滑落,“御史台十二道弹劾,你可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秦当归眸光微暗,“哦?这不是我失踪的挚友,炎王麾下新得宠的幕僚?糕饼从我那小娘子买的?我惹你了?”


    梁既白眼眸冷光炸开,劈手夺过秦当归手中酒坛,掼向地面,


    “抗旨拒婚也就罢了,偏要当着官家宣言娶个商女!你当谢家嫡女是什么?你当侯府爵位是什么?”


    秦当归挑眉嗤笑,“来的正好!你丹青了得,帮我给她画幅像……”


    梁既白猝然抓住秦当归衣领,“就算她八面玲珑也难登大雅,娶做贵妾足矣!犯颜抗旨,停职被逐,你好糊涂!”


    见秦当归仍噙着冷笑,梁既白横臂一搡,气急败坏,“纵你剖肝沥胆,她可识得你是何人!为低贱商女自甘堕落,她可会感动?抑或……笑你是个疯子?”


    秦当归眸光骤然凝冰,忽而拔剑抵住他脖子,“说我什么都可以!说她一句都不行!”


    “那你现在就杀了我!”梁既白握住秦当归的手,剑柄逼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