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彩云易散

作品:《在天愿作比翼鸟

    陶阳与月老在溪边彻夜饮酒,感叹物是人非的同时,一朵雷云悄悄在令丘山口上方凝聚。


    树叶间隙洒下金光点点,月老正眯着眼举杯邀明日,忽然一块岩石从天上落下,不偏不倚地砸碎了桌上的酒壶。


    月老下意识回头向天上望去,这一望,吓得他酒完全醒了。


    “令秋山!”


    片刻之后,云层上方劈下一道天雷,雷火从火山口落入山中岩浆,顿时激起千层火浪,雷霆与暴雨吞没了火山,黑色的山灰弥漫在空中,遮天蔽日,滚烫的岩浆在黑雾的裹挟中喷涌而出,从山顶流下,映红了半边天,岩石碎块被巨大的推力抛入空中,又疾速落下,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流星般的划痕。


    陶阳迅速站起身来,抬手挥去袭来的岩石碎片,催促月老道,“快回天界报信。”


    月老的意识清醒了,身体却还醉着,磕磕绊绊地站起身,勉强踏云向天界搬救兵去了。


    冬日,天际本下着雪,却被火山附近的热浪融化成雨,又散作水气混着烟灰,结成柳絮状,飘飘扬扬地落下一场黑色的雪。


    陶阳迅速回到城内,时间紧迫,来不及召集众人议事,他直接登上最高的城楼,扬声喊道,“令丘秋动乱,事关六界安危,我欲前去镇压。”


    “诸位可愿与陶阳同去。”


    城内早已在火山的飞灰与天雷的轰鸣声中乱做一团,众人推推搡搡,皆忙着逃命,无人回应陶阳的话,无一人站出来,他准备好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如鱼刺一般被卡在了喉咙间,他像个小丑一般,孤零零的站在城楼上。


    偌大的君子国,竟无一君子。


    他冷眼看着,只有无奈叹息一声,转身向建木方向飞去了。


    烟灰遮天蔽日,即便远在崇吾山也看得清清楚楚。


    无赦却有点同情令秋山了,“说起来,这山灵也是倒霉,凭什么就他就不能成神呢?”


    千年前,令秋山生了灵智,经过几百年的努力修炼,隐隐有了成神的迹象,可若成神天道必定降下飞升雷劫,天雷与岩浆相互碰撞迸发便会殃及到附近的建木。


    扶桑将君子国人死前产生的怨气聚集在令丘山中,又设阵法困住山灵,山灵受了怨气浸染,自然是无法飞升的。


    如今陶阳族人的魂魄已重入轮回,扶桑布下的阵法也失效了,后来虽做了些修补,终究是不如从前牢固。


    山灵受了这么些年的压制,心中满是不甘与怨恨,已有堕魔的迹象,被天道察觉,便降下雷劫。


    几番辗转,徒劳无功,终究是逃不开的宿命。


    霜华将两百年未见天日的不详从匣子里取出,擦拭一番,以作安抚,“雷劫只是一场考验,并不是成神的必经之路,它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苍生是没资格成神的,若它自愿放弃反而算通过了考验,便会不经雷劫,直接飞升。”


    “如今,我便去除了它,彻底了结这件事”,她从别处借了些法力,勉强恢复到从前的七成。


    霜华手中执剑,背衬着明光,无赦在下面望着,她好似远在月中,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无赦缓缓收回目光,取出一个盒子。


    “殿下,你的铠甲”,无赦知道她要去,也知道他拦不住,只能为她准备好他所能做的一切。


    霜华赶到令秋山时,正巧遇见了陶阳。


    仇敌相见,有些眼红。


    值此危急时刻,二人倒是顾全大局,没有打起来。


    霜华瞧见他手里拿着的剑很是眼熟,道,“若华怎么在你手里?”


    她心下了然,“魇魔果然是你派去的。”


    “是”,陶阳大方的承认了,他从羲和坟墓上拔出若华之后,它就自动拼凑在一起了,可破镜不能重圆,剑身上还有很多细小的裂痕。


    眼看令秋山的岩浆已经向山下蔓延开来,陶阳心知时间不多了,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霜华面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笑意,设计了一个十分合理的战术,“要解决眼下的危机,只需要三步。”


    她伸出三根手指数着,


    “一、除掉山灵,


    二、挡住岩浆,


    三、保护建木。”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陶阳道,“就这样?”


    霜华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笑容有些俏皮,“有什么问题么?”


    陶阳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霜华,“就我们两个人?”


    霜华瞧见陶阳眼底的惊诧,随手挽了个剑花,自信道,“足矣。”


    她指了指自己,“我除掉山灵。”


    又指了指陶阳,“你挡住岩浆。”


    陶阳似乎恍然大悟,“你想让我死就直说好了。”


    霜华斜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你这么大本事,怎么会轻易就死呢!”


    陶阳没再接话茬,仔细瞧了瞧面前这个女人,沉声道,“其实,这件事你大可不必管,你只需要躲起来,每到这种时刻,总会有英雄站出来的。”


    霜华反问道,“你不也在这儿么,怎么不躲起来?”


    远处有风,暂时将漫天的灰烬吹散,露出一丝天光。


    陶阳握紧手中之剑,“我在这,因为我是君子国人。”


    “你呢?我猜猜...”


    “是为了扶桑吧,你知道淏天会让他来。”


    “他不榨干扶桑最后一丝价值,是不会罢休的。”


    似乎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陶阳道,“我送你一句忠告,小心淏天,小心酆都大帝。”


    “帝王之术,要有制衡,可扶桑位极人臣,无人比肩,所以,他名声不好。”


    “还有“,他自嘲道,“就凭我也能从酆都大帝手里偷东西,多可笑啊!”


    说话间,月老终于带着三万天兵天将姗姗来迟。


    发现是月老带兵,陶阳替霜华问出了她想问的,“怎么是你,扶桑呢?”


    月老道,“他去昆仑山了,还没回来。”


    霜华十分不满,“天界就没人了么?”


    陶阳冷笑道,“六界大战之时,圣人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大多是蝇营狗苟之辈,且天界武神所剩无几,淏天又不能亲自来。”


    “只能派了个管姻缘的下来,也是,这一遭死这么多人,还得再生嘛!”


    月老讪讪一笑。


    多说无益,时间紧迫,霜华提议道,“建木在西,我们可以把岩浆引向别处。”


    陶阳心领神会,“你说的这个别处,指的就是君子国吧。”


    正当霜华以为陶阳会坚决反对之时,他却温声道,“是个好主意。”


    这一句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霜华有些不明白,却又隐约理解,“你...”


    陶阳笑了笑,这一笑,看起来比哭还要凄凉,“君子国早在四百年前便已经消失了。”


    君子国里现在居住的那些人,都是伪君子,而他,早在决心复仇的一刻,便不配自称君子了。


    月老道,“我去疏散城中百姓。”


    陶阳望向远处屹立着的千百年令世人称赞的君子国城池,眼中带了些许嘲弄的意味,悲戚道,“不必了,人都逃走了。”


    很快,无赦也从妖界搬来五万兵,与月老带来的天兵合力在建木附近布下一道屏障,又挖掘沟渠,将岩浆引向君子国方向。


    从岩浆中飞出一具灵体,周身笼罩在黑雾中,看不清面目,极深极寒的黑色,在火光中显得异常突兀。


    眼见那山灵向天外飞去,霜华心知不能放他走,瞬间拔剑出鞘,不详也知轻重缓急,没有闹脾气,“你们撑住,等我杀了它再去帮你们。”


    霜华没有进行无谓的说教,率先出手,意图速战速决,她凝聚出一股强大的剑气向山灵挥去,剑气如长虹贯日,卷起一阵风,凌冽如刀,这一击用了她七成法力,却没成想被山灵尽数吞没,没对它造成半点伤害。


    阴沉的夜幕将残阳吞没,那山灵已然站在戏台前,冷眼瞧着霜华自不量力的反抗。


    一阵凉风化作刀刃向霜华袭来,她侧身躲避,风刃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对面传来冷冽的杀意,如潮水一般将她吞没,似千钧之石压在她的身上。


    她被迫跪在地上。


    霜华抬手抹去嘴角血迹,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骇然,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扶桑不惜献祭君子国全族的人命来封印他。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山灵,而是一只煞灵。


    煞灵是人死后执念所化,方才交手,她试出这煞灵法力强大,周身凝聚的戾气,只不过沾染一分,便让她心生惧意,生前非是上古大能不可。


    煞灵为天道所不容,这天雷不是堕魔雷劫,而是为了除去煞灵,她判断失误,看来很难全身而退了。


    她又向身后望去,无赦,月老,数万兵将如蚍蜉撼树,却无一人临阵脱逃,还有承载六界众生的建木,千万年屹立不倒。


    她不能退...


    若要想除去这只煞灵...


    霜华自嘲一笑,也就是想想了,一成胜算也没有。


    若要想除去这只煞灵,必须弄清楚他生前到底是什么人。


    死也要死个明白,霜华冒险用元神窥探。


    探出的结果却将她吓出一身冷汗,竟然是夏煖,曾经的六界共主,有翻天覆地之力,所到之处吞光噬热,如夜幕降临。


    这是绝对的实力差距,她闭上双眼,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杀死他。


    唯一的办法便是以身献祭,化作封印困住他,只是,她恐怕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在神仙漫长的寿命中,她还算年轻,没有活够,她有没实现的野心抱负,她找到了约定相伴一生的人。


    她在犹豫。


    脚下,草木无情,兀自生长,遥远的地底深处传来一线生机。


    “你且放心去,我会护住你的魂魄。”


    这句话中有法则之力。


    人有三魂七魄,若能保住一个主魂或生魂和觉魂,倒也不算完全死掉。


    霜华已没有时间再犹豫权衡,也没有华丽的遗言来粉饰,纤细的指尖在剑刃上抹过,用鲜血画了繁复的符文,向其内灌注法力,念出一串咒语。


    另一边,陶阳、月老与无赦三人带着近十万兵将,尽全力设下结界,意图护住建木,同时将岩浆引向东面的君子国。


    滚烫的岩浆铺天盖地地涌向那座城池,将它尽数吞没,这座君子的国度,一点点地被蚕食殆尽。


    陶阳作为最后一个君子国人,心下戚然。


    他忽然瞧见结界被岩浆冲开一个缺口,想到父母兄长,他不知哪来的力量,未有半分迟疑,直接用身体堵住缺口,直至被岩浆吞没。


    陶阳追随着兄长,走了他走过的路,他与族人死在了一处,终于作为一个真正的君子,与亲族重逢,没有玷污君子国的清名。


    他们做出的牺牲,世人自会立碑建庙,写诗传唱,可在这场祸事中,只有天知道,还有一个至关重要却被误解的人物。


    那便是令秋山,他向往山脚下那座祥和的城池,他喜欢山下的人,曾无数次地设想自己能够修出灵体,化作人形,去那里看看。


    他不想因为自己毁掉这座美好的城池,他散去自己的修为,缓缓融入这座山体,护住每一块岩石,每一株草木,将汹涌的岩浆平息下来。


    从今以后,这里只剩下一座沉寂的再也不会喷发的死火山,他只愿千百年后,山下的城池可以恢复往昔的热闹繁华。


    天道也为之动容,降下一场冷冽的寒风暴雨,将岩浆一点点地冷却,凝固。


    冰花弥漫,如碎玉纷飞,天云山水混为一体,白茫茫一片,雪停后,一束微弱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洒下来,在雪中反射,天光大亮。


    霜华半跪在地上,以断剑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一片雪花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为她的面庞添了浅浅荧光。


    她唤道,“无赦。”


    相隔千米之外的无赦仿佛听到召唤,瞬间扭过头来,他瞧见霜华,跌跌撞撞地飞奔过来,跪在她身侧。


    他声音颤抖,泣不成声,“殿下...”


    霜华擦掉脸颊上的血迹,理了下凌乱的发丝,道,“我看起来还好吗?”


    无赦道,“殿下是六界最美貌的女子,没什么能与您相比的。”


    “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霜华自知撑不住了,“我有话留给他。”


    自从跟着她以来,这是无赦唯一一次反驳,“难道殿下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这些年,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相信你,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以你的能力,不必再跟在我身边做个陪衬,从今以后,你就是你自己的主人了,天下之大,任你去往何处。”


    无赦心有不甘,果然,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太懂事的没人关心,废物扶桑处处连累殿下,反倒叫她惦念。


    霜华想让这场离别变得不那么哀戚,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紊乱的气息,屏息道,“我要去冥界游玩一些时日,你乖乖待在家里,照顾好自己,你欠我债的尚未还清,可不许赖账,望你余生长久,等...”


    ...等我来世去寻你,与你再续前缘,做一对神仙眷侣。


    遗言没能说完,但霜华知道无赦能明白她的意思。


    冻结的岩浆在天光之下,像琉璃一样,一道道裂痕缓缓蔓延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