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蓝是第二种月亮

    程默先闻到了味道。


    黄豆磨浆的醇厚垫底,味道朴实,带着微微的颗粒感和豆腥气。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母亲的怀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


    在轻柔的摇晃中程默又泛起困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半垂。锅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透过那袅袅白雾,她望向厨房外的后山——黄绿斑驳的山坡上,松树挺立如墨,李子树和苹果树疏落点缀其间,枝叶间偶尔闪过一点未摘的果实。远处的麦田已经熟透,金黄一片,在微风里低伏,像一片沉睡的海。


    沈砚石推开门时,程默的目光就钉死在面前那扇铁栅窗上——粗粝的铁条将窗棂分割成密不透风的牢笼,外层钉死的铁皮只余中央一方狭孔。


    下午六时的天光刺入这十寸囚室。程默缓缓抬起手,任那光线从她指缝间流泻而过。光线里浮动的尘埃在她孱弱的指间仓皇游走。沈砚石的影子悄然覆上她的背脊,他们共同注视着那道光线如何在她泛着青白的指尖寸寸溃散。


    程默回过头,望着他道:"沈砚石,我想吃莲渣闹了。"


    三个月零六天,这是程默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上一次的对话早已风化在潮湿的墙壁中,渗进黑色的水痕里,像腐烂的静脉在沈砚石的头脑中生根。


    她用指甲在他的后背刻下血痕,哭腔支离破碎:"放了我,求你。"


    而他用拇指碾过她咬破的唇,另一只手突然按住她的小腹,顺势抹了把两人交叠身体下方的蜿蜒水迹。


    他笑了。


    "小默,还是下面这张嘴老实。"


    此刻,他缓步上前,凝视着她干裂的唇,忽然伸手抚上她的颈动脉。指尖下,血液的跳动微弱却顽固。


    "你终于肯说话了。"他低笑,拇指摩挲着她喉间的淤青,"我还以为……你连恨我都懒得恨了。"


    他遵循着视频里的教学,等待锅中的酸汤已滚得泛白,再将一瓢磨好的生豆浆倾入锅中,乳白的浆水撞进酸汤里,立刻绽开絮状的豆花。将混着糊辣椒的酸菜沫撒进去,呛烈的清香将他的眼底熏红。但他脸上仍带着扭曲的笑意,静看木勺搅动时,豆渣在汤底缠成混沌的漩涡。


    再次推开门时,程默仍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脊椎抵着铁床栏杆,膝盖抵着胸口,像被钉在标本台上的蝴蝶。两个小时?或许更久。


    他舀起一勺莲渣闹,豆渣裹着辣椒皮在汤里沉浮,递到她的唇边。


    "我...想自己来。"


    沈砚石的手臂纹丝不动。女人的手指在膝头痉挛了一下,却没能抬起,最终她张开嘴的瞬间,一滴混着辣椒籽的汤汁落在睡衣前襟。


    饭后,沈砚石像往常一样抱起程默进入浴室。他将她禁锢在自己与爬满霉斑的瓷砖壁面之间。水汽很快蒸腾而起,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手掌挤满泡沫,从她瘦削的肩胛开始,一寸寸向下涂抹。泡沫在皮肤上堆积,又随着水流滑落,带走并不存在的污垢。


    "抬脚。"


    他单膝跪地,握住她苍白的脚踝。指腹滑过脚底薄茧,钻进脚趾间的缝隙。程默的脚趾下意识地蜷缩,又被他强行掰开。水珠顺着她的小腿滚落,在瓷砖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雾气中,他看见她身上四处遍布的吻痕,在热水冲刷下泛着病态的红。


    沈砚石的指尖穿过她垂到腰际的黑发,刚来时,发尾只堪堪扫过肩头。


    "明天要不要剪头发?"


    "不用——"


    "这样挺好的。"


    夜晚,他用手抚上她的肩胛,嶙峋骨骼硌在掌心。


    "很快,我们就有新家了。"


    他在她耳畔描绘着那个面朝青山的平层:没有霉斑的雪白墙壁,能让她整个浸没的浴缸,床头会装上投影仪,他们可以重温大学时所有看过的电影。


    "《千与千寻》?还是《恐怖邮轮》?"


    怀中人呼吸均匀,仿佛已沉入梦乡。


    沈砚石轻轻收拢手臂——


    本该熟睡的女人却突然睁开眼睛,瞳孔清亮如寒潭。


    对方体温像张密不透风的蛛网,透过衣料熨在她脊背上。


    她本该挣扎的——


    可当那熟悉的洗衣液香气漫过来时,睫毛却不由自主垂下。


    最终,她的呼吸渐渐放缓,沉入一片黑暗。


    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梦——


    父亲拧着眉,浑浊酒气喷在她脸上,像看一件瑕疵品:"知不知道为啥给你取这个名儿不?” 他打了个酒嗝,另一只手晃着空酒瓶,"''默''就是..."瓶底重重敲在掉漆的桌面上,"像条黑狗一样,给老子闭嘴。"


    画面突兀切换。父亲怀里抱着婴儿,身侧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叫妈妈。" 他命令道,又指了指襁褓,"这是你弟弟。"


    她狠狠拍开女人伸来的手臂,赤脚冲进风雪。萧瑟的土坟前,昨夜积雪已化成了泥浆——距离母亲病逝不过六个月。


    雪又下了起来。冰碴子挂满她的睫毛,扫墓的竹帚早被冻在了掌心。"小默——"风声里忽然掺进呼唤,她猛地抬头,积雪从发间簌簌坠落:"妈妈?"


    整座山岗跑遍,只有乌鸦在枯枝上冷笑。那呼唤却越来越急:"小默小默——"


    骤然惊醒时,寒意已蛀进骨髓。监控器的扬声器滋滋作响,沈砚石的声音温柔得瘆人:"小默,早餐要凉了——"


    程默缓缓坐起身,捧起铁腕里早已冷透的甜酒酿。手腕上蜿蜒的疤痕泛着淡粉色——那是三年前瓷碗碎裂后,她亲手划下的印记。


    沈砚石冲进家门时,领带歪斜,西装被汗水浸透。


    他死死按住她渗血的手腕,眼底猩红:"程默,你休想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她忽然想起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对她语重心长道:"小默,不要奢求他人的爱,最应该爱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多讽刺——这份"听话"倒成了自毁的枷锁。


    伤口很浅,血很快止住,却换来满屋铁器沉闷的反光。镜子消失了,所有易碎品都被锁进深渊。


    黄昏光辉照进来时,她数着墙上的划痕,原来——都三年了。


    恍惚间她听见窗外有黄鹂在叫,一声声,像极了母亲当年哄睡的童谣。


    碗中的甜酒囊已经凝结成块,程默将碗放下,开始用颅骨叩击墙壁。


    "咚——咚——"


    闷响在空荡的房间里震颤,唯有如此,才能确认胸腔里那团被碾碎的恨意还在燃烧。


    沈砚石破门而入——


    药膏的苦味混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沈砚石的指尖温柔地抚过她的额角,眸色却是冰冷的。


    "锁芯利润23%——"他旋紧镣铐最后一枚螺丝,金属冷光映出程默睫毛的颤动。


    "但螺丝占42%。"


    "知道为什么吗?"


    铁链突然绷直。


    "因为螺丝..."


    "能把俩个毫不相关的东西,永远固定在一起——"


    随着被关门声截断的尾音,程默的视野边缘开始泛起黑斑。


    她看见十四岁的自己正用指甲抠挖门板。木屑簌簌落在父亲推入门内的餐盘里。而今那盘子摆在囚室角落,盛着沈砚石刚才给她涂药的棉球。


    "不要——!"


    十指深深撕扯着发根:"爸爸求你……我不会把水痘传染给弟弟的...别关我...别关我..."


    "小默!小默——"


    沈砚石刚打开门,呼喊就戛然而止。


    女人呕出的那口鲜血在空中划出弧线,溅在他雪白的衬衫前襟。


    温热的血液顺着衣料纹理蜿蜒而下,在对方脚踝的铁链交接处凝成一道血溪。


    程默的瞳孔在剧痛中放大,映出他骤然苍白的脸——


    "嗒"。


    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


    像母亲坟前融化的雪水坠入泥土。


    啊——


    原来疯子也会害怕。


    气味总是最先苏醒的。


    宫保鸡丁的辛辣混着花生油的焦香,强势地撬开她混沌的感官。随后才是阳光,暖融融地裹住她的身体,像一池逐渐升温的泉水。


    程默花了很久才敢睁开眼。


    陌生的客厅在视网膜上缓慢显影:比囚室大一倍的空间,洗得发白的暖黄窗纱,她把脸埋进沙发,陈年的海绵吐出油烟与霉斑混合的气息。余光里,那扇熟悉的铁门静静立在走廊尽头,防盗锁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厨房里传来规律的剁案板声,那个背影在灶台前晃动,肩胛肌群随着颠勺动作绷出漂亮的弧线——


    大学时代的出租屋,斑驳的墙皮和现在如出一辙,剥落成地图的形状。沈砚石提着塑料袋进门,发梢还沾着兼职后的薄汗。他将鸡肉丁、葱蒜末一一排在用砖块垫起的破桌板上,那三寸灶台是他为她征战的小小疆场。


    "小懒猪——起床啦——"他冰凉的手指捏住她的鼻尖,在她挥掌拍打时整个扑来。单人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


    "今天吃什么?"程默的声音裹着未醒的绵软。


    沈砚石切土豆丝的刀顿住了——这种无意识的撒娇语气,和三年前那个赖床的姑娘重叠在一起。


    他故意让菜刀在砧板上敲出清脆的响:"煎饺配你讨厌的白菜瘦肉粥。"果然听见沙发里传来窸窣的抗拒声。转身时看见她蜷在沙发上,睡裙领口歪斜露出锁骨,那里还留着他前夜失控的咬痕。


    铁锅里的油开始噼啪作响。


    沈砚石凝视着油花中翻滚的饺子,忽然想起大四冬天,她也是这样裹着他的灰色旧毛衣,赤脚踩在他脚背上指挥放辣椒。那时窗外的雪像撒落的棉絮,而现在春时的日光正把防盗窗的影子烙在她脚踝——一道崭新的金色镣铐。


    "骗你的,是宫保鸡丁。"他蹲在程默前轻声道。


    指尖触到眼前人眉骨的瞬间,回忆骤然碎裂。


    程默怔怔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曾经舒展的眉宇如今压着阴翳,下颌线条是被刀削过般的锋利。


    男人的呼吸凝滞,直到她笑着说:"我恨你。"


    他扣住她欲撤的手,指缝严丝合缝:"恨是爱的背面。"


    饭后他洗着碗,目光追随着她飘向大门的视线:"水库搬迁了,方圆两英里没有人烟。""你当然可以试试。"


    程默怔怔地看着男人向自己走来,他伸出了手,水珠从他的指间坠落——


    "想出去看看吗?"


    程默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忽然想起学生时代他帮她修改论文时,也是这样垂着眼睫,投下一片散落的影。


    她将手放进他掌心。


    门外飘来野蔷薇的香气。沈砚石的拇指摩挲着她腕上的疤痕。而远处,搬迁后的水库裸露出龟裂的湖床,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