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崇吾仙君
作品:《在天愿作比翼鸟》 一架华贵的辇车里,在帷幔的遮挡下,此时不在人前,霜华方能放下一身威严,在软榻上肆无忌惮地躺着。
她在梦中进入左司命写的烂俗话本里。
【——夫君娶我只是为了换肾给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霍大人,夫人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取肾恐怕会……”
“我只要肾!”
婚后一年,婆母便以我不能生育子嗣为由给夫君纳了十个小妾,当天就带着这些女人住进了府里...
这么离谱的开头,她根本猜不中结局,原以为自己会先忍辱负重,再伺机报复,最后大杀四方,却没想到他们经过一番误会——解释——再误会——再解释,她逃他追,她遍体鳞伤,众人却全都站在烂男人一边,“你只是失去了一颗肾,他可是失去了他的爱情!”
更离谱的是最后还得个大团圆结局,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她气得要吐血了,伸出脚将香炉踹出了窗外。
无赦在车窗外步行随侍,处变不惊,像是习以为常,待车驾行至岔路口,方才轻声问道,“殿下,我们回妖界还是崇吾山?”
霜华在半梦半醒之间回应,“崇吾山。”
无赦好像她肚子里的应声虫,“也是,现下回妖族,有可能会被篡位。”
妖族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像他这么忠诚的人是十分少见的。
霜华现在修为尽失,回妖族怕是引起人心浮动,此时回比翼鸟族才是最好的选择。
比翼鸟族喜好和平,不善争斗,人人将爱情放在首位,一生一世只认一人,霜华为扶桑与天道抗争,她对爱情的忠诚,是十分令人敬佩的,经此一遭,她的储君之位坐得更稳了。
这大概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
霜华想坐起身,却有些力不从心,她道,“我要换一具新的躯体。”
无赦瞬间来了兴致,又到了他大展身手力挽狂澜的时刻了。
“殿下想要什么材料的?”
“?琈玉?”
“不如我去找找补天石还有没有剩?”
无赦的审美很土,“干脆造一副纯金的吧,亮闪闪的,好看。”
霜华无奈道,“我要昆仑神木。”
“是。”
无赦略有些失望。
风神飞廉正在云间饮酒,忽然察觉一阵妖风袭来,吹得他东倒西歪,酒水洒了一地。
是谁这么大胆,没有他的命令竟敢刮风。
他向远处观望片刻,发觉来人是他惹不起的,赶紧拎着酒坛下界去了。
“哎呦,我的好大儿,你这是怎么了呀。”
妖王人还未至,声音便远远的传过来了。
霜华被他大嗓门震得头疼,还未来得及起身,下一瞬,妖王的方脸便从帷幔缝隙间挤了进来。
妖王的声音带了些哭腔,“你怎么回事,出这么大的事也不给家里报信。”
他把头抽回窗外,扯下一块衣角,蒙在脸上,按住一只鼻孔,用力把鼻涕擤在布上。
又施了个清洁术将布料弄干净,再施个复原术把衣角拼回袍子上。
他复又探头进来,手指扒在窗框上,“为什么不直接带着扶桑回妖界,有父王在,没人能把你们怎么样。”
霜华不想让扶桑做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昊天答应把这件事压住,不许人再提起,过个几百年,这事也就淡下去了,他便还是高高在上的扶桑大帝。
但这些话她没打算告诉妖王,否则他不能理解,又该问个没完没了,便敷衍道,“不想让父王担心。”
妖王想敲一下霜华的脑袋,可见她此时虚弱的模样,又怕把唯一的独苗拍死了,只能口头责怪道,“你这兔崽子,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霜华实话实说,“去崇吾山。”
“也好,妖界那地方不利于养病。”
他脑中灵光一现,“为父跟着去照顾你吧。”
“你不怕有人篡你的位?”
唉,女大不中留,妖王难得搭对了脑筋,看出霜华不太想让他跟着,“那我就不去了,你有事给我传信啊。”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无赦道,“照顾好你主子。”
无赦躬身下拜,“是。”
“爹走了啊,记得常回家看看。”
妖王末了又补充一句,“别空手回来啊,拿点好东西孝敬孝敬我老人家。”
霜华道,“好。”
两百多年前,崇吾山附近发生了一场仙魔大战,死了很多人。
山间的长风在吹刮,月光在雾气中如枯灯一般明灭,遥望四野,草木焦黄,旌旗残箭混在赤水泥沙中,江上湿云漫布,如鬼魅游移。
秋夜坟上,怨血在土中凝结,难以消散。
一群姑获鸟被怨气吸引,在夜空中盘旋。
月色清冷,有流光穿过云盖,在地上积一层银霜。
一个母亲艰难地从她丈夫尸身的掩护下爬进如棉絮般的月光中,将怀中的雏鸟举起。
她包裹在在母亲的鲜血和明月的光华中。
妖王忽然觉得霜华回比翼鸟族也好,现下她和扶桑可以生孩子了,到时候他就可以儿孙满堂,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他还在做着四百世同堂的美梦,可谁能想到此时浮云一别,这便是父女之间最后一面了呢。
日后回想起,二人只悔恨此刻没能再多待一时半刻,说些真心话。
妖王走后,霜华再也支撑不住,倒头昏睡过去,一觉醒来便已到了崇吾山,霜华回到比翼鸟族便让无赦代她处理一干事务,之后开始闭关修炼。
扶桑孤身一人离开天界,回到汤谷,颓然倚在岩石上,一日一夜地数着日出日落。
谷中植被稀少,静谧幽深,唯有天上月最是多情,夜露寒凉,皎洁光线披在身上。
参商二星不得相见,此起彼落。
梦中他回到扶桑府,灶内燃着滚滚浓烟,她手中拿着椒盐糖醋;锅里蒸着清脆苦瓜,他口中吃着五味杂陈。
可惜,远处云间飞来一只孤雁,声声哀鸣,频频惊醒他的好梦。
...
时间如浮云疾川,飘忽不定,不舍昼夜,二人这一分别,便是两百年过去了。
崇吾山是难得的清修养身之地,两座山峰掩在云霞之下,其间夹着一片幽静清新的山谷。
落日霞光映入深林,照在阴暗处的青苔上。
华丽舒适的山洞中,石桌上燃着一盏残灯,秋日寒气附在罗帷银屏上,角落里零零散散地堆着几只酒坛。
山外有几只南飞的鸟歇落在山崖上,衔起几颗松果在岩石上敲碎。
霜华从入定中醒来,心情有些烦闷,她在此处修炼了两百年,修为才勉强恢复到以前的三成。
天凉了,这具四下漏风的躯体也该换换了。
还有,这不对称的肋骨真是别扭极了...
霜华从榻上站起身来,却因为起得太急,头晕眼花,又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起来。
她打开结界,向山洞外走去,正午阳光温热,略有些刺眼。
她觉得自己好像坐了两百年的监牢一样,外界清凉的风,让她的头脑清晰了些许。
无赦早已带了一队人手捧着接风洗尘的器物在门外等候。
“恭迎殿下出关。”
霜华不解风情,“成天整这些花里胡哨。”
“昆仑神木找到了么?”
无赦不敢直说他没找到,拐弯抹角,说着漂亮话,“主要是前期准备不足,加上突发情况,导致进度受影响,属下正竭尽全力去找。”
他见霜华蹙起了眉头,赶紧转移话题,“当下最要紧的是殿下的继位大典。”
崇吾仙君年纪大了,想要外出云游四方,闹市下棋,江边垂钓,提前享受享受致仕之后的悠闲生活。
霜华有些期待,又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按比翼鸟族的规矩,没成家的人是不能立业的,新王继位之时需得同时册封配偶,霜华必须在继位那日册封扶桑为同仙君。
二人两百年未见,分别时又是那样的情景,她也不知道该怎样与扶桑见面。
冬日里,崇吾山上的皑皑白雪好似与天上的浮云相接,雪后初晴,林间树梢积雪染着朝阳暖晖。
在比翼双生神像的注视下,霜华迎着初升的旭日,一步步走上高台。姿态丰满庄重,容颜温润如玉,裙摆拂阶,玉佩随着步伐摇曳,声响清脆悦耳。
扶桑跟在她身后,只落半步。
霜华转身望着台下恭敬谦卑的族人,恍惚想起她曾经设想过的成为六界之主的景象,现下看来,也没什么趣味,虽然这个愿望只了完成六分之一,但想来也没太大差别。
她唯一没想过的是,她身侧有一个人。
霜华取下原身头上的冠羽,将它化作一支青赤色的发簪,她扶着扶桑的肩膀,将发簪插入他的发间。
扶桑此时与霜华错开一个台阶,二人长久对视着,却谁也不敢开口说一句寒暄的话。
这支发簪很衬他,霜华终于展颜一笑。
香靥含笑,明眸善睐,如从前在东海见到的一般,只有右侧脸颊上有一只酒靥。
两百年了,他仍将她的一颦一笑记得如此清楚。
典礼结束之后在入夜时分有一场宴席,白日礼仪繁琐,霜华身体支撑不住,只露了个面,便回了寝宫休息。
扶桑被无赦拦在门外,“扶桑陛下还是先回汤谷去吧,殿下劳累了一天,已经歇下了。”
“好”,纵然心中有千般思念,扶桑还是听了妻子的话,转身离去了,前方好似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昏暗无光。
室内灯盏熄灭,只有菱花窗格中透着整齐的月光。
霜华卧在榻上,将头上的发簪取下向妆案上掷去,却没想到失了力道和准头,珍贵的玉簪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纵然修为恢复了三成,可这具身躯失了心脏,到底是不太好用,时常感到劳累,她将扶桑撵走,是不想让他担心。
余生还长,不贪这一时片刻。
无赦忿忿道,“殿下,你如今这样都是为了他,你就应当让他亲眼看看,他心生愧疚,就会对你更好的。”
霜华蹙眉道,“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她又忽然明了,“也是,你没有爱过什么人,自然不懂。”
无赦仿佛被她喂了一口黄连,苦得说不出话来。
霜华照了照镜子,“我也不喜欢让人瞧见我这幅狼狈的样子。”
夜半积雪从云端落下,月光与白雪交映入窗内,有竹枝压断的响声传来,霜华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睡得深沉,未受侵扰。
无赦悄声走出里间,将整个身躯嵌进外墙守夜。
扶桑离开崇吾山之后并没有回汤谷,而是转道去了度朔山,从鬼门进了酆都。
他想寻宝物大召玉,传说曾经的六界共主夏煖发疯之后挖出自己的心随他的心上人一起埋葬了,这颗心脏蕴含强大的法力,他想将它换给霜华。
扶桑并不是第一个想要寻到大召玉的人,世人皆知它就在凉风山,可惜千百年来妄图夺取大召玉的人皆死无全尸,他如今法力折损大半,强取怕是不可能了。
如今六界之中年纪最大的人是酆都大帝,他从远古之时便已存在,且与夏煖是旧识,虽然他三千年重生一次,忘却前尘,但想来他会有一些留存记忆的手段,若是有能拿到大召玉的方法,也只有他能知道了。
酆都大帝正在地下十八层看风景。
许是因为久不见天日,他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唯有唇色鲜红如血,病弱感中添了几分冷戾的攻击性。
彼时,他还没有名字。
扶桑有求于人,将姿态放低,“扶桑见过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抬眼正视他,上下打量一番,嘴角泛起一抹浅笑,“真是稀客。”
他自认是个慷慨大方的人,“说吧,想要什么?”
扶桑道,“大召玉。”
酆都大帝爽快道,“在凉风山,魔神的坟前。”
这一点扶桑是知道的,“酆都陛下可知如何能拿到?”
“你去河边挖几颗彼岸花,把魔神坟墓打扫一下,再同手同脚围绕墓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大喊一声魂兮归来,便能拿到了。”
扶桑觉得这说法有些怪异,用怀疑的目光望着酆都大帝。
他信誓旦旦,“你照我说的做,如果拿不到,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给她用。”
扶桑疑惑道,“您为何帮我。”
酆都大帝懒懒倚在墙边,眼中尽是玩味的笑意,“为了看好戏。”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他垂眸向深渊下望去,睫毛剪影覆了些许阴翳,轻嘲道,“你们这些痴情人真会玩。”
冬日里,坡上漫山遍野的熏华草早已枯萎。
许是雪神喝醉了酒,将天上的云彩揉碎,充做白雪,洒落在人间。
有二人在河边饮酒,坐在石上,以绵软积雪为席,像一对志同道合的隐士一般把酒言欢。
月老似开玩笑道,“你到底有把我们当朋友吗?可有半点真心?”
陶阳一时间哽住了,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演戏,好像演着演着,他自己都信了。
明明扶桑的年纪比他大,他却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兄长,也许他想做一个像他兄长那样的兄长。
他隐藏了所有的戾气与杀意,设身处地地为扶桑着想,如果没有当初那场惨事,这才是他应该拥有的生活,亲人、朋友、兄弟,夜晚的烟火、月下的美酒。
还有左司命,他总是拿他们来编排,写进自己的话本里...
然而他们之间却又隔了无法磨灭的国仇家恨,打从一开始,彼此的情义便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石上。
既是谎言,总有揭穿的一天,这场戏,也终于是落幕了。
陶阳语气里有些嘲弄和鄙夷,“也许吧,不过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为,他最终还是出手了,这说明,他也没有真的陷进去。
也是这样在一个月夜,他曾经给扶桑写了个承诺书,保证帮他把霜华据为己有,可惜,最后是他亲手毁了这一切。
“其实,我也并不怎么恨扶桑。”
陶阳轻轻仰起头,无声望向寂静幽远的苍穹深处,夜幕中只挂着孤月,空荡荡的,一颗星也没有。
“如果可以牺牲自己拯救苍生,我的族人不会有半点犹豫。”
他只想送他们往生。
月老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在怔愣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陶阳神色间有些自豪,亦有些羞愧,“这...便是君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