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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倒带片

    第91章 遥远


    就这么一句“东狮娱乐场”, 再没了下文。耿竞青大脑一蒙,太阳穴胀痛,反应过来后已经在路上狂速驾驶。雨滴重如尖锥, 重重地凿入车窗, 雨刮器气息奄奄不断摆动, 仍然难抵滂沱的大雨,以至于尽管他坐在车里, 恍惚间却有种被淋湿浇透的滋味。


    到达的时候,耿竞青几乎没有这段车程的记忆, 自己居然没有被撞死?那种高度紧张下神魂出走的感觉就好像在做一场噩梦,古怪又害怕。


    “她在哪里?到底怎么回事?”


    经纪人脸上也流露出焦急:“我带你去。”


    耿竞青狠狠甩了一下头, 然后拿出手机, 又打了个电话, 依旧未接。再打,未接。再打,未接。


    “你们为什么来了这里?”


    然而经纪人含含糊糊的,很快他们就来到那个包间,服务员赶上来:“请问你们有预定吗?”


    耿竞青恍若未闻, 推开包间的门, 可里面干干净净, 没有任何人影。


    经纪人瞪大眼睛:“去哪了?他、他们说在这里吃饭的……我当时还跟梁老师一起来了,然后他们把我拦在门口……”


    “到底怎么回事?!人呢?”


    耿竞青大声喊道,把旁边的服务员都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离开。


    经纪人已经完全陷入慌张:“会不会在楼下?对, 她肯定没出来, 我一直在门口守着呢,那些老板最爱唱歌了……”


    老板?唱歌?


    耿竞青大脑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梁老师来参加一个饭局, 天庞组的,庆祝那个廖子英拿下了什么大项目……”经纪人被吼得快哭了,“之前来了很多次,都没有像今晚一样的联系、联系不上!”


    饭局?天庞?廖子英?


    耿竞青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来了很多次?”


    心脏就好像被什么猛力劈开了一样,因为速度太快,甚至来不及感到痛苦,只是一阵发冷的空虚,耿竞青的大脑如浆糊一般,他一边跑下楼,一边拨打着她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迎接冰冷的女声。


    恍惚之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唱K的那层楼,每个包间的门都紧紧关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泻出来。


    梁又夏到底在哪?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


    梁又夏坐在包间里,一动不动。


    此时此刻包间变成——或者说是还原成了,她刚进来时的第一感觉,粗俗鄙夷,糜烂腐败。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中途进来的陪酒女人,那些大腹便便的老板笑搂着她们,神态丑陋又恶心。


    廖子英还坐在她旁边,然而她也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了,见她冷着脸,他的眉头一沉,似乎哼了一声。


    梁又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徐永君。


    可昏暗的灯光下,她只能看见他正坐在王满禾的前面,侧脸看上去居然有些隐忍。


    不能求助于任何人,哪怕是徐永君。梁又夏握紧手,站了起来,没什么语气地说:“我走了。”


    她顿了一下,看向旁边的蓝婧:“你……”


    “走?”廖志英又笑了出来。


    梁又夏低头拿包,然而就在这时,旁边的蓝婧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余光里一个老板忽地把手伸向了她的胸部,这个画面让梁又夏几乎开始反胃。


    蓝婧没有动弹。


    梁又夏手心冒汗,想也不想就往外走,廖子英伸手抓住了她:“去哪儿?我们还没聊完呢,不是要聊《五千年路》吗?”


    尚未开口,那边的徐永君却突然走了过来,声音冷冷淡淡的,但脸色有点发白:“廖总。”


    四周的人暗暗观察。


    “我送她回去,今天是小耿总的生日,那边在催了。”


    一瞬间,气氛非常紧张。


    廖子英眉毛一挑,却没放下手:“小耿总?哈哈,搞那么复杂干嘛,聊完这个就走呗。”


    徐永君看了梁又夏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下一秒突然“哇”的呕了出来。场内所有人都震惊了,梁又夏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低头看着那堆呕吐物,只觉得浑身难受肮脏。


    徐永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失了神一样走出去,梁又夏急促伸手想抓住他,可手臂却落空了。


    她再也忍不住,大声吼道:“什么狗屁五千年路,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滚!”


    可廖子英较上了劲,硬是不肯放她走,看到这样的场景,四周的人却都一言不发。嘈杂的DJ舞曲掩盖淹没了一切,好像没有任何反抗在这里发生一样。


    “我让你走你就走,我让你留你就留,懂不懂?”


    廖子英突然凑近,脸庞和声音都令人恐惧作呕,梁又夏头昏脑胀,竟直接用另一只手扇了过去。


    “啪!”


    包间里蓦地安静下来。


    她趁此机会,终于挣脱束缚,梁又夏提着包转身离开,后面的廖子英被扇得怒不可遏:“你个婊子!”


    他把梁又夏直直撞到一旁的墙壁上,额头传来巨痛,梁又夏的身体已经在发抖,动作却一点也不落下,抬起膝盖就朝他□□撞去。廖子英痛喊一下,你他妈敢走?又伸出手向前一擒,手指把梁又夏的衣服都扯下了些许,她不管不顾往外冲,很快挣脱开来,夺门而出!


    下一刻,却撞到了一个人。


    梁又夏颤抖着抬头,愣了。


    是耿竞青。


    耿竞青低头看着她,好像体内的机能突然报废了一样,站定不动。两个人都僵硬着,未曾想会在这样的局面下见面。


    几秒后,他抬手碰了下她凌乱的长发,任何的问句还没说出口,梁又夏就猛地挽住他的手臂,下意识说:“我们走吧。”


    耿竞青机器人似的,麻木地被她拉着走了几步,但很快他就看见了她手臂上的红印,耳边骤然响起刺耳的嗡鸣,耿竞青停了下来:“……梁又夏?”


    “我……”


    他定了一会儿,接着转身,朝那个包间走去,而她完完全全抓不到他。耿竞青闯入门的一瞬间,耳边的嗡鸣更大更响了,几乎让他头痛欲裂——男人,女人,权,钱,色。


    梁又夏刚刚就是在这里?


    包间里的人都傻住了,看着他不说话。


    耿竞青盯着不远处的廖子英。


    他讨厌暴力,青春期时却展现过暴力的一面,此后一直压制着,暴力是不好的,心里有个声音说。然而暴力确实又是最高效、直接的手段。耿竞青如猛兽一样冲了过去,狠狠挥拳打到他脸上,廖子英当场摔到包间地板,旁边的蓝婧大叫起来,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他已经要疯了,拳头架势就好像要把人打死,廖子英本想反抗,但很快就被耿竞青打得神智不清,血在地板滴出了一大片。


    梁又夏扑在他背上,双手抱紧了他,我们走吧,你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呆在这里。耿竞青已经没了任何思考的能,沙哑地说:“他碰到你哪里?”


    “就是抓了一下,我打回去了,我们——耿竞青!”


    他低下头,忽然狠狠抬脚踩向廖子英的手掌,廖子英痛得失声,手臂形状几乎一瞬间歪扭了。梁又夏用尽全力将他拉走,耿竞青带着染血的拳头,麻木地往外,却迎面撞上刚从厕所回来的徐永君。


    他面色仍然惨白,也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耿竞青定定地盯着他,所有理智和残存的幻想都在这刻消散,想也没想又是一拳,徐永君被打得身形一晃,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四周的人都在大叫,娱乐场的服务员和保安都赶了过来,而耿竞青如煞神一般,牵着梁又夏的手走了出去,把那些可怕的、失望的、充满谎言的虚伪现实甩在身后。


    回程路上谁也不说话,梁又夏坐在后面一直发呆,还没有从刚才的场面里缓过来。她看着雨水不住地从窗上滑落,留下一条条交错脱轨的水痕。


    耿竞青始终沉默,没有任何表情。


    两人进了电梯里仍然一言不发。梁又夏忽然感觉很冷很冷,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慢慢地开口,喊了今晚的第一声:“耿竞青。”


    可耿竞青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走出电梯,打开门,在玄关处换鞋,可正要把鞋脱下时踉跄了两下。梁又夏赶紧伸手拉住他,却被他狠狠甩开。


    他转过身,声音沙哑,眼眶发红:“谈话节目?”


    梁又夏张了张嘴,一时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这就是谎言,这就叫败露,这就是恋人之间最不能接受的分割。而它如今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我不想你生气,所以我……”


    “你去了几次,什么时候。”他脑里一闪,后知后觉,“找林佳佳?所以之前说去找林佳佳,其实都是去参加这种应酬?你一直在骗我,你搞什么?”耿竞青像在自言自语,“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耿竞青!”


    “你有没有想过我那几个小时坐在家里,我开车去找你,我有多着急吗?梁又夏你就那么喜欢去——”


    “我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想干嘛,我说过没有?我说了不要去这种应酬,你为什么不听?”耿竞青难以抑制地提高声量,“……你为什么要做明明不喜欢的事?!”


    梁又夏闭了闭眼,沉默了很久:“对不起……你的手疼吗?”


    她如此迅速地平静下来,耿竞青却反而像被扇了一掌,这时他抬头,望见了不远处的镜子里的自己——面红耳赤,甚至鼓出象征暴力的青筋——忽然丧失了力气。她不喜欢那为什么要去?一个演员为什么会去?为了影视资源,为了交结人脉。哦,他还不够厉害对吗?


    他刚刚那样打人是不是太过了。在她眼里是不是很吓人、暴力、狂躁。


    为什么他的生日他们会过成这样?


    愤怒、疑问和自悔冲上大脑,像高压水枪一样,把耿竞青冲得不知所措起来。


    他们安静了,忍住继续争吵的冲动,听着外面的狂风骤雨,都心惊彼此之间的遥远。


    第92章 旋转木马


    这么安静了一会儿, 梁又夏身体微微一动:“……我先去洗澡了。”


    耿竞青仍然站着,没吭声,很快传来淅淅沥沥的洗漱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地, 又抬头盯着镜子, 好久才有了动作, 起身去厨房,把那一小盘牛排拿出来。


    手机开始震动, 大概是那边的事情传出去了,然而耿竞青恍若未闻, 直接关了机。他一直站在厨房里,不知为什么这里能给他一种安全感——离她远了他会难受, 可再近点又不行。等着浴室的门打开, 才沙哑地开口:“你饿吗?”


    梁又夏慢慢走出来, 一抬眼,看见时针已经过了十二点,心突然变得很酸很苦,像是有一小块被腐蚀了一样。


    这是非常诡异的一幕。两人方才还在争吵,此刻又都坐在了餐桌旁边, 一声不吭地吃着牛排和蛋糕。耿竞青又忍不住想象起今晚的场景, 越想太阳穴就更疼, 刚才那股让人无法控制的刺痛再次出现。


    “……所以你不打算再多说点什么么?”


    梁又夏埋着头看着蛋糕:“今晚的情况是第一次发生,以前……以前都有王丽娜陪我去,”她皱着眉,“以前也都只是非常普通的应酬。”


    “你问我为什么要去。”然后声音又变得苦涩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之后我也不会再去了。”


    听着她这样说,耿竞青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盆冷水倒头, 他一针见血:“是为了更好的资源?”


    梁又夏撇开头,不回答这个问题:“况且今天我看到徐永君也在——”


    “徐永君?”耿竞青的声音再次开始不稳,不知怎么所有的恨都转移到了这个具体的人身上,“你当他是什么好人吗?”


    梁又夏一直不开口,这时,她的手机在桌面上不停地震动,好像一个棒槌在狠命地敲打,把人的心都敲打完了。她始终低着头,时间一分一秒度过,外面的暴雨还在不断往下坠,无休无止,好像要把整座城市都淹灭。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手伸向了手机。


    “别接。”


    梁又夏的手一顿,却还是伸了过去,耿竞青却猛地将她手机抛远了——


    梁又夏突然抬起头声音,有点压抑:“你知道为什么我明明不喜欢应酬还是选择去吗?因为有的事我就是要做的,耿竞青,因为我不想老是听你的或者怎么样,我不想你让我或者不让我干什么,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她停住话头,走进房间,好像非常疲惫。耿竞青被她刚才那话砸得晕头转向,像个木头一样,立在原地。这一秒内,夜晚如此安静,连雨声都在渐渐远去,而他站在这儿,好像进入了一个莫名其妙、无边无际的空间,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分外困难。


    有一小段耿竞青朝徐永君挥拳的视频被传到网络,目击者称,亲眼看见这两人在某包间前起了争执。消息很快就被压了下来,然而这两个曾经合作过的伙伴的翻脸仍然引起了关注。


    那天晚上,耿竞青一夜未眠,坐在阳台上看着暴雨,就那样坐着。


    第二天一早,他回了耿盈的电话:“姑姑。”


    “你打了廖子英?”耿盈的声音非常严肃。


    耿竞青静了半晌才开口:“我没把他打死都算好的。”


    “竞青!”耿盈急声,“他现在手掌有几处骨折,脸上也伤得很重,廖家那边……你要去……”说这番话对她来讲似乎很不忍,然而耿竞青心知肚明她是什么意思。


    “去找你爸爸吧。”


    他没什么语气地说:“不可能。”


    耿盈沉默片刻:“那梁又夏呢?”


    房间里,梁又夏从层层叠叠的梦魇中醒来,在尚未平缓的心跳声中接了电话。


    “王姐?”


    王丽娜心如死灰:“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又夏明白她对昨晚的情况没有预料,廖子英实在太阴险,是不是在他眼里,之前几次见面都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她语气平淡,将昨晚发生的都说了出来,只在说到耿竞青时声音有了波动。


    王丽娜哑了很久,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呢?又对她道歉,这事实在太大,她连骂廖子英的心情都没了,这个人内心畸形,可背景又太深,怎么就那么针对梁又夏?


    片刻,王丽娜开口:“你跟耿竞青大吵了吧。”


    梁又夏没说话,那边又继续说:“所以廖子英跟耿竞青到底认不认识?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但、但是如果认识的话,如果耿竞青能够……可不可以让他……”


    梁又夏一口否决:“绝不可能。”


    坦白讲,这种事情在娱乐圈并不少见,圈子里的某种规则罢了。而梁又夏,恰是最幸运也最有资格的那一批艺人,她本可以不用遭遇那些。王丽娜心有愧疚,事情又发生不久,一时间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梁又夏感到疲惫,她后半年的行程大部分都留给了《五千年路》,现在这个项目黄了,很多工作都可能要重新安排,或者——她突然有点想笑,可能自己都要被封杀了吧。


    真恶心。


    那么想了一会儿,她就觉得非常非常累,看向房门。昨晚她基本没睡,只在天亮时眯了一小会儿,而耿竞青一直没进房间。


    她的心脏又微微发疼起来。


    他们都在一座旋转木马上,她跟在后面,又想弥补,又想逃避。


    可终究是一只木马追着另一只木马,兜兜转转,原地踏步。


    可出乎意料的是,在那一天晚上,廖子英那边放出消息,大意是不会追究昨晚的事情。


    梁又夏非常惊讶,她当时就走了出去,看着耿竞青:“……你找他了?”


    “没有。”耿竞青只是这么说。他有些迷惘地看着梁又夏,心想,她该跟自己说的是别的,而不是这些傻逼的事情,她该来拥抱或者亲吻,应该与他亲密无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起陷入这般奇怪的境地。


    “你……”


    梁又夏一顿,没了下文。他转身,拿过车钥匙,身后,她有些紧张:“你要去哪里?”


    耿竞青喃喃般低声:“我现在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车子不断地开,绕圈,从东三环开到一个他从未涉足的地方。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像头顶上驱散不开的乌云,沉沉重重地覆盖在他和她的心上。


    *


    梁又夏对他说,自己最近放宽安排,想休息一段时间。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廖子英那个意思传达出来后,王丽娜也不敢相信,托人托情去打听情况。


    但很快她们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一个月来,梁又夏没有接到一个新剧本,真正拿到的工作都是些她两年前就够得上的小活动。那次酒局后,她原本有一场高奢商务,也被莫名其妙地退回了。


    签约在此,大多数资源还是公司撕来的,工作也得听从安排,王丽娜当即就找上了徐耀,可徐耀一副犯难的表情:“你怎么也跟她一样天真,以为廖子英真不追究了?”


    这人表面一套实际又是一套,当真阴晴不定、睚眦必报,也是,他那样的人,出了那么大的糗,受了那么大的伤,怎么可能让梁又夏安然无恙。


    “那——”


    “外面的人不敢找上来。”徐耀语气无奈,“敢找上来的……我也不敢接。”


    话很明白了,徐耀不愿意为梁又夏冒险,甚至是想借此也打压她的锐气。王丽娜虽然是泰启旗下的经济人,但真心为梁又夏好,几乎发动了身边所有关系,可却没有能找到一丝转机——在廖家的背景面前,以往的积累都不作数了,谁也不想因为恻隐之心而得罪天庞、得罪廖家人。


    王丽娜悔不当初,恨自己让梁又夏接触了这样难惹的人,她想得很明白,自己是没办法了,唯一的可能就在耿竞青身上。


    耿敖曾是天庞半个二当家,与廖琪雪二婚,还是廖子英的姑父——这事情发生后,居然也任由廖子英报复,从前是不明白耿敖的态度所以对耿竞青、梁又夏推崇几分,而今外面的人都隐约揣摩出耿敖的意思,是完全没想支持亲生儿子啊。这关系可够耐人寻味的。


    梁又夏不是不知道这一层。


    可她说不出口,也绝对不想那样。


    一个月来她故作“放松”,而耿竞青刻意投入工作,并不知情。两人都没从那场双双相败的争吵中恢复过来,都在不懂装懂,装作彼此还像以前一样。


    其实他们都知道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没有解决,那她怎么还能再添上一个问题。


    其实事情很简单,她惹上事,她不遵守规则,她被软雪藏了。但不后悔,也不想再让耿竞青牵涉。


    林佳佳知道了她这边的事,但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陪她到处散心。


    怎么办?就任时间流过吧。


    可时间也在两人尚未修复的裂痕中缓慢难熬起来,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梁又夏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有的时候,闲暇真的很可怕。她拿了本书在阳台上,王丽娜的电话再次打来。


    “两个月了,”那边的声音也变得很疲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王丽娜沉默,良久声音里染上祈求的意味:“就一句话,那么难?”


    “难。”


    不是一句话的事。


    那一刻,一个月来的隐忍、尝试、落空和纠结都化为了真真切切无法抵抗的事实——梁又夏心里想,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呢?


    远处天空明媚,云层温柔,可她却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残酷的结果:“一个月不行,我就再等一个月,两个月不行我就再等一年,我就不信……反正还有半年,跟泰启的合同也到时间了。”梁又夏也对徐耀心凉,他根本就没想护着旗下的人。


    “你忘了你那个合同?是那么好解的么?梁又夏你是那个幸运儿你知道吗?”王丽娜甚至心想,是不是她从前的好运顺利都在为这场巨大的灾难做铺垫,“你就跟耿竞青说一句话,你告诉他你现在需要他……”


    “我不能。”


    “为什么?”


    梁又夏嘴唇颤抖:“他跟耿敖关系不好的,你知道吗?我不想让他因为我去跟一个他甚至 ……从来没有叫过爸爸的人说话。”


    王丽娜沉默了,关系不好?原来是关系不好吗?


    “那你还想演戏吗?”


    一句完毕,她还想对梁又夏说什么,却也没了力气。


    梁又夏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鼻子酸了。


    她已做好所有失败的准备,却并没注意到,身后那道灼灼而安静的目光。


    第93章 如海水


    耿竞青来到徐耀办公室时, 看见一个小男生神态有些奇怪地从办公室出来。见到他,嘴唇嗫嚅,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皱了皱眉, 多看了那人两眼, 顿了顿, 敲门。


    徐耀的声音传来:“竞青么?进吧。”


    他面色红润,精神头很好, 麾下最有前途的女演员雪藏,竟还一副寻常的样子。耿竞青开门见山:“徐叔, 聊聊吧。”


    徐耀挑了挑眉:“聊……”


    “梁又夏的事。”


    她接不到工作,无非有两点——有通告来, 然而泰启这边给拒了;此外就是, 外面的人不敢向她伸橄榄枝。


    耿竞青自己拉过办公椅坐下, 再抬眼看徐耀,莫名觉得很滑稽。在他的印象中,徐耀同耿敖似乎有点过节,在圈内也存有竞争关系,但他同耿盈是大学同学, 关系还算不错——不错的意思是, 商业往来上, 可以洽谈合作。


    加上其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因此在《赤情下行》那会儿,刚回来的耿竞青对这位长辈也算亲近。


    只是过去不到五年,因为他在合同上耍的手段, 还有……还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说出口的事, 再相见时,他也完全没有了崇敬的意思。是不是在这个圈子里, 散场和算计才是常态?


    耿盈已经帮了他太多,他不清楚她跟耿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一切还是作废了。


    “又夏啊,”徐耀看着他冷淡的眼神,心里也暗暗为他这几年的变化惊奇,“我们都别绕圈子了,我不打算给她接工作,最好的情况就是缓一段时间,再尝试露面……”


    缓一段时间是多久?一个在最好的年纪的女演员经得起时间消耗吗?


    “外界都听见了风声,谁敢来找?你俩得罪了廖子英,但你比较难拿捏,所以他不就抓着梁又夏打压么?廖子英背后是天庞,天庞背后是京圈里那群人——包括你爹,谁想同他们树敌?”


    “虽然梁又夏这事根本没到封杀程度,说白了就是私下恩怨,但你还不清楚那层利益网么?片方们都缩起来呢,毕竟又不缺好的女演员!”


    “我知道你也在搞制作,所以如果你是想给梁又夏造饼——就像之前刀寒那次,那还是抱歉了,我这边真不能给她接剧本。”


    “我不是要你给她接剧本。”


    徐耀皱了下眉。


    耿竞青屏气,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让你解约。”


    他根本就没把希望放在徐耀身上——既然制片公司不敢找、经济公司不敢接,那就他来做梁又夏的制片公司经济公司,他来把人薅出来,求来求去的有什么用?


    闻言,徐耀怔愣好久,片刻后语气奇异:“你还真是……”


    至此也不消多说了,耿竞青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位长辈:“我知道她的合同不好解,但就是天价我也赔了,我来找你就是想说——”


    “徐叔,”耿竞青闭了闭眼,按耐住心里的火气,“你要是也还想着她好,就别在解约上耍什么心思了,解了吧。等我跟她商量好了……到时我再联系你。”然而该怎么跟梁又夏说?他知道,她并不想要他来干涉,也不喜欢欠他什么。真是自作多情啊——为何明明他们相爱,却总在做对方不喜欢的事?


    说完转身,身后,徐耀却继续说道:“你知道她合同还有多久到期么?”


    “半年。”这合同在解约上似乎坑了梁又夏一把,但时长却比别的公司开出的短,只有三年,或许这就是她当时的考量吧。


    徐耀嗤了声,不知是在笑他还是怎么,耿竞青冷眼无声,可在快踏出办公室时,徐耀再次开口:“你知道那合同到底怎么写的么?”


    耿竞青顿住,慢慢转过头。


    “我耍什么小心思?我就不解约。”不知是被踩到什么尾巴,徐耀突然站了起来,老神在在又语气刁顽,“你要提前解约是吧?好啊,那就去打官司,一个解约官司耗上一年半载,我看是我耗得起还是她耗得起。要是想等那半年过去,那我告诉你,同等条件下泰启享有优先续约权,你跟她串通一下,出具个‘更优条件’,那我也跟着哄抬她身价,看谁抬得过谁!但梁又夏偏不续约也行,依据合同内容,向泰启书面确认她在到期后一年内不再从事相关演艺活动……”


    耿竞青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在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是不放人。”


    他被气得头晕目眩,徐耀凭什么耗?这群人到底都为什么变成这样?耿竞青把办公椅撞翻在地,怒目而视,表情已暴躁至极。


    “我要的不是你那‘天价’解约费,”然而,面对他的逼近,徐耀却没有退缩,眼中闪过什么。


    “我要《我愿意》的影视改编版权。”


    “……”


    手劲儿突然就没了,甚至在听到这句话时,指尖筋挛般弹跳了一下,耿竞青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甚至大脑还没来得及分解这句话背后的内涵,话就吐了出来:“不可能。”


    “你放心,《我愿意》我一定会……”


    “你去死吧。”耿竞青往后退,没有任何表情,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只是微凉的初秋,他却觉得非常的冷,好像被从内而外打了一鞭,不住地发寒。《我愿意》?他怎么知道的?尽管要完全保密很难,可一想到徐耀一步步打听,到想夺过《我愿意》的版权,他就感到极度迷乱和恶心,就好像某个真爱已久的东西被人狠狠唾了一口似的。


    耿竞青忽地感觉非常不安,忽然非常想回到梁又夏身边,哪怕是一句亲密不够的问候也会让他好起来。他放下了长青的工作,踩着油门回到公寓,然而等回到家时,却发现她并不在。


    想也不想,就打去电话。以往担心会影响到她工作,他总是选择先发信息,可如今,如今……


    “喂?”


    “你去哪儿了?”


    语气略带拷问一般,梁又夏微微怔愣,实话实说:“我来找佳佳了。”


    闻言,耿竞青却开始沉默,她也跟着静了半晌,似乎意识到什么,加了句:“是真的。”


    “耿竞青,”梁又夏声音认真,“……我不会再骗你了。”


    耿竞青用力闭眼,“嗯”了一声,片刻却又闷出句:“最近不忙么?”


    梁又夏抿了抿嘴,那一刻似乎有些动摇。耿竞青的心轻轻一动,他睁开眼,又望见了对面的镜子,可约莫十秒后,那边还是轻声地说:“我跟你讲了呀,我最近想休息一下。”


    他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长出了裂痕,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瓦解了一样:“……是么?”


    彼此间安静了一会儿,耿竞青抹了把脸,低声说:“早点回来好不好。”


    梁又夏似乎有些惊讶,飞快说了声“好”。耿竞青握着手机,在地上坐了好久,随后爬起来去洗澡——他就是想在水里泡一会儿了。记得是差不多六岁的时候,妈妈李瑶春带着他去海边住了整整一年,那段记忆是蓝色的,无忧无虑的蓝色,耿竞青晒得黝黑,然而却在接踵而至的七岁时迅速苍白起来。肤色的变化就好像某种象征,意味着蓝色的海水最终从他的生活退潮,而那双在海水里托起他的臂窝,也跟着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怎么敢要《我愿意》?他怎么能把它给别人?


    浴室门被猛然推开,耿竞青思绪一断,同闯进的梁又夏对视:“你……”


    “快吗?”梁又夏的脸红了红,刚想退出去,被他这幅样子迷到,又鬼使神差地一点点靠近。


    他们拥吻在一起,被花洒打得睁不开眼,齐齐倒在透明的浴缸之中。梁又夏有些眷恋又疲惫地吻他的肩头,而耿竞青默不作声,让自己记住那份触感。


    不知过去多久,梁又夏趴在浴缸边,昏昏欲睡。


    耿竞青看着她,好久才把人抱到床上,随后,出门。


    第94章 梦里的遐地


    梁又夏这段日子根本睡不熟, 耿竞青出门后的半小时,她就撑着有些酸痛的腰起身。


    坐着发了会儿呆,回想起耿竞青刚才的样子——说起来, 倒是两人这段时间最亲密的时候了, 那样想了一会儿, 居然觉得如今发生的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也不是“苦中作乐”, 只是,只要在意的人都还在身边, 那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打倒。


    现在也并不晚,大概是去处理工作了吧。这时, 王丽娜打来了电话:“怎么样?没有结果么?”


    她在圈子里好说歹说混了快三年, 在王丽娜的引导下, 交际处事也很圈好感,尽管廖子英甚至“打点”了一大票投资人,但梁又夏也不至于真被他逼到死路。


    饶是他廖家来头不小,可手再长也伸不到国外去。《灰格子》的导演从红姐那里听了她最近的事情,主动向她介绍了一位制片人。


    梁又夏往国际上走有一大优势, 就是她的英语很好。制片人同梁又夏聊了好一段时间, 终于将她推荐给导演——好巧不巧, 就是林佳佳在巴黎学习时跟从的那位大师。


    这位法国导演是作家出身,已快六十岁,却只有五部完成作品,虽低产但高质, 每部都在三大有所建树。这一次, 她筹拍自己的原创剧本《梦里的遐地》,需要一位华人女演员。


    而林佳佳很有可能加入该电影的美术部门, 听闻梁又夏要去参加她的试镜,又惊又喜,甚至在她面前瞬间流下了眼泪。她突然地哭,倒把梁又夏吓了一跳,感动之余还对她近来的情绪起伏产生莫名的不安。


    林佳佳按照记忆给梁又夏推荐了三部该导演曾表示钟爱的影片,希望对试镜有所帮助。


    然而试镜结束了一周多,没有收到那边的回复。


    王丽娜是日思夜想,梁又夏叹口气:“没有。”


    其实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戏,因为在试镜结束后,导演对她的评价是“看起来太精神了”,按照她以往的经验,没有“一见钟情”,那往往就是打算再寻他人。更何况,这名导演要是想找一位华人女演员……或许全世界范围内没有几位会轻易拒绝。


    然而林佳佳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她那人就是这样的,真的,制片人能带你去已经很难得了……拜托拜托,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工作。”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现实的王丽娜反把林佳佳所说奉为圣旨:“好吧,不着急,没说no不就是还有可能么?”


    “嗯。”


    “你要调整好心态,不要展现出颓唐的一面。”


    “当然。”


    她最近纠结的只有一点——


    该怎么和耿竞青说这件事。


    时间久了,他总会发觉不对劲的不是么。


    王丽娜如今也不催着她去找耿竞青了,那次梁又夏透露耿家父子关系不好后,她不知是找上了哪位神秘人士打听——结果是,耿竞青在十二岁出国后,耿敖没有一次去过他居住的区域。同时,在耿竞青十岁以后,除了十一岁那年,他从来没去过耿家老宅,顶多会去拜访耿盈的家。


    这不是单纯的关系不好。王丽娜心下甚至有些为耿竞青悲凉,难道不是亲生的?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孩,怎么能如此……就算真让耿竞青知道了梁又夏的处境,恐怕他也无能为力吧。


    算了。


    梁又夏已经是很有实力的青年演员,可羽翼尚未丰满,但等她展现了更大的价值,即便是廖家也无法再继续限制——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到了那时,总会有人站出来朝她伸橄榄枝。


    现在就等,有谁能帮她迈过这一坎。如果没有,那只能梁又夏自己生熬,可到了那时,她的黄金年龄可能也快过去了。


    王丽娜不断思索:“还有徐耀,我说如果能拿到国外的片约,他也不至于再拦着吧?”


    梁又夏对徐耀已十分反感,闻言没说话,王丽娜则继续琢磨,越想却越觉得心凉,如若不能是《梦里的遐地》这种级别的资源,为了不得罪廖家,徐耀这人估计还会继续雪藏她,就算是,也保不齐他会对她做什么要求……包括潜规则?


    王丽娜因为怀孕加梁又夏这档事,已有离去之心,暗暗咬牙:“你要不要考虑现在就解约了?到时他估计不会轻易放人。”


    梁又夏沉默很久:“我想一下吧。”只是若决定现在解约,那官司打来打去,身负法律纠纷,她在一年内大概都没法正经演戏了,而且到时必得借助舆论力量,那耿竞青自然也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耿竞青……


    最可怕的是,她有些摸不准徐耀的态度,总觉得他不是单纯因廖家的事打压她,而是另有所图。


    解约又哪是那么好解的?还有那项优先续约权……该死,她最担忧的,就是徐耀同业内其他人串气,到那时,不管是真的续约,还是被迫蛰伏两年,她大概都很快就会被人忘记了。


    梁又夏从没有像如今这般深刻地意识到,原来她真的很喜欢演戏,也真的有很强的自尊——对她来讲,有那么强的自尊,居然并不是一件好事。为什么她堂堂正正,也明明已作出妥协,到头来却要被迫消失呢?


    挂了电话,她茫然了一会儿,却在下一秒收到了一条英文信息。


    她心一颤,预感到什么,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那种心知此刻面临的是命运转折点的心情——


    “很抱歉又夏,Inés找到了她的人选……”


    梁又夏看着这行字,感觉自己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扇了一把。


    看,就说吧,命运不会每次都眷顾她。


    她想回信息,再通知王丽娜和林佳佳这个结果——却提不起一丝动力。梁又夏把手机放下,又躺了回去,安静地看着天花板,揉了下眼睛。


    一下,两下,眼圈红了。


    那么躺着,忽然察觉出鼻尖荡着一层淡香,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耿竞青的枕头传来的气息。


    梁又夏侧过头,将鼻子埋在他的枕头上,想了他一会儿,沉睡前的那刻,暗暗责怪耿竞青为什么现在并不在她身边。夜风轻拂,渐渐地她做了一个无厘头的梦,这个梦里,爸爸妈妈甚至没有去世,回忆全部融化,漫无目的地漂流。梦里每一个人都是好人,世界还是十九岁时让她得心应手的世界,梁又夏一步登天,来到最耀眼辉煌的颁奖现场,侧过头,看见了西装革履的耿竞青,他理着两人领金马奖时的侧剃。


    奇怪的是,这个梦里并没有《赤情下行》,但在第一眼她就对耿竞青表白,耿竞青很奇怪,问她你喜欢我什么?梁又夏一边拿着奖杯,一边与他耳语:我大概是很喜欢你骄傲的样子吧。


    她与他对视,都天真果敢,都横冲直撞,都意气风发。


    不醒来就好了。


    第95章 我愿意


    耿竞青出了门, 却不知自己该去往哪里。


    现在,他的思绪有些乱,然而却并不太想待在家里。夜色并不深, 霓虹如光河, 车子停在斑马线前, 前面一对情侣牵着手款款而行。耿竞青看着他们,不由得想起方才的梁又夏, 尽管她已掩饰得很好,可他还是能看见她的颓靡。


    因为这丝颓靡, 尽管二人方才那么亲密无间,他却怎么也觉得不够。


    绿灯闪烁, 耿竞青握紧方向盘, 却掉转了方向。


    “他跟耿敖关系不好的”, 又想起这句话。近来这些天,思绪不断徘徊,断断续续的成不了形,王丽娜大概是很期盼他去找耿敖——她很想利用他这层身份,一开始耿竞青就看出了这点, 偶尔也会有点反感这个经纪人的心思, 但想到她也是在为梁又夏谋求, 便没那么在意了。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梁又夏都被雪藏了,耿竞青却感觉自己失去了反感的资格。王丽娜这么想,梁又夏是不是也这么想呢?会不会有那么一刻, 她也在责怪自己, 倚着耿敖儿子这个身份却一无所用?


    他甚至有点忍不住自我怀疑,难道他其实应该和耿敖维持关系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是耿敖的儿子?


    这么想来想去, 甚至在某一个突然又平常的瞬间,还暗暗对梁又夏失望,你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那凭什么对我有所希冀?可这个想法也太神经病了,他是真的有病吧:梁又夏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因为他从没和她说起过,耿竞青知道这点;梁又夏其实对他没有希冀,相反还在担心他为了她去放弃什么,耿竞青也知道这点。


    然而就是太明白了,以至于,他必须得为她做些什么。


    只是安慰或鼓励?还是不离不弃的陪伴?感觉需要不离不弃的人,好像并不是梁又夏。钱,权,资源,五光十色但又实打实的东西——尽管在耿竞青看来它们总有点腐朽的意思,然而对于一年里至少有两百八十天都在外拍戏的梁又夏来讲,只有他孤零零的爱就足够了么?


    耿竞青微微咬牙,踩紧了油门。他关了车里的空调,正要打开车窗的时候,却看见玻璃上有一颗雨珠,变成了放大镜,整个夜晚都模糊起来。


    到达耿家老宅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十点了。


    耿竞青停好车。


    十几岁的时候耿盈曾好几次祈求,希望他能回来吃年夜饭,因为爷爷奶奶很想在家见到他。


    后来,大家都默认了,他是不会回来的。


    不知坐了多久,耿竞青下车,抹了把脸,靠近眼前那栋建筑时,居然有种生理性的不舒服。门口的保安看清了来人的脸,又颤巍巍地把手放下了。


    到了别墅门口,耿竞青却产生了拔腿离开的冲动,他感觉自己非常的冷,可胃又灼热得不正常,心脏也快得不正常,每跳一下几乎带来痛感。他握紧拳头,半晌按铃,阿姨前来开门,几乎傻在原地:“你……”


    是他小时候见过的阿姨,但耿竞青已不记得她的姓名了,他低头,有些僵硬地说:“我来找耿敖。”


    “啊……”阿姨表情十分忐忑,好久才想起让身,“你、你先进来吧。”


    耿竞青迈步踏入,却看见了一楼尽头处的廖琪雪。两人对视,耿竞青没有任何反应,廖琪雪则若有若无地笑了下,那阿姨躬身上前,只见廖琪雪摆了摆手,接着随她一起上楼了。


    不久后,那位阿姨下楼:“……请稍等一会儿。”


    耿竞青看着她的动作,说:“我不渴。”


    可她瞅着他的脸色,踌躇了会儿还是坚持:“我给你倒杯水吧。”


    耿竞青看着端上来的那杯花茶,没有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背挺得太直了,他努力想要自己松弛,可过了会儿就发现自己又僵直起来,就好像挨着针扎般的电流一样。


    耿竞青就是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李瑶春。


    他已经不会常常想起她了,可坐在这里,回忆无孔不入,想了一会儿十岁那年的事,发现它们仍然如此清晰。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表情:“……还要多久?”


    阿姨仍然是那种有点为难的表情:“再等……”


    耿竞青猛地打断了她:“你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我?”


    她愣住。


    耿竞青静了一下,向她道歉。


    下一刻,他倏地站了起来,无视她在身后的阻拦,一步一步上楼,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余光里时钟出现,而他绝望地意识到,原来他就这么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脚步才骤然停住。


    “小耿你稍等一下!”


    耿竞青深吸一口气,大力推开门。


    耿敖坐在里面,闻声抬头,没什么表情。


    他五十来岁,有点发福,但总体看上去却有一种古怪的斯文。


    所有准备好的话,全都在脑中消散,耿竞青睁大眼睛,盯着他,只有一句:


    “……我要拍《我愿意》了。”


    父子俩十一年来第一次私下见面,这个男人却没有太多表情,反而轻嗤了一下,也只说了一句话。


    “你看我会让你拍么?”


    耿竞青张了张嘴,身后的阿姨不住地拉着他,有点焦急一样,可她那么焦急干嘛呢?他不就是上来跟一个故意晾着他——或者其实根本不在意他来还是不来的人说句话么?耿竞青忽地感觉有点荒诞,不是愤怒,不是恐惧,只是非常奇怪,为什么世界上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丈夫、父亲、人。


    他怀着这种奇怪,安静地离开了老宅,他想即便没有梁又夏,他也必须要开始拍《我愿意》了,他要尽快用电影记录下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他那么对他和妈妈?


    到底是为什么?


    耿竞青又抹了把脸,启动车子,已经有些失去意识,全凭本能地来到陵园。可到达的时候才想起,早已过了时间点,他也没有预约,无法进去。


    车泊在陵园外,耿竞青慢慢地下来,接着猛地滑坐在地上。李瑶春就在里面。其实,他已经有点记不起她了,那杯花茶唤醒了为数不多的回忆,似乎她也是很爱喝这些的,她把生活过得非常精致,如此精致,却并不要求他成为一个严格的人。还有当初,回过头望向身后发出的巨大刹车声,他都还没反应过来是李瑶春被撞倒了。还有,殡仪馆里,耿盈有些不忍地掰过他的头,要他别再看她了,尸体被化了妆,不美也不亲近,很可怕。


    耿竞青瞪大眼睛看。


    李瑶春没有留下太多,但把所有著作的版权都遗赠给了他,包括《我愿意》。


    好像成长中学习的一切都在为这部作品做准备,可他偶尔还是犹疑,他不止要拍,他要拍得比耿敖更好,他要拍出惊世之作。


    他能做到么?


    可现在,他等不了了。


    他想做什么,李瑶春都支持。


    那他做一点放弃,是不是也可以?


    只是,原来他自以为坚持了很久的东西,一旦牵扯到了梁又夏,居然就如此轻易地放弃了——轻易到他试图去重估她对自己的意义,然而想来想去,脑子里电影般闪过的是梁又夏的嘴唇,梁又夏穿着戏服、透过两个摄像头的疲惫但幸福的脸,梁又夏趴在他身上,梁又夏从天而降,扎着马尾辫,快四年了。


    梁又夏也疑惑过,你喜欢我什么呢?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呢?耿竞青当时没一下回答出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想来想去,或许是她在拍《赤情下行》前,去耿盈公司培训的时候。


    尽管他们内部大致已经定好了是她,但那时还有几个备选演员,全在一个培训班里练习。


    过了这么久再去回想,耿竞青只记得两个场景。


    一是培训班进行每周汇报的时候。他坐在“表演老师”那一列,一旁是耿盈请来的些圈内前辈,梁又夏进来了。估计是演江湖女侠,一身白衣白裤,蛮利落的。汇报结束,旁边那位前辈蛮有兴趣地问:“穿白衣服那位是?”


    “梁又夏。”耿竞青无法控制,抢先回复,几乎有点失礼。


    跟她的经纪人似的。


    气氛耐人寻味地凝了一秒,他看见她有点窘迫了,小声重复名字,心里好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二是培训的最后一天。


    按照流程,女孩们还是要一起选角的。耿竞青同样是坐着的,跟徐永君一行人一起,而前面放的小名牌是“制片人”。


    来来往往,他看见每个进来的人都瞅着那个名牌,露出一种讶异但又习以为常的表情。讶异估计是因为他的阅历,习以为常——或者说不服,可能是因为他的背景。


    耿竞青习惯了。


    然而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心脏还是缩了一下。


    “我听我公司的说过,他其实在学习幕后,人徐导有意领他入门……不过,怎么追也追不上他爸的高度了。”


    结束选角环节的人坐在外面,交头接耳。


    “不用想的。”那个人又说。


    耿竞青不动声色,静了一会儿,嘈杂了一会儿,却又听到梁又夏的声音。


    “为什么?”她说。


    “啊?”


    “他也有什么作品吗,你怎么就知道他没天赋?”


    “……我只是说,徐永君十八岁的时候已经短片获奖了,而且人总不可能做什么都有天赋,据我所知,他在美国就是念的表演。”


    “耿敖和徐永君两个确实不好超越。”


    “为什么一定要比来比去?”梁又夏出声打断,语气有点生硬。


    “我这么说吧,要他真是‘天才’,耿敖早就带着了,他们这样的不就是……”那个人顿了下,或许是瞥了梁又夏一眼,“你还挺……挺他的。”


    耿竞青的嘴巴抿紧,安静地在暗处呼吸。


    “因为他肯定肯定是可以的啊。”只片刻的功夫,他听到她说,“坚持就是最大的天赋。”


    从小到大非议的话听得很多了,鼓励的话也不是没有,但还没有人说什么“肯定肯定”,那种冲动又笃定的语气,好像因为他被否定,自己也跟着被否定了似的。


    “肯定肯定”。


    耿竞青后来总是在想这个“肯定肯定”。


    所以,这怎么能叫放弃呢?这是他趁虚而入,想向她证明,这一刻我能给你什么。


    耿竞青微微颤抖,点开徐耀的号码,听见自己说:“有几个要求。”


    那边的徐耀半晌才反应过来,压抑着兴奋:“什么?”


    “女主角会是梁又夏。”


    “……”徐耀尝试拒绝,毕竟如果真的用了梁又夏,那泰启跟天庞之间就有故事了,“竞青啊,我这边其实有几……”


    “别这么叫我。”耿竞青语气讥讽,“你当我在跟你协商么?”


    徐耀忍下那股郁气,又听见他说:“还有,我要参与投资。”


    “长青要投?”他说,“那投呗。”


    耿竞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有泰启和长青投,长青要拥有发行权。”


    “只有?!”徐耀声量变大,“预算呢?”


    耿竞青说了一个数,紧接着听见电话那头发出了些动静,似乎是站起来了:“这个制片成本,还只有我们两家投?”


    电影是个高成本的工程,当下这个市场环境,一部电影往往能有多个出品方和联合出品方,有时甚至能多达二三十家公司,目的就是分摊风险,毕竟如果一部电影亏了,那造成的损失是巨大的。


    风险大,利润也大。


    徐耀当即否决:“不可能,你疯了吧?”


    “那就免谈。”


    听到他这么干脆利落的一声,徐耀又露怯了:“等等!你别这么……首先,这个制作成本是怎么来的?我们都还没对《我愿意》做一个具体的评估……”


    谁跟你“我们”了?耿竞青语速很快,几近扭曲的亢奋,仿佛没有经过大脑,仿佛他已排练了无数次:“我已经完成基本的项目策划——这是第三个要求,我要求按照我给出的标准和名单,邀请和招聘主创。”


    “你这个预算是要请谁?”


    “比如倪英、岑婉莎,”耿竞青又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李瑶春曾经非常欣赏的,徐耀倒吸了口凉气,“一部电影又不是要每个部分都那么顶尖……”


    “我这部是。”


    耿竞青微微抬头,看着深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那边的徐耀急躁不堪:“说了那么多,那导演呢?梁又夏外的主演呢?”


    他心一提,就要说出那句,“我来执导”。如此简单的四个字,可因为幻想过太多次,就变成了一个巨大而遥不可及的愿望,正要说出口时,徐耀抢先开口。


    “要不让徐永君来吧,他的实力你应该也是认同的,最主要他是我儿子,你请个徐永君,预算就能少点啊!主演的话……”徐耀也兴奋起来,回忆《我愿意》的文本,“要不,年轻时的‘陈泽’,你来演?年长版的就让我来?”


    ……陈泽?


    陈泽的原型是耿敖,他让他来演耿敖?


    耿竞青听着他的话,一时间,胃里的灼痛变得非常强烈。徐耀既然知道《我愿意》在他这儿,那自然也知道背后的真相,顿了顿,大概也有点良心发现,转回了导演的话题:“……后面的再议吧,徐永君怎么样?”


    耿竞青感到窒息,他抓紧了手机:“我来执导。”


    “你?”他的尾音向上,似乎很疑惑和鄙夷,语气间的质疑清清楚楚传进耿竞青的耳朵。


    “不行,你当过导演么?你想拍片大有机会,但别拿这么重要的项目练手啊,虽然你爸是耿敖……但……说真的,徐永君怎么样?我来给你分析一下吧,首先,他跟梁又夏之间有过合作经验,观众们也很满意这个组合,其次……”徐耀自然也有私心,因为徐永君的工作室在泰启旗下,“耿竞青?喂?”


    ——为什么又是徐永君?


    耿竞青茫然地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我来执导”这句话了。


    徐耀催促:“喂?”


    原来质疑是他的另一个软肋?


    不得不承认,徐永君确实是最佳的人选。


    但他一定就比他差?他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对比自己与徐永君。


    耿竞青声音沙哑:“……不。”


    徐耀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假模假样地说:“我也知道这部作品对你的意义,你理性地思考一下吧,风格、水平、调性、还有性价比,他是不是最佳人选?拍电影可不能掺杂个人情绪啊。”


    顿了下,又加了句:“况且,既然泰启也是出品方之一,我也拥有一定决策权吧。”


    耿竞青缓缓站了起来,只是低声重复:“只有泰启和长青投,长青要拥有发行权。”


    “无论如何泰启是最大出品方。”徐耀急急忙忙地说,“至于别的……”


    耿竞青没有任何语气地打断:“如果立项时被耿敖干扰,你那边能出力吗?”


    徐耀混了几十年,当然有自己的根基,“嗯”了声,还要与他博弈,耿竞青就干脆地挂了电话。


    他轻扯车门——第一下居然没有拉开,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却觉得丧失了力气。耿竞青坐进去,将头抵在方向盘上,忍受着大脑一股一股的眩晕和阵痛,暴躁和低郁吞没了一切,就仿若回到了那个车流急促的雨天,他什么也没做,看着自己被挖走了一块。


    尽管挂断了电话,但他知道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梁又夏会来出演,即使这不是电影存在的主因,可此时此刻推进《我愿意》这个项目,多少有点捧着梁又夏的意思,而其他公司都会犹豫退缩,徐耀大概能想清楚这层——只有泰启和长青敢投。


    而最大出品方——既然徐耀都冲他要版权了,自然也不会任长青居于泰启头上,如此一来,即便他提了要求,可徐耀才会是决定一切的大老板。


    但如果他敢乱来……


    耿竞青睁着干涩的眼睛,这时手机铃响,如梦初醒。他微抖着斜眼,看清名字的一瞬,松开了咬紧的牙齿,耿竞青摸起手机,放在耳边:“……梁又夏。”


    “嗯。”


    “梁又夏。”


    “嗯?”


    “梁又夏。”


    “……啊?”那边的梁又夏一怔,声音也放轻了,笑了出来,“你在干嘛啊?我都睡了两轮了。”


    “我们以后能不能不要吵架了?”


    明明是你要吵的……可梁又夏知道,是自己理亏,心蓦地一酸:“好的。”


    “你爱我吗?”


    梁又夏的心更软了:“你说呢?”


    “不要用问句好不好。”


    “好吧,我爱你。”


    耿竞青慢慢闭上眼:“……我也爱你。”


    第96章 度量


    “你疯了吧, 耿竞青你是疯了吧?!”


    “我没疯。”


    “你忘了对赌协议?咱还有几个小目标要达成啊,要是只和泰启一起分摊……现金流一断,你怎么投别的项目?怎么赚?”最主要的, 耿竞青去当导演了, 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岂不都要停一停?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危险。”


    “你就那么急?不行, 这个投资数额必须压缩……”罗业然快步走来走去,边急边算, “那你们能保证2018年年底前上映么?”


    耿竞青坐在座位上,一直低头看文件, 闻言手指握紧铅笔。


    他忽然放平手中的铅笔,凑近观察起来, 没说话。


    “耿竞青!”


    “能。”耿竞青终于开口, 抬起眼, 声音有点哑,“我说能就能。”


    是被刺激了?罗业然看着他,确定他心意已决,半晌有些讪讪的:“既然你一定要……那我祝你一切顺利吧,话说, 是不是该叫耿导了?”


    “……”


    许久没听到回答, 罗业然回头, 愣了:“耿竞青?”


    *


    梁又夏又一次早醒,揉了下眼睛,坐起来。听到她的动静,一旁的耿竞青也醒了:“这么早?”


    “嗯, 我等一下要出门。”她下床去洗漱, 没注意到身后的耿竞青顿了下。


    梁又夏换了身深色的小西装,整个人显得很利落干净, 她挑衣服挑久了,本来想直接出门的,但身后耿竞青叫住了她:“吃完早餐再走。”


    她想了想,迟一会儿就迟一会儿吧,反正都这个时候了。梁又夏坐在餐桌盘,看着他拿出模具煎蛋,便凑过去,拿出手机拍了张照,轻轻把鼻子埋在他肩上:“你最近好像也不忙?”


    “嗯。”


    “……”梁又夏看着他的下颚,一时心血来潮,“不如我们找时间去旅游吧?我们好久没出去玩了。”


    耿竞青笑了,似乎真的想了下:“真的?你想去哪儿?”


    “我想想……”梁又夏想了半天,等他把那个爱心鸡蛋摊出来了才说,“你呢?”


    “哪里都行。”耿竞青低着头,抽了一片吐司,“只要是跟你。”


    梁又夏笑笑,忽然想起林佳佳之前所说:“不如去欧洲玩一趟吧,去巴黎?”


    “可以啊。”


    两人在一顿平常的早餐里聊起欧洲,聊那些远或近的地方,聊天气。耿竞青去过的地方远比梁又夏多,但大概是去得多了,反而越来越愿意待在家。这可能也是一种此消彼长的事情。


    “不行……”梁又夏摇摇头,把盘子放到洗碗机里,“再说下去我要买票了。”她倒是真的想了下这件事的可行性,如果耿竞青不能挤出大段时间,那她一个人去,或者和林佳佳一起也行?


    反正,她被迫有了一年的空闲。


    不过,还是安排好后跟耿竞青一起吧——梁又夏想起日本那次,有点想笑:“我走啦。”


    到公司底下时,王丽娜已经在了,梁又夏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的肚子:“要不你回车上等我?”


    “怎么可能?!”王丽娜神情肃杀,还带了律师过来,“上去吧。”


    今天,她们要来谈解约的事情。


    梁又夏确实受不了了,她是个挺讨厌麻烦的人,然而徐耀雪藏她两个多月,且没有惦念过往情分的意思,那就只好开战了。


    站在电梯里,梁又夏陷入思考,微微心窒,该怎么和耿竞青说呢?她到底在怕什么?这反而成了最难思考的一件事,想来想去,脑里浮现出的是他生日那晚。


    “到了。”


    梁又夏打起精神,走进会议室。


    徐耀坐在桌子里侧,闻声站了起来,表情轻松,竟还有点志得意满?


    梁又夏蹙了蹙眉,淡声道:“徐总。”


    “又夏啊,都来了,坐吧。”


    他是知道她们来干嘛的,她们这边带了个律师过来,他却还是一个人侯在这儿?王丽娜有点敏感,不住地揣测,直入主题:“这两个月发生什么也不必多说了,我们来谈解约的事情。”


    徐耀瞅了她一眼:“你也……”


    她重申:“我们。”


    “你倒正义起来了。”徐耀轻哼。


    梁又夏看着他,不知怎么,总觉得事情有点脱轨。


    但很快,她们都安静了下来,律师表情有些疑惑。


    徐耀喝了口茶:“……就这么个事儿。”


    “《我愿意》?”


    徐耀说:“没听懂?你再等几个月等到合约结束那天,到时立项什么的也弄完了。两份文件——一个不续约,一个拍摄的劳务合同,一起签了。”


    这不是放在耿竞青床头的那本书么?梁又夏脑子有点乱,下意识开口:“耿竞青?”


    徐耀不动声色:“啊?”


    “耿竞青有找你么?”


    她有些话不对头,但在座的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王丽娜挑了下眉,看向徐耀。


    “耿竞青?他怎么了?哦,这个项目长青那边也很感兴趣,大概会参投发行。”徐耀表情诚恳,顿了下又说,“你大概是想知道为什么能找上你?感谢徐永君吧,他是这部电影的导演……大概会是。”


    徐永君?怎么又扯上徐永君了?想起他,梁又夏心中有点复杂,她隐隐能感觉到,那回在娱乐场,徐永君是有护着她的意思,只不过后面像是难以忍受什么一般地呕吐起来,还被气急的耿竞青打了一拳。这个人真够奇怪的,她感觉他既要护她,又并不真的在意她的下场。


    他推荐的她?为了弥补?


    “你说真的?”梁又夏眉头更深,语气有些艰难,“这真的不是耿竞青……为了我……”


    “真不是,我听说他刚事发时找了耿盈去和廖子英交涉,估计现在还以为你只是休假吧。”徐耀说,“怎么也合作一场,尽管之前我们不太愉快,但你要知道雪藏你也是我无奈之举,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体面点。”


    “你先前推三阻四的,如今却敢放我拍戏?还投资?你现在不怕得罪天庞了?”梁又夏不肯罢休,“耿竞青他真……”


    “我他妈现在要压过那群人!”徐耀野心膨胀,低人一头自然心情阴霾,“你给我好好演,电影上去了谁还怕什么天庞?”


    电梯里,全然没了来时的野心和激情,梁又夏和王丽娜都陷入沉默。


    王丽娜头脑风暴,心中也感觉很不对劲,徐耀那番话可太会给自己脸上——徐永君也是他的脸面之一——贴金了,这父子俩有那么好?然而徐永君这个人确实古怪又偏执,对梁又夏也算欣赏。


    这是在搞什么?而且还如此大肚放她离开?她在脑里推演:


    梁又夏以后必然有所作为,他不纠缠续约的事,日后也好相见。


    要她去演这么部电影,这肯定不是徐耀的想法,那是谁的?对,好几年前就有人想拍《我愿意》,可并没得到版权授予,莫非是徐永君搞到了版权,所以徐耀只好听他的让她来演?


    那为什么投资?因为这部的价值高,很高,太高,高到可以跃过天庞划的白线。


    还是说,天庞那边已经解除了对梁又夏的桎梏,在……在耿竞青的帮助下?


    ——这是最有可能的一条路径,王丽娜絮絮叨叨地说了出来。


    “这是好事啊,你要拍戏了,还是这么好的资源。”王丽娜重视当下的利益,迅速开始洗脑,“你不要再多想了!”


    梁又夏始终没讲话。一路上秋光明媚,落叶深纷,她开了点车窗,风带着冷意吹过她的脸,凉得人一阵激灵,她有种一切糟糕杂乱都被洗涤的舒畅,可却仍然疑惑。


    这确实是个好事,她都没有发觉自己笑了。那么好的一个项目,那么好的一个角色。


    可一旦试图挖掘耿竞青在这其间的身份,又感到分外沉闷。


    梁又夏回到公寓,推开门,发现耿竞青在客厅里整理光碟,闻声回过头:“你有没有看过这部?”


    “……”她走到半路,才发现自己没换鞋,回到玄关心乱了一阵,靠近他,“好像没有。”


    他抽出来,饶有兴致地说:“那我们今晚看这个。”


    她看着他的侧脸:“虽然你最近没那么忙,但好像看起来更累了。”


    “晚上被你累到了。”


    梁又夏反应了一会儿,脸瞬间涨红,难以置信地说:“我?明明是你……”


    “是我。”耿竞青煞有介事地点头,说完,凑近吻她。天气凉,两人嘴唇都又些干涩,但相触时非常柔软,梁又夏喜欢他这样,迷恋起这个吻的感觉,感觉自己的心跳悄然加速起来——与听到《我愿意》时的心口一跳不一样,是只能被爱唤醒的一种跳动。跳一下,心脏就被凿深一寸。


    “……我接到一个片约。”她微微后退,看着他,“是《我愿意》。”


    她看见耿竞青的眼睛变大,可能是惊喜?奇怪?尘埃落定后但也仍然为此心悸?梁又夏努力分辨。


    “真的?”


    “你不是……投了吗?”


    “投是投了,但我又不是主投方。”


    梁又夏仍然在分辨,片刻却厌倦起这种感觉:猜来猜去,想来想去。她厌倦这种感觉,殊不知爱恰恰就是如此。按徐耀的意思,耿盈在两个月前找过廖子英,那如今这一回,他究竟知道么?


    似乎……是不知道?


    她无法再想了,因为耿竞青再度靠近。两人的肌肤蹭紧,贴近,滑动,是一场谁也不会受伤的咬合。他说:“那一时半会儿没法去欧洲了。”


    “总会去的。”梁又夏终于肯笑起来,“总会。”


    第97章 安全感


    2017年年底, 梁又夏同泰启解约、签订拍摄合约,同时收到《我愿意》的最终版剧本。


    《我愿意》要飞到上海去拍,但那边布景等等还未完成, 梁又夏留在家里, 完完整整地啃了一遍剧本, 也看了原著。书本身篇幅并不长,故事情节也很简单:一个母亲横跨数年寻找被前夫抢走的亲生孩子、一路上结识联系了两代女人。


    主人公叫蔓秋, 梁又夏饰演青年到中年时的蔓秋,也是戏份最重的——但这本书中人物颇多, 其他角色亦占很大分量。


    《我愿意》筹备得略有点匆忙,因而当梁又夏得知请来的其他几位主创时, 简直是瞠目结舌了, 这么好的阵容?不只是咖位, 那几位都是踏踏实实的演技王,且在她看来同原著里的描写也很相符。


    然而,她没想到,徐耀最终居然要来饰演男主角陈泽的老年版——梁又夏颇感出戏,可想了想, 客观来讲他的演技也是有目共睹的。


    演员阵容目前暂定, 但据说, 拍摄团队那边出了点岔子。


    “所以原来是要请岑婉莎的,结果徐耀那边又给人劝回去了?”梁又夏近些天来顿感压力,人都沉默不少,在餐桌上蓦地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 因为经费问题么?”


    耿竞青边拿筷子边答,声音平静:“你不用担心这些。”


    “就是好奇啊。”为了角色, 她要更消瘦一点,只夹了一小口菜,“本来岑老师都挤出时间来了吧,徐耀这么做太……太无礼了,她肯定会生气的。”


    梁又夏原本就很钦佩岑婉莎,尽管不确定究竟是什么状况,但也不禁遗憾起来,这一发散,又想到许许多多有关《我愿意》的事,话多了些。


    耿竞青微微蹙眉,看着她浓重的黑眼圈,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梁又夏道:“你床头柜上那本是什么时候买的?”


    “……那个是几年前新买的一版,但我十岁就看过了。”


    “那么早?”


    “嗯。”耿竞青笑笑,“看得一知半解。”


    “你这么说起来,好像我十岁那会儿也听过这本书了,”梁又夏放下筷子,努力回忆,“在哪儿呢……我就记得我大学老师也蛮喜欢这本的。”


    梁又夏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我是先看过,再收到片约邀请,感觉肯定很奇妙。”


    “那现在呢?”耿竞青不动声色,“看了有什么感觉?”


    “我肯定比较关注蔓秋的部分,就是,很心酸啊。”她声音轻轻的,“还有一点,明明是讲蔓秋去找自己的小孩,可是全文居然没有太多对她小孩的正面描写……感觉……”


    “感觉什么?”


    “感觉作者好像刻意在这个部分留白一样?”梁又夏低声道,“感觉好像是很久没见了,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写了……又好像是,在突出这其实是上辈人的事,不愿意让小孩卷入其中,可是怎么可能呢?我看有一种说法,说这个故事是由亲身经历改编的,希望这个小孩能……开心点吧。”


    她几下吃完饭,把盘子收了进去,又回到书房。耿竞青看着她的背影,恍惚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把筷子握得太紧了:“……梁又夏。”


    她回头:“啊?”


    耿竞青看着她,半晌笑了出来:“没事,你去吧。”


    五十分钟后,耿竞青出现在徐耀办公室前。


    这个点,泰启里却有不少人在,他眼睛一瞥,竟看见某个员工电脑上的一则娱乐新闻:“梁又夏徐永君再度合作?据传为女方巨制大片!”


    那一瞬间,耿竞青大脑嗡了一下,脸色难看至极。他没想到徐耀又在以此作宣传、还给自己跟儿子抬咖,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沸腾。


    “谁?”


    耿竞青静了片刻,接着猛地推开了门。他不请自来,把里面的徐耀吓了一跳,莫名心慌:“……你来干什么?”


    “岑婉莎的事。”


    “……不是说你负责再联系么?”


    “她的意思是不计较你先前的态度了。”


    “哦,已经联系过了?那就这样……呗。”


    因为岑婉莎的摄影团队实在太“金贵”,徐耀有点不乐意,就这事跟耿竞青博弈了几回,还私下“请走”了几个他一早就联系好的主创,见他脸色如此凝重阴霾,打了个哈哈:“你直接电话里跟我说一声,特地来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要来重申一点。”


    什么?


    徐耀抬起头看向这个年轻人,一时间居然有点恐惧。


    “这是我妈的书,”耿竞青直直逼近,一手拿起桌上的项目文件,“这是我的书——”


    “你卖给我了!”


    “所以你给我记好了,”耿竞青把那文件狠狠摔在徐耀脸上,脸上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怒火,好像是忍到了极点,“我卖给你不是要你粗制滥造塞一堆平庸至极的狗屎进来!你要是再敢乱来乱拍乱做决策,我就是把电影毁了也不会让你徐耀好过!”


    “……”


    徐耀浑身哆嗦了一下,又怒又恨,竟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他扭头离开。


    耿竞青攥紧拳头,感觉怒火仍直蹿胸膛,这时,却迎面撞上了徐永君。


    徐永君见到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接着皱起眉,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耿竞青停下来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很享受利用演员造风头?”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我是导演,不是片方。”意思是是徐耀炒的新闻,与他没关。


    耿竞青没什么表情地点头:“真听你爹的话。”身后徐永君一瞬僵硬,表情十分古怪复杂。


    耿竞青回到家时,梁又夏正在收拾东西——不是翌日就要出发,可冬天要带的东西多,她还是提前做好清点。


    这一次又是徐永君执导,据说他得了指令,不会像拍《赤情下行》那般磨蹭。即便如此,梁又夏还是做好了会分别许久的准备,打算出发前寸步不离耿竞青。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对于她要出演《我愿意》,耿竞青既高兴,又有一种暗暗的焦虑和不满。


    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徐永君的性子,不满他们要分离如此之久?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你刚刚去哪儿啦?”


    “……有个东西落在公司里了。”


    “哦。”


    耿竞青也跟着蹲下来,伸出手,抚摸她柔软光滑的长发。梁又夏的头发发质很好,几乎不用怎么做护理,他摸了一会儿,将所有发丝拨到一边。耿竞青看着她的后脖,慢慢把头压在她肩膀上:“……不问我去拿什么了?”


    “啊?”梁又夏失笑,“这也要我问啊,好吧,那你去拿什么了?”


    耿竞青也笑了下,却没吭声,而她全心整理着,也没再发问。他忽然想,其实梁又夏并不在意他去哪里了——也不能说不在意,只是……不会像他一样会问来问去。尤其娱乐场的事情后,他变得如此穷根究底,自己都有点受不了。


    梁又夏是不会这样的,梁又夏在爱里很有安全感。


    这是好事。


    “……你能不能不要跟徐永君多接触?”


    他莫名冒出这么一句,梁又夏微顿,下意识说:“他是导演呀。”


    “我知道……导演。”耿竞青克制着语气,“我是说私下不要跟他多接触。”


    大概是还想着当时徐永君“见死不救”?尽管具体细节需要补充,如此归咎于他会很粗暴,但梁又夏的心轻轻一提,还是没多说,很干脆地点头了。原本,两人在拍戏外也不会有什么接触吧。


    他又说:“你会不会烦我这样?”


    梁又夏又怔了,这回停下动作,回头看他。耿竞青表情微变,尽量让自己不要那么阴沉虚弱,安静又略带回避地回视。他感觉好像有一部分自己被梁又夏抓紧了,如果她对他皱眉,或者推开他,或者……或者靠近徐永君?怎么又是徐永君?


    如果她做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就会非常痛苦烦躁,不是希望那抓紧的力度放轻(否则会坠下),而是希望再强烈用力一点(如此才安全)。


    梁又夏吻他的眼睛,说:“不会,但你放心更好。”


    耿竞青闭上眼,慢慢笑了。


    放心?


    2018年伊始,梁又夏正式进组,开始拍摄。


    第98章 满心满意


    在拍戏时, 梁又夏总是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但更迭的气温还是暗示着一切都快渡向终点。六月的一天,雨水温润, 剧组临时放了个假——因为徐永君身体抱恙。


    梁又夏原本早起, 被通知后倒头睡回笼觉, 但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便醒了。她坐起来,拿过一边的剧本——其实已经看过非常多遍了, 但梁又夏只是习惯,一次又一次去温习。


    她前几天拍了两场情绪波动很大的戏, 如今心情仍然有点低落,但拉开窗, 阳光一点点渗进, 慢慢反应过来有一整天的空闲, 心中的那根弦松了些。


    梁又夏打开手机,先点开了跟林佳佳的消息框——原本林佳佳是要加入《梦里的遐地》的工作团队,然而不久前却意外骨折,不得不暂时留下,甚至有可能失去这个机会。


    具体怎么骨折的, 林佳佳却语焉不详——或者说她解释过, 可梁又夏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如果没有这个意外, 她大概今天就要准备飞往巴黎……梁又夏想起昨天通话时她的声音,叹了口气。


    “我今天休假。”


    本没想着被回复,没想到林佳佳很快回了条语音:“为什么?不舒服?”


    “不是,是徐永君不舒服。”梁又夏有点惊喜, 昨晚她俩通电话时梁又夏先睡着了, “你昨晚几点睡的。”


    林佳佳那边隔了一会儿回:“没睡。”


    “啊?”


    她皱下眉,刚想问什么, 林佳佳又语气含糊地说:“等一下,有人来。”


    好几次这样了,聊着聊着,林佳佳忽然冒出一句“有人来”。梁又夏有点想笑,忍不住了:“到底谁啊?”


    林佳佳半晌才回了个“囧”的表情。梁又夏笑了出来,又想起来《梦里的遐地》的事情,正在踌躇,林佳佳率先续了一句:“难姐难妹。”


    “真的是。”


    那边没有再回,她想她似乎也调节好了。


    这时,买完早餐的助理回来,梁又夏走过去:“徐导还好吧?”


    “……不知道。”助理摇摇头,“就是说不舒服。”


    梁又夏边吃早餐边想,也真是有点奇怪——记得拍《赤情下行》的时候,徐永君一天都没请过假,然而这几个月以来,却总有点精神不振,且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很笼统的一句“不舒服”。脑海里又不禁浮现起跨年那回,当时她是留在剧组吃年夜饭的,刚开机不久,大家干劲都很足,那晚她同几个不熟的同行聊了起来,气氛愉快。


    都喝了一点点酒——一点点,不至于醉倒的,然而当时梁又夏上完厕所出来,却听见徐永君的声音,她愣了下,没忍住侧过头看,不久后就看见徐永君脸色半红半白地走出厕所,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第二天,就说自己“不舒服”,要休息一天……


    想到这儿,又不禁想起大年初三那天,小雨夹雪中,耿竞青坐高铁过来找她。


    《我愿意》开机后,耿竞青多次过来探班,刚开始时梁又夏还蛮高兴的,但时间长了,就有点哭笑不得。似乎一见到他,她就会很快脱离出戏中的状态,且耿竞青的……窥探欲,或者思念,或者一切用“爱”去解释的东西,似乎在她这回出差时膨胀不少,有点失张失致,想要挤占她所有时间,了解她一切安排,尤其反感她与徐永君的接触。


    不过耿竞青不只是探班性质,也像是来监工的。下戏之后,偶尔几次她看到他对着监视器的方向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拿起手机,给他发消息:“我今天休息。”


    他很快回:“不舒服么?”


    梁又夏失笑,然而手指一顿,只回:“剧组有些临时情况。”


    可耿竞青不依不饶,打了个电话过来:“喂?”


    “嗯,你在干嘛呢?”


    “在公司。”他说,“什么临时情况?”


    她也是犯了傻,他作为电影出品方,就算她不说,跟组的制片人肯定也会汇报:“徐永君不舒服。”


    那边停了一会儿,没什么语气地回:“流感多发,你离他远点。”


    她失笑,又忍不住微微叹气,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梁又夏便说:“好了,我要忙了。”


    耿竞青声线平稳:“嗯。”


    翌日,剧组准时准点完成所有拍摄,梁又夏接过助理的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徐永君,但他脸色没有任何异常,恢复成平日固执严肃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回到酒店。


    吃饭、洗澡、预演第二天的戏份、与耿竞青通话、睡觉、迎来新一天的拍摄。


    如此日复一日,直至拍摄后期。六月末,扮演陈泽的徐耀杀青了,众人为他庆祝了一番,据说还在酒店给他订了个杀青宴,不过还有通告的演员无需前去。


    在那天晚上,梁又夏依照安排,下楼去找剧组的另一个演员杨涵——明天她们有一场重要的对角戏,梁又夏感觉自己揣摩不足,主动提出希望能和杨涵再探讨一下,她欣然答应。


    ——后来,她不住地想,如果那晚她没有下楼,有些事情的走向会不会发生改变。


    耿竞青找到车子,对前来的司机到了声谢,接着便坐上驾驶座。


    出发前他又看了一眼手机,梁又夏仍然没回短信,莫非是还在片场忙?他思索片刻,先发动了车子,向着《我愿意》的演员们住的酒店驶去。


    两小时的飞行,外加前往飞机场的时间……但耿竞青并不疲惫。长青仍然很忙,他利用的几乎是唯一的休息时间,罗业然对此颇有点无奈。


    然而即使不把时间用在飞到上海,耿竞青也无事可做。


    他睡不着,也很难像往常那般独自在家休息放松。几乎一闭眼,都是《我愿意》、梁又夏,两者反复切换,经常合一出现,几个月来持续如此。


    车子停下,耿竞青无奈地抿嘴,又看了眼手机——这是到达酒店前的最后一个红绿灯了,怎么还没回?他原本没想让这成为所谓“惊喜”的,但梁又夏迟迟不来,好像都不得不吓她一跳了。


    这时,梁又夏及时发来语音:“啊,你来了么?到哪儿了?”


    耿竞青心里放松了些,挑挑眉,一时兴起:“刚出发没多久,你呢?”


    “……你到的时候,我也应该在酒店了。”


    “嗯,那你现在在干嘛?”


    那边没有回。


    绿灯亮起,耿竞青正要放下手机,手指一顿,又莫名再点了下她方才的语音——听什么呢?梁又夏的声音又没什么不正常的,他在心里自嘲,也真是有点过了。


    车子朝酒店行进,可却在要开进地下车库的那一刻,蓦地刹停。


    耿竞青抬眼,直直看向酒店一楼的咖啡店。


    “先生……”


    他看了眼保安,静了会儿,把车子开进车库,接着上至酒店一楼,走向那家咖啡店。仲夏夜晚,或许是刚落过雨,并没有那么闷热,然而耿竞青越往前走,却觉得心里就像怀了捧滚烫通红的铁水,四散落下,有的冷却降温,有的却变成铁,生硬又锋锐。


    他停住,站了一会儿,打了电话过去。


    梁又夏那边迟了片刻接起:“快到了吗?”


    “你现在在哪儿。”


    “我下楼买咖啡了。”


    他的心忽沉忽轻的,应了下,却没忍住:“你一个人?”


    “我——”梁又夏语气迟疑,但还是“嗯”了声,“你到了直接上去,我很快回去了。”


    耿竞青抹了把脸,垂下手,他想让自己不要那么钻牛角尖,可是那块铁生出角,几乎生生刺进心脏某处,让他不得不非常难看地跳起脚来,她为什么要和徐永君在一起?私下?


    他静立了一会儿,难以控制,仍然朝前。隔着玻璃,他看见了。可能旁人很难认出——尽管戴着帽子,耿竞青还是瞬间认出了梁又夏的身影,还有坐在她对面的徐永君。


    在聊什么?


    忽地,徐永君抬起头来,眨眼间对上了他的目光。耿竞青感觉自己有点僵硬,然而徐永君看见他后,却没有任何反应,也没对对面的梁又夏说。


    他先是转开目光,接着又回来,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耿竞青猛地沉下脸,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放大了曲解了,他只知道,梁又夏看向对面人的眼神让他无法忍受,那种似乎是震惊又鼓励的眼神?他们在干什么?


    他拿出手机,缓慢地拨向梁又夏:“……我刚好路过。”


    一路无言。梁又夏刚从咖啡店里奔向他时,还是一副惊讶与惊喜混杂的样子,然而很快意识到什么,也熄了声,似乎在发呆。


    耿竞青走进房间,低头换鞋:“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剧本。”


    “哦。”


    梁又夏抿了抿嘴:“渴吗?我给你倒杯——”


    耿竞青面无表情地打断,声音却有些沙哑:“你能不要再对我撒谎么?”


    她霎时顿住,接着陷入沉默,耿竞青不知不觉站直了,感觉有什么超出了掌控,可他却无法拉回:“你们刚刚真的在聊剧本?”


    “……不是。”


    “那是什么?”


    梁又夏张了张嘴,却皱起了眉:“我不能告诉你……真的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耿竞青茫然起来,发现自己无法理解,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朝着客厅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涉及到他的隐私。”


    “还谈上隐私了?”


    “不是!”梁又夏有点头疼,“你不要多想,我们不是聊天。”


    “你能不要说‘我们’吗?不是聊天是什么?又谈了什么隐私?”耿竞青声线不稳,脸色也难看得不行,他走近了一点,“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能——”


    他顿了下,有点恍惚一般,为什么你不能将你的一切、所有、全部,像我一样放在彼此面前?为什么不能剔除掉我最讨厌的人?是的,徐永君就是他此刻最恶心痛恨的人。


    手机铃响,梁又夏匆匆拿出来看了一眼,先是挂掉了,而后铃声又响,她似乎很纠结,但耿竞青猛地喝住:“能别接吗?”


    梁又夏慢慢放下了手机,铃声在套房间响着,更衬出那份无话可说。良久,她只低声道:“……你不要纠结这个好不好,我们很久没见了。”


    耿竞青的太阳穴刺痛,几乎感到眩晕,他站定不动,仍然在问,一字一句地问,尽管他知道这大概会让她讨厌、窒息,因为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这种满心满意,穷追不舍的人一直是他——


    “梁又夏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有那么一刻,他们都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第99章 隐私


    梁又夏头痛欲裂——她要怎么说?


    九点二十五分, 梁又夏带好剧本走出房间。很快电梯就到了,她走进去,向杨涵发微信:“我现在上去了哦。”


    九点二十七分, 杨涵回了“好的”, 梁又夏刚收起手机, 才意识到自己忘按楼层键,正要伸出手时, 电梯却开始往下,她没办法, 临时按了12层,打算届时出去重按。


    刚过二十八分, 12层到了——《我愿意》的主演都在这个酒店, 高层房间不多, 为了避嫌男女演员分楼层住,导演等剧组工作人员则住在另一个酒店里。


    梁又夏想起来,12层似乎是男演员们包下的楼层,自己得动作快点,不要徘徊。这么想着, 她低头走了出去。


    十来秒后, 却听到一阵奇怪的、类似扭打的声音, 还有门框的撞击声,还有既熟悉又莫名的男声——梁又夏无法抑制地扭过头去,心跳开始紧张地加快,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片刻她就看清了, 徐永君从一个房间里趔趄冲出, 头发衣服都非常凌乱,表情愤怒得可怕, 发指眦裂,隔着十来米她都能清楚地看见他眼圈发红。


    梁又夏被眼前的场景惊到无法动弹,直愣愣地站着,与此同时却又看见徐耀也跟着冲了出来,几乎是压着人凑上去,声音是醉酒后的模糊不清:“啊,啊你过来啊!喂!徐永君我是你老子!”


    徐永君狠狠把他推了回去,接着关上门,他好像看到了梁又夏又好像没看到,如一只仓皇又暴躁的惊弓之鸟,接着抬脚用力往门上踹了几下,很快门内安静了。


    整个楼道都安静了下来。


    “叮”,电梯到了。


    她全凭本能,挪近电梯里,脑子乱得不行。可这时,徐永君也慢慢跟着进来了。


    电梯来到17层,两人都一动不动。


    梁又夏仍在混乱之中,耳边嗡嗡的,方才的片段不住在脑中回放,徐耀那个样子让她十分心惊,既是喝醉酒后撒癔症的男人,又像是骚扰猥琐的……对,他刚刚的表情和神态,嘴巴都好像是要贴在徐永君身上一样。


    对,今晚是徐耀的杀青宴。他喝醉了朝徐永君发疯?可刚刚……他不是他爸吗?


    梁又夏回头,电梯门这时缓缓关上了。只见徐永君脸色苍白,体态歪扭,像报废了一样,他外表平平,气质阴虚,如此几乎带着瘆人的磁场,她实在很不忍:“你没事吧?”


    话一出口,就有无尽的疑问,梁又夏脸皱起来,有点糊涂了:“你怎么在这边?你跟徐耀你们……”


    可徐永君一声不吭,维持着那种姿势,眼神飘上,好像进入了某种古怪的状态。


    “……徐导?”


    梁又夏摁了四楼,心烦意乱了一阵,还是把徐永君给扯了出去。休闲区没有什么人,她给他拿了热毛巾和矿泉水,而后徐永君终于缓了过来,但在冲向卫生间的半路再次呕吐。


    第二次见他呕吐了,梁又夏微微无措:“你是不是胃有问题?我给你叫司机去医院?”


    徐永君跪在地上,整个人很狼狈,声音几乎有些听不见:“我没问题。”


    “你……”


    “其实徐耀不是我爸。”


    他自顾自这么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梁又夏却如遭雷劈,有种忽然闯进别人私事的窘迫。但大概是他的样子太可怜了,太不正常了,她没有走开。


    接着她呆滞地停在原地,徐永君一秒也不停地说了下去,好像那种喷溅式的自我剖白会让他好过一点——他此刻分明就是PTSD发作的样子。接着他们又来到咖啡馆,徐永君终于正常起来,但梁又夏已因他方才所说的一切毛骨悚然。接着,耿竞青出现了。


    她该怎么说?她总不能真的将徐永君方才对她吐露的一切告诉耿竞青,更何况是那种程度的隐私——那种程度。


    梁又夏深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我偶然遇到他,发现他状态不对所以问了几句,然后他就……像精神崩溃一样跟我说了很多,其中涉及他的隐私,你不要再问了。”


    不知道耿竞青是否满意这个答案,但梁又夏实在心乱,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解释,拿出手机,看了眼杨涵的回信,接着便非常疲惫厌倦地倒在沙发上。


    耿竞青看着她的样子,感觉自己就像个临近爆炸后漏气乱飞的气球——她已经不想着再去抓住他。


    她现在是不是很厌烦他?


    他喉结上下滚动,才发现自己的手握太紧,压得掌心生疼。耿竞青后知后觉往前挪,这时却看到她落在桌上的手机弹出一条新短信。


    来自徐永君。


    “谢谢,来日再谈。”


    很简单普通的一句话,可耿竞青却觉得又有什么在心中升起了,他竭力压抑,慢慢走到沙发旁,看向梁又夏半掩着的脸——徐永君是会和别人谈隐私的人?他方才那样像是精神崩溃么?来日再谈又是还要再谈什么?梁又夏是不是在骗他了?她是不是喜欢跟他聊天?


    “他要是精神崩溃应该去找心理医生,为什么朝你发泄?”


    梁又夏怔忪:“不是发泄,是‘倾诉’啊,就是突然忍不住了就……”


    “怎么偶然遇到的?”


    梁又夏抿着嘴,撇过头。


    耿竞青胸膛起伏:“……那你能别再跟他接触了么?”


    这时,梁又夏坐了起来,两人相视着,她率先移开了目光,模样似乎有些无奈。


    耿竞青的心脏好像被人压了一把,固执而神经质地追问:“能吗?”


    她却好像在想别的事,半晌才反应过来,正视他,语气也有些不稳:“你不要像拷问我一样,我跟徐永君之间没什么,在你心里我……”


    静了静,她没说了,起身走向房间。耿竞青的手在半空中捞了一下,却没能握住梁又夏的手。


    很快响起水声。


    梁又夏进了浴室,但并没有洗澡,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朝脸上扑冷水,仿佛是想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对着镜子深呼吸,半晌再走出房间时,却没看看见耿竞青的身影。她一愣,站在原地四处望:“……耿竞青?”


    没有回答。


    直到看见他甩在玄关上的车钥匙也不见时,梁又夏才确定他是离开了。离开。可他是来找自己的不是么?


    她心情更糟几分,整个人都没有表情,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手指迟疑地悬空,却只是在几个软件里胡乱地看。到了现在她也有点品出味来,不知是发生什么,但耿竞青和徐永君非常不对付,至少是他单方面的。为什么?就是吃醋么?可他怎么会觉得她跟徐永君之间有除工作外的联系?


    梁又夏感到不解,蹙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她看着手机,想点开耿竞青的电话号码——可她到底做错什么?点进消息框里想说些缓和的话——他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就因为她不肯告诉他另一个人的隐私?她感觉自己无法理解。


    如此茫然了一会儿,都到了应该上床休息的时候,以前几次耿竞青来探班,都是因为两人聊太久所以没法按时睡下,这回却是因为吵架……


    她慢慢躺上床,想起徐永君的事情,五味杂陈起来。圈里的八卦大大小小,可她甚少听到徐耀和徐永君的,尤其这已经超越八卦的范畴。梁又夏感到震惊,难受,还有愤怒。不知所谓地在网页上搜索“徐耀”,一片祥和,可如果徐永君说的都是真的——


    她看着那条“来日再谈”,只觉得心中很堵,万幸的是徐耀已经杀青了,他大概不会做什么过激的事吧?或许她应该再跟徐永君说些什么,可今晚的一切都实在太过冲击,她主动对徐永君再提那些,会不会像是揭人伤疤?她决定像他说的一样,都来日再谈吧。


    最后,梁又夏刷了一会儿先前就打算去的古玩店,计算耿竞青的生日还有多久到来,接着便沉入梦境。


    她睡得很不安稳,几乎一直是半梦半醒的状态。第一次醒来是在凌晨两点,梁又夏迷迷糊糊又喊了声“耿竞青”,而后再度睡去。大概做了很迷离诡异的梦,但第二次醒来时都通通忘记了。


    这一次醒来,居然在冒冷汗,梁又夏在尚未消散的睡意中恍惚了会儿,窗帘没关紧的月光在她眼前,竟有点惨白。她突然有点不安,伸手去摸手机,接着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梁又夏“啪”一下开灯,找到手机,那边的王丽娜语气颤抖:“看热搜。”


    她顿时清醒过来,点开微博。


    “徐耀 偷税漏税”


    “泰启文化”


    “徐耀涉毒”


    梁又夏愣愣地点进去,下一秒大脑一片空白。


    三条热搜点进去的第一条,都是徐永君于凌晨五点四十分发的微博,没有文案,只配了九张图片,此时已转发破万。


    “到底怎么回事?”王丽娜口齿干涩,“徐永君揭发他爸?这不是他爸么?而且在这个时间点上?完了,《我愿意》肯定要完了。”


    “……徐耀那边呢?”


    “公司灯火通明。”王丽娜说,“我的天啊,除非徐耀能澄清?可我看了他发的那几张图,真的完蛋了。”


    这个时候,一个想法却占据了她的头脑,不是自己,不是徐永君,而是——长青也投了《我愿意》,无论如何,这肯定会造成不小的损失。


    手机那头变得嘈杂,梁又夏呼吸急促起来,立刻就打给耿竞青,然而却显示他正在通话中。她停下来,明白耿竞青现在肯定也在处理这事,偏偏还是他飞来上海的时候……但一损俱损,虽然她不清楚长青到底投了多少,可大头既然是泰启,想必又还有其他好几家公司一起承担。


    “完了,你说你怎么办?”王丽娜情绪激动,甚至带着哭腔,“不就指望着《我愿意》吗?徐耀杀人犯火了他徐永君干嘛现在出来举报啊?!”


    梁又夏的心一窒,感到苦涩,一时都没能安慰她,只是沉默。这几个月她耗尽心力地拍摄,偶尔都会忘记自己面临着什么,最后又最好的一个机会,仍然失败了,什么也没法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梁又夏打给徐永君,同样没人接。在咖啡厅里她还同他艰涩地说过,尽量他有充足的立场曝光这一切,但能不能在《我愿意》完成以后?因为这部电影实在凝聚了太多太多人的心血,它太辛苦又太盛大,以至于不可能复刻第二次——说这些的时候,梁又夏为自己可耻,而徐永君一言不发,用行动表明,他一定要报复,哪怕忍了二十年,他也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揭露一切,因为徐耀居然时隔十来年还想再次恶心他。当然,揭露的是别的方面,但也足够让这部电影功亏一篑。


    即便如此,梁又夏却感觉自己无法去指责他——


    或许其他不知情的人会,但她实在做不到。正义总是高于什么电影,什么投资的吧?她那么说已经很卑鄙、很自私了。


    算了。


    她完全睡不着,到了早上十点的时候,微博已经爆炸,工作消息也乱得没法看。中午十二点,制片人终于发话,就四个字:“先停一下。”


    梁又夏订了最早的一班机,于晚上八点时返回北京。


    或许是因为知道内情,一路周折回到家,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接受这件事了。王丽娜还怕她崩溃,特地说来陪她,梁又夏拒绝:“你不要再想这些,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跟我说。”Ann才刚出生没多久,王丽娜如今是不得不将重心移到家庭上。


    耿竞青并不在家里,梁又夏在玄关处孤零零地站了会儿。夜色晦暗寂寞,好像连空气都沉重几分,她将行李全部撤下,转身下楼。


    只是半年没回,却感觉什么都变了。她的心有一丝破裂,于是所有不安和黯淡涌进,好像在努力让里面变得更加空荡,而梁又夏的理智也很难再跟上缝合。他们吵架了,可他除了寥寥几条信息,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尽管她知道他现在很忙。


    梁又夏不常来长青,此刻也无所谓被拍,同前台说了一声,很快便有人领她坐专属电梯上楼。同泰启一样,这个点了还有许多人焦头烂额地加班,助理轻声说:“麻烦您等一下。”


    约莫几分钟,耿竞青办公室的门开了,有三个人走了出来。两位中年男人,身上有股机关单位的气息,另一个是罗业然,他看向梁又夏时眼神有些复杂。


    她朝他点点头,犹豫了一瞬,接着便走进去。助理在身后带上门。


    出乎意料,耿竞青并没有坐着,而是站了起来。


    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相视,这回,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梁又夏抿紧嘴唇,不知怎么,突然就哭了。


    第100章 无法挽回


    梁又夏不是常哭的人, 而此时她站在他面前,那么安静。


    一刹那,耿竞青的心脏皱成紧紧的一团, 一时间居然无法理解她的眼泪——事情发展到现在, 结果和答案都已非常明晰, 可这一刻他却忘记将她的眼泪同那些联系起来,只直白地意识到, 梁又夏哭了。梁又夏哭了,就好像不管原因是什么, 他都有犯错的一份。


    耿竞青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力气很大。两人一动不动地拥抱, 明明在一起那么久了, 可手脚却同时变得僵硬, 一个是因为自己流了泪,另一个是因为对方流了泪。


    “……别哭了。”


    梁又夏顿一会儿,才抬起头,撇撇嘴:“我早就没哭了。”


    话虽如此,但她倾尽心力拍摄了近半年, 一定非常不好受。耿竞青仍然拥着她, 手指插进她的长发里。


    她忽然说:“你都没来找我。”


    “……”耿竞青慢慢松开手, 怎么定义“找”?但梁又夏说什么都是对的,百分百正确,百分百无辜,百分百好。


    话还没说出口,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情况怎么样?”


    “现在的情况是你在伤心。”


    梁又夏嘴唇微动, 笑了一下,半晌抬起脸, 摇了摇头。她很擅长接受现实,的的确确已经伤心够了,只是不能不为此流泪而已:“我是说长青的情况。我也认了,都是命运吧。”


    耿竞青不吭声,仍然在看着她,半晌说:“命运?”


    命运——有那么一秒,她似乎看见他恍惚了一下,眼中闪过什么。


    见他不相信似的,梁又夏顿了顿,继续说:“徐永君曝光徐耀不是故意搞事,也不是捏造诽谤,他只是……发了事实出来。可能这就是命运吧,徐耀做了烂事,最终会被报应,我们这些人虽然无辜……”


    说到这里,梁又夏停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公道什么的总比电影重要吧,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毕竟无论《我愿意》再怎么高成本、打动人,究其本质都只是一部电影而已,只是运气真的太差,恰好搅进徐耀这个烂人。”


    见他久久没回话,梁又夏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耿竞青这才扯扯嘴角,有些莫名其妙地说,再抱一下。她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不怪徐永君?”


    怎么能去怪?梁又夏仍然摇头,发丝刺到他的皮肤:“我没说你也应该猜得到——徐永君爆这些出来,就是因为他的那些隐私。徐耀真的是个烂人,不止徐永君发出来的那些。”


    她心疼他?不能用心疼,应该说可怜,但心疼跟可怜之间似乎也没有明显的区分。耿竞青这么想着,感觉又有股漩涡在心里凝聚膨胀,把理智和别的什么搅浑碾碎,他无声咬起牙,忍着不开口,因为梁又夏一定无法理解和接受——他并不在意徐永君到底遭什么,他对他的厌恶没有减轻一分。耿竞青心想,比起梁又夏的无辜宽容,他却如此罪大恶极,狭隘万分。


    只是一部电影而已。


    “所以长青现在是?”


    耿竞青喉结滚动,却又偏执刻板地问:“……那如果长青因此损失惨重,你会因为我怪徐永君吗?”


    梁又夏愣了,下意识回答:“不应该怪徐耀吗?”


    话毕,她忽然陷入沉默,眉毛渐渐皱起来,察觉到她的手臂在向后撤退,耿竞青又猛地扣住,听见自己说:“开玩笑的,长青又不是主投。”


    “……好吧。”梁又夏抿嘴,“我跟徐永君除了工作和这次意外外基本没联系,你不要再多想。”


    “我知道。”


    这时,助理敲门。她大概意识到他们还在“紧急情况”的阶段,便坚持说:“我先回去睡一下。”


    耿竞青还想说什么,却只看见她离开的背影。


    他一时有些迷惘。


    罗业然很快闪身进来,暗暗地催:“耿总。”


    他一顿,跟着去了会议室,一路上罗业然也不吱声,心情很差。


    已是深夜,但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精神高涨,是那种面临危机时要拿出的表现状态。耿竞青坐在中间,听着消息、分析、报告、方案,神情竟很平静。


    不知过去多久,会议室渐渐空了,罗业然看他的样子,迷惑又担心:“耿竞青,你没事吧?”


    “我知道飞来横祸你一定不好受,但这事目前还没有……你懂的。还有转机,应该还有的,嗯,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把资金……”


    “没有转机了。”


    罗业然卡壳,鼓起两腮:“喂,你没事吧?你现在一定要面对现实,我知道《我愿意》对你来说很重要,等等你看,徐家那两位搞砸一切,但你原本不是想自己执导么?可能这就是冥冥……”


    “闭嘴。”耿竞青只是摇头,“出去。”


    分明是被波及最严重的局外人,但从事情曝光到现在,耿竞青却始终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当初决定将导演的位置让出时,他也是现在的感觉,好像一切其实很轻易就能放弃。


    现在,此刻,室内只剩下他一人,头顶的灯光是浑浊的白,他安静地坐着,在脑里重复方才的每一句话,回想这一天来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做背调,让一个污点如此浓重的男的来演了《我愿意》,尽管原本也不是正面角色。《我愿意》是徐永君执导,它其实还有不到三周就能杀青了。女主角是梁又夏。剧组停了工。即便罗业然强行驳辩,但这一年的业绩目标已经可以确定失败,在今夜之后,长青的每一个决策都不再是他真正的想法。徐耀已被传唤,唯一的可能,是证明他没有做那一切。但那是假的。


    他做了,徐永君也做了,《我愿意》被毁了。


    但其实罗业然说的有些道理,原本他是想自己执导的……有道理么?这是他放弃的,耿竞青忽然笑出声来,一切都给做了嫁衣,但最后衣服也被现实扯得七零八碎。


    《我愿意》对你而言不是非常重要么?不断疑惑,又清楚,又疑惑,他在心里问自己,那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他没有主动跟任何一个人提起过。但你怎么导演没勇气做,投资方也当得如此惨烈呢?耿敖现在是不是在笑?还有谁在笑,李瑶春会笑吗?她笑他也看不到了。徐永君会在笑吗,有没有可能,他不仅报复徐耀,他还是要报复他的?


    还有梁又夏。


    梁又夏是不是沾上了他,也变得如此不幸?


    只是一部电影?


    他想着这一切,那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却仍然没有散去。耿竞青终于站起来,离开了公司,体面得还像是没发生什么一样,就这么回到家。


    到家时差不多凌晨三点,梁又夏竟然还没有睡。听到动静,她跑到客厅,他看见晦暗的夜色在她身后徘徊,这个房子外的一切都像是乌沉的云,正在朝她和他伸出触角。


    梁又夏的话被堵在喉口,耿竞青几步上前,开始用力地吻她,架势却并不温柔。两人的鼻尖和牙齿相互挤压,但嵌不出一道顺利的线条,如此坎坷又如此用力。


    门被“砰”地关上,一直到天微亮的时候,动作才停止下来,梁又夏已然疲惫地睡去。


    他靠在床头,看日光毫无遮拦地照到她的脸上。


    下一秒,耿竞青很突兀地伸手,拿过了梁又夏的手机,输入密码,点开她的短信和通话,看见在二十三小时前,两人有一则来电记录。


    他把手机放回去。


    在后面的两周里,有关徐耀的事情持续发酵,在热搜头条上高居不下,提前预定本年度最大的娱乐新闻。泰启的税务问题不断翻出更新,同时有人扒出其涉毒的另一些线索。与此同时,尽管对曝光的内幕众说纷坛,徐永君却再也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有记者拍到他先后去了警局、泰启、长青文化三个地方,面色平淡。


    七月初的时候,徐耀的事情有了定论,锒铛入狱已是定局。网友吃瓜看乐,不过也有少数在心疼唏嘘被葬去的《我愿意》。


    很快,耿竞青的生日到了。


    这个生日他们照旧一起庆祝,都没出门,就待在家,过得稀松平常。或许是水逆停止,生日这晚,王丽娜激动地打了个电话给她:“《梦里的遐地》要更换女主!”


    “啊?”


    王丽娜急忙解释,内情并不复杂——独立特行的导演不满原来的选角。


    “你好好准备,之后肯定会找当时候选的几个演员,好好准备!”


    再听到这个消息,梁又夏心中居然并不惊喜,只是含糊地应下了。


    如今她是真的想休假放松一段时间,好好感受生活。


    七月下旬,梁又夏实在没闲住,见林佳佳仍在休养,耿竞青又工作缠身,一个人跑去欧洲玩了九天。


    她是在这个时候又想起《梦里的遐地》的,又想到关于演戏的很多事情,那么头脑风暴了一会儿,再美的景色都丧失了吸引力。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来处不知缘由,去处也很模糊无望。


    梁又夏收起想法,无声地叹了口气。


    回到北京时是夜晚,仍然是耿竞青过来接她。梁又夏一身简装,因为长时间的飞行累得昏昏欲睡,然而正要出站口时,却敏感地注意到什么。


    她斜头一看,是一个女孩,正偷偷举着手机,眼神专注又带着距离地注视着她,脸上又是惊喜,又是难过。


    梁又夏愣住,一时竟没有动弹,过了半晌,朝她点了点头,而后便离开了。走到半路,却又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不知是不是偶遇了这个女孩的缘故,梁又夏开始变得心不在焉,驾驶座上的耿竞青扭头询问:“太累了?”


    “不是。”她摇头,“刚下飞机时挺累的,现在反而精神了。”


    耿竞青说:“要不要去吃宵夜,我还没吃饭呢。”


    “还没吃?”梁又夏登时无奈,催道,“那去。”


    两人一边聊着这场旅行,一边寻觅街头的小店,结果还真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是吃湘菜的,梁又夏听王丽娜推荐过。


    耿竞青怀疑,我们俩能吃辣么?这家能选辣度的啊,她拉着他进去。结果那黄汤辣水吃得人脸红筋涨,他们看着彼此冒红的耳尖,有些湿润润亮晶晶的嘴唇,都感到新鲜。以前因为有曝光的顾虑,两人很少在外头吃饭,此时此刻,分明也只是一个平常普通、和所有情侣相似的夜晚,却居然有点珍稀的错觉。


    好像一起做了什么不管不顾的事情。


    梁又夏渐渐耐辣,耿竞青却还是吃不了,哪怕选了最低辣度。最后只好上一碗小粥,她看见他拿着勺子在里头搅,玩儿似的,忽然很想笑。


    胃里的灼烧过去之后,人又平静了下来,不知怎么她又想起今晚那个女生,于是伸手,掏出手机。


    耿竞青看了她一眼,片刻说:“走吧。”


    回到家,她先去洗澡。


    身上都一股饭味,耿竞青皱皱眉,刚想拿着衣服进去,脚步一顿,莫名其妙拿出手机,搜索梁又夏今晚说的几个欧洲景点。在页面上刷了一会儿,缓缓地好像被定住一样,仿佛此时头上有第三双眼睛,正在无声地注视这一切。


    开门声响,梁又夏擦着头发走出来,耿竞青如梦初醒:“……我去洗澡。”


    刚走进浴室,却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是梁又夏的。


    耿竞青一顿,放在门把上的手也停下。


    她并没有立刻接通,铃声响了差不多六七秒才停下。很快,在没有关紧的门缝里,耿竞青看见梁又夏走出卧室。


    ——徐永君怎么会打给她?事情发生后,他们基本没有再见过,而徐永君也是最缄口不言的那个。梁又夏满腔疑惑,心下忐忑不安:“喂?”


    “喂。”


    “……有什么事吗?”


    “有一位经纪人,我想介绍给你。”徐永君语气平直,“刘绍丸,你知道吧?他一直在海外活动,也是当时《赤情下行》的海外制作发行人,你前几年捐了那么多戏剧基金,也是刘绍丸在做投资规划,他很青睐你,也知道你目前的处境。”


    处境。


    “我知道他。”


    那边沉默了一下:“我等下把号码发给你,剩下的你自己决定吧。”


    梁又夏抿紧唇,说不出心中什么感受,半晌轻叹一声:“徐永君,谢谢。”


    “还有,帮我转告耿竞青一件事。”


    霎时间,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他把我拉黑了。”徐永君顿了一下,“你帮我转告他,我手上有耿敖的一些东西,是在徐耀那边……找到的。”


    梁又夏很疑惑:“……耿敖?”


    这件事怎么又扯上耿敖了?听他的语气,“一些东西”是什么,是类似徐耀事件的一些东西么?还有,耿竞青居然都拉黑了他?一时间,心头千丝万绪,打了个结——


    心忽地一提,梁又夏飞快回头。


    耿竞青抱着衣服,站在她身后,没有任何表情。


    她怔忪着垂下手,发现他拿着的睡衣是两人一起买的那套。她就是忽然意识到了这点。


    “耿敖。”


    耿竞青口中念着这个名字,喃喃自语,好像在平淡地思考一样,接着把衣服放下,靠近她:“能给我听听吗?你们在说什么。”


    梁又夏静了片刻,把手机给他。


    “喂?”


    那头的徐永君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口,连名字也没叫:“我知道因为廖子英那边的逼迫,不止梁又夏,长青最近几项业务开展都……”


    意思如此直接刻薄,哦,徐耀知道了,徐永君大概也知道了吧,知道了李瑶春和耿敖,还有可怜又没用的小孩耿竞青。


    耿竞青声音很冷:“你他妈当你是谁啊?”


    那边没了声,耿竞青全身血液往大脑上冲:“说话啊?逼迫……哈,说到逼迫我很好奇,你徐永君又到底是被徐耀逼迫了什么啊,你们父子俩一个赛一个的……”


    “耿竞青!”


    这一声,却并不是来自电话。耿竞青抬起头,看见梁又夏着急又带一点怒气的眼睛。


    太阳穴又开始不断地跳,他感觉有什么控制不住了,停了一秒攥紧手机:“你又找梁又夏说什么?”


    那边没有任何波动:“你越来越狂躁了,跟你爸一个德性。”说完很快挂了电话,一旁的梁又夏想拿过手机,但耿竞青的手掌却握得很紧,瞳孔急速扩大,显得整双眼睛又黑,又呆滞,又有点偏激起来。他咬紧牙不吭声,甩开梁又夏的手,把徐永君的联系方式删除了,动作像个强迫症患者。


    梁又夏胸膛起伏,拿回手机,又抬头看他,一字一句地说:“他是想把一个海外制作人介绍给我,是想弥补《我愿意》的事给我带来的影响……”


    “什么制作人。”


    “刘绍丸。”


    他粗重地呼吸,有点颠三倒四地说:“你想拍戏是不是,我现在告诉你,我在跟香港那边一个公司沟通了,如果顺利很快就能签约,全公司就你一个女艺人。傅岩,我委托她。到时你可以走人才引入计划先去香港那边拍片——”


    “我不要你帮忙。”


    “……什么?”


    “我就不要你帮忙!”梁又夏却好像忍受不了了,“你凭什么抢我手机,你怀疑我什么?我想跟谁讲话我就跟谁讲话,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耿竞青你不懂尊重吗?”


    他崩溃地喊:“他们尊重我了吗?!”


    空气凝滞了一秒。


    耿竞青忽然再次抓住她的手机,那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梁又夏清楚地看见林佳佳的来电在手机屏幕上闪过,那么晚了,她怎么会打过来?她张大嘴:“佳——”


    他看也不看地挂断关机:“你不能再跟徐永君接触。”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你没有立场怀疑我!”


    耿竞青语气颤抖,感觉自己在扭曲。


    “……我是你男朋友。”


    梁又夏的嘴唇气得发抖,一瞬间,他隐约感觉到有那么几个字眼要从她的喉咙里蹦出,那么几个他永远无法接受的字眼。一经说出,就会把人扎得血肉模糊。耿竞青定定地瞪大眼睛,看着她,眼神又像是执拗,又像是祈求——你不可以那么说梁又夏,你决不能那样。


    他蓦地委屈起来,也有一条条一列列理由,可它们只是在发疼的脑间跳了一下,接着就不复存在了。


    他真的有理由吗?耿竞青又怀疑起来,他的愤怒是不是其实毫无道理——你越来越狂躁了,跟你爸一个德性。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此刻地动山摇,而自己被两个倾覆的世界挤压得动弹不得。


    但,仍然强撑着不肯退缩。


    梁又夏慢慢泄气,抑或厌倦了。她的嘴唇闭紧,也不肯看他,只轻声说:“把手机给我。”


    耿竞青其实是要给她的,可一刹那间却仿佛被封印了一样,身体仿若石化。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梁又夏已决绝地转身,不再追究任何,走进房间关了门。


    黑夜一片寂静,如海般窒息,他分明已经溺下,可仍然感觉有阵阵浪潮打在身上,把耿竞青打得一点点往后退。退无可退的时候,却依旧站在梁又夏划的那条界限之前。


    他拿着她的手机,站在明亮清楚的客厅下,像个不知所措也一无所有的小孩。


    良久。


    耿竞青走到房间门口,额头抵在门上,极用力又无声地抵,接着把手机放在地上。


    可能他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


    也可能说什么都再无法挽回。【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