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在霜华死后又活了三百余年，终究是失了道心，没有渡过雷劫，死在了汤谷，与霜华同葬在建木旁。


    稀疏树影随风起波澜，夕梧呈大字型躺在丹穴山脚下的林地间，绿草嫩叶上的露珠刚刚被晒干。


    她之前查找典籍的时候发现扶桑的记载好像被刻意抹去，她只在霜华的野史里发现了作为陪衬的扶桑。


    当年的事分明另有隐情，夕梧为扶桑的遭遇感到心疼，决心要为他讨个公道。


    她认为淏天和酆都大帝是知晓真相的，可这两个老狐狸她斗不过，未必能从他们口中挖出什么来，陶阳已死，但还有个无赦，他作为霜华的心腹，总该知道些什么。


    对于无赦这个人，夕梧是有印象的，他是崇吾之国比翼鸟族的国师，她曾在父亲临风君的生辰宴上见过前来贺寿的无赦，夕梧记住他，是因为她若是有第二件兵器，是准备起这个名字的。


    夕梧在去崇吾山的路上经过令秋山，想起自己曾经进入岩浆中捞出一把剑，如今看来，那便是霜华的佩剑不祥，断剑重铸之后又被她改了新名字——不臣。


    崇吾山还和两千年之前没什么区别，同她在三生石幻境里瞧见的一样。


    夕梧寻至一处绿意盎然的山谷，有清风穿谷，水面浮起涟漪，周边花香四溢。


    谷中有一处院落，门庭雅洁，房舍清静，亭台楼阁有旷达幽隐的情致，四周佳木青竹环绕，春日里温暖和煦。


    她在幻境里看见无赦的审美一直很俗气，和此处的风格一点也不像呢，这些装饰和陈设都像是霜华会喜欢的。


    院中有一颗桃树，无赦就坐在树下，桌上摆了一壶酒，放了两个酒杯。


    “你来了”，这一句略显亲切，如故友重聚，无赦好似专门在这里等她赴约。


    夕梧仔细打量他，样貌中上，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却不显奸诈狡猾。


    无赦礼数周到，躬身下拜，语气十分熟稔地唤一声，“殿下。”


    “我不是...”


    夕梧侧过身，没受他的礼，“前辈不必如此。”


    无赦道，“您是仙界之主，无赦理应参拜。”


    “我...”


    夕梧欲言又止，无赦看起来和扶桑的关系很差，且这也是他的伤心往事，她也许不该来打扰他。


    无赦请夕梧落座，道，“我给仙君讲个故事吧。”


    “国师请讲。”


    夕梧最近听了好多故事，内容倒是精彩，不过她由来做书中人听起来便不那么有趣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上古时期，纵然当时的局势神魔不两立，可夏煖与笙烟依旧做了一对神仙眷侣，但好景不长，情深不寿，笙烟没能遵守相伴终生的诺言，先一步而去。


    夏煖作为天地共主，骨血里满是强横霸道，他想尽一切办法，不惜逆天改命，也要复活笙烟，但终究人力有限，没能胜过天命。


    他最终在执念中失去了理智，亲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随笙烟埋进了坟墓。


    夏煖死后执念无法消散，化作煞灵游荡到了令丘山附近。


    那时淏天刚刚学会伏羲所创的先天八卦，新鲜得很，便用它去推演未来，这一算，便算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令秋山的浩劫。


    他查到那煞灵是夏煖，但六界之中没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他，直到扶桑的出现。


    淏天从命盘中知晓扶桑便是夏煖转世，所以他保下了这只生而为妖的三足金乌。


    待时机成熟，淏天将整件事告知给了扶桑，只隐去他是夏煖转世的这部分。


    淏天授意扶桑全权处理此事，必要时可用非常手段，若有一日事发，他不能牵涉半分，需要扶桑自己全部抗下，为防止有心人借着煞灵作乱，让他只说是为了阻止山灵飞升渡劫。


    “那君子国人当真是扶桑所害吗？”


    “不是。”


    没人能杀死夏煖执念所化的煞灵，包括他自己的转世，扶桑最终只找到了镇压煞灵的方法，他打算将煞灵封在自己体内，再将自己的躯体囚于令丘山下，永世不得出。


    夕梧猜测，“淏天从一开始便在布局，他整日在扶桑身边潜移默化地影响他，要他牢记自己的恩情，要他为六界做出牺牲，当真是好算计。”


    “扶桑本想牺牲自己一人，但他自己无法完成这个封印阵法，他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


    夕梧道，“令秋山附近的君子国。”


    扶桑找到了君子国的太子，陶阳的兄长，请他与族人助他一臂之力。


    君子国人听了扶桑的请求之后，竟然主动提出愿以神魂献祭，封印煞灵。


    扶桑自然是不同意。


    太子却认为扶桑提出的方式太过冒险，夏煖所化的煞灵如此强大，若是封印在扶桑体内，万一煞灵反客为主，吞噬了他的元神，占据他的躯体，只怕日后更难对付。


    不如设下化煞法阵，合万人之力，以神魂填入阵法，在此处镇守，同时以至纯至善的灵力慢慢净化煞气，或许千万年后，他们还能重见天日。


    而扶桑要做的便是向世人解释为何君子国人一夕之间全部消失，并定期前来查探，同时掩埋真相，毁去遗骸，伪造法阵。


    若有一日事发，只道是以他族人惨死产生的怨气使令秋山灵无法成神，这两种阵法截然不同，便不会有人怀疑煞灵的存在。


    夕梧心下敬佩，问道，“这位太子的名字是？”


    “不知”，无赦道，“君子国早已无人，城池也被埋在岩浆之下，查不到了，我与陶阳相识那些年，也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兄长。”


    夕梧觉得，在无赦的描述中，扶桑与君子国人就像被设计好的毫无私人感情的工具，只是发生劫难时推出去挡灾牺牲的。


    他这个故事讲得干巴巴的，一点也不生动，好像专门在这里等她，要一股脑地把真相塞给她。


    无赦好似看出了她的想法，“我嘴笨，若是月老来讲，一定十分精彩。”


    君子国在仙界的地位并不高，在世人眼中只是一群小人物，但此时看起来，却不愧君子之名。


    太子举止雍容自得，气度如远山出云，清风溪谷，眼眸如溪水浸玉，纯净无暇，一身白袍外罩一层青色的纱，飘然清雅，如山巅积雪，不染纤尘。


    扶桑哑声道，“殿下及族人是为苍生牺牲，世人知道此番壮举自会立碑建庙，歌功颂德，可若是被迫献祭，便只会对你们的遭遇表示同情，并且庆幸躲过一场浩劫而已。”


    太子淡然一笑，“君子淡泊名利，身后虚名而已，不必在意。”


    扶桑向他们行大礼，“诸位请受扶桑一拜。”


    太子侧身不受，“扶桑陛下，背负更多责任的其实是你，若是此事瞒不住，便要由你一人承担所有的罪名了，如若此法不成，那您便是最后一道防线。”


    扶桑眼神一暗，随即自嘲道，“我的名声本就不好，罪名不妨再多一条。”


    他知道纸包不住火，时间会揭开一切掩藏的真相，总有一日，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此时谁也没有想到，日后有霜华为他挡在身前。


    太子道，“在下只有一个请求，希望扶桑陛下代我照顾舍弟陶阳。”


    他笑起来如清风明月，朗然照人，“只要有一人在，君子国便还存在。”


    他们盼着陶阳能够重建君子国，可惜，他最终在仇恨中迷失了。


    君子国人死前没有留下一封遗书。


    万重云外，鸿雁年年冬夏往返，山长水远，鲤鱼接连跃出湖面，空携尺素也无处相寄。


    故事就到这里。


    夕梧目光黯然，心中有些感慨，这些故事从旁人的口中讲出到底是轻描淡写，堆砌再多华丽的词藻也是无用。


    故人已逝，无赦也不再纠结昔日恩怨，为扶桑正名，道，“仙君，这便是扶桑咬死不说出真相的原因，扶桑并不是看着殿下替他受过却无动于衷。”


    院中有一棵桃树，枝繁叶茂，桃花的花瓣深浅不一，就像女子的妆容一样，浓妆淡抹总相宜。


    春风吹过一片粉白的花瓣，落在夕梧的衣裙上。


    无赦满面都是回忆，“那是在蓬莱的姻缘树上求来的。”


    夕梧也听说过那棵姻缘树，树中有灵，将写有两个名字的木牌系在一朵桃花上，待那朵花结出果实，拿果核回去种一颗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姻缘树，若两个人有死生不渝的感情，新树便会开花结果。


    虽然大家称这棵树为姻缘树，但最开始是叫“因缘树”，这因缘并不仅指爱情，友情、亲情或是别的情感也都是作数的。


    夕梧走近，那花缓缓开了，结出几颗果子来。


    这一声不知是在唤谁，“殿下。”


    无赦为她摘了一颗，“你要尝一尝吗？”


    夕梧接过一颗果子，原以为会很甜，咬了一大口，没想到酸得快要垂涎三尺了。


    “不好吃么”，无赦十分失望，“我还以为这果子会很甜呢。”


    夕梧安慰道，“可能因为我不是她吧。”


    无赦神色黯然，终于认清了事实，夕梧不是霜华，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年，他向扶桑曲解了殿下的遗言，若是殿下在此，便会知道他是故意对扶桑说谎，夕梧却只以为是他误解了，他便又有些庆幸，因为殿下永远也不会知晓，他背叛了她。


    树上果实累累，可君臣之间的信任与忠诚早已在谎言中变了质。


    夕梧觉得气氛有些沉重，想说句玩笑话缓解一下，“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以前无赦也常问霜华这个问题，但霜华的回答他是不敢学的，无赦尽量收拾好心情，道，“仙君请讲。”


    “作为六界十大未解之谜其四，前辈的原身是什么？”


    冬夜里，残阳被云霞远山吞噬，弦月悬在枝头，漆黑夜幕缓缓袭来，将白昼蚕食殆尽。


    一处简陋的堂屋内，一群人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拳打脚踢，这些人大多法力低微，都是些流氓败类，而这个少年法力更加低微，原身稀有且滑稽，所以在妖族时常受人欺侮。


    他护住头，缩在角落里，告诉自己只要忍过一时便能安生几日，没有人会来救他。


    可随着破败的木门吱呀作响，门外明亮的月色涌进来，霜华从明光中踏月而来，光华璀璨如旭日初升，她偶然路过，只袖袍一挥，便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霜华只一挥手，道，“无赦。”


    黑暗便渐渐褪去，远远遁走。


    霜华伸手欲拉他起来，他用仅剩的法力勉强施了个清洁术，才敢让她触碰到自己。


    一开始霜华把他收在手下，也只是做了个小侍卫，后来他凭借自己的智谋手段竭力向上爬，才一步步成了殿下的近侍、心腹军师，她最信任的臣下。


    从那以后，他只有一件事要做，便是确保殿下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后来殿下爱上了扶桑，他也没有半句怨言，尽心尽力地帮她俘获扶桑的心。


    但殿下去了之后，他便没必要再对扶桑客气，这个让他失去殿下的罪魁祸首，他不该有好下场，他只配在孤独与思念中慢慢煎熬，直到时间的尽头。


    他曾入冥界查探殿下的转世，可惜酆都大帝不许，他只恨自己无能，奈何不了冥界之主。


    酆都大帝许是可怜他，或是想看笑话，他告诉他，他会在今时此地再见故人，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她终于来了，却再也不是他的殿下。


    其实，这并不是无赦第一次见到夕梧，当时在临风君的生辰宴上，他远远地见过她一面。


    他还送上一份礼物，许是丢在她的宝库里积灰吧。


    无赦如初见那日跪在地上，向夕梧伸出手，道，“仙君，无赦愿为您效忠。”


    夕梧侧身犹豫道，“这不妥吧！”


    “整座崇吾山都是前辈的。”


    夕梧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仙君之名听起来好听，但我只能算是个傀儡皇帝，跟着我没什么前途的。”


    无赦承诺道，“我可以帮仙君掌仙界的实权。”


    夕梧摇摇头，“我没这个想法。”


    无赦道，“可仙君的佩剑名为不臣。”


    夕梧随口道，“哦，这个是指裙下之臣，如果谁不识相，我就拿剑砍他。”


    无赦不死心，问道，“仙君可有什么愿望？”


    夕梧把不臣握在手中，道，“我要皇天之下，后土之上，无论神仙妖魔人鬼...”


    无赦眼前一亮。


    “...凡貌美者，尽入我囊中。”


    无赦眼睛亮瞎了。


    无赦，轮到我背锅了是吧？到底是谁不会讲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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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再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