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蓝是第二种月亮》 程默下床时不得不侧身避开那张摇摇欲坠的书桌。
蒙尘的星空投影仪静静立在散落的书堆之间,机身上蜿蜒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疤痕,那是她摔碎的,又被沈砚石用模型胶一点一点粘好。
而在旁边——
《爱你就像爱生命》摊开在标记页——
"我很讨厌我自己不温不凉的思虑过度,也许我是个坏人,不过我只要你吻我一下就会变好呢。"
猩红的划线几乎要穿透纸背,旁边还画着个歪扭的爱心。她翻转书脊,泛黄的借阅标签上印着:青南大学--程默--2018年4月23日。
2018年4月23日。
当时她已经追了沈砚石快一年,创下人生倒贴最久纪录,挫败得老火。
她当然知道沈砚石也喜欢她——他看她的眼神比夏日的柏油路面还滚烫,可这人宁愿把心意藏在每个细节里,也不肯说句"我喜欢你"或者是"我们在一起吧"。
所以当看见他又独自坐在三楼西窗边时,她故意选了最远的角落,随手抓了本书当掩护,实则死死盯着他后颈那一小块被阳光照得透明的皮肤。
低头才发现手里的书名,程默气得差点把书壳都捏变形。
不远处传来他转笔的咔嗒声和对前来搭讪的女生说"这里有人"时冷淡的声线。
她在暖风中昏沉睡去,醒来时他已坐在身旁,暮色给睫毛投下毛茸茸的金边。
"还我。"她一把抢回他正在翻看的书,"要看自己找去。"
他笑了,露出右边脸颊的梨涡。
当晚她在书包里发现了这本书,翻开便看见那句被红笔圈住的话。
好不容易捱到清晨,她抱着书早早守在了男生宿舍楼下。
稀稀落落的学生从楼里走出,脚步声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轻快。
然后,他出现了——
沈砚石穿着一件干净的白T,发梢被晨光染成了浅淡的亚麻色,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在男生即将经过时,程默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将书摊在他面前。
"现在,马上,立刻——" 她仰着脸,"读给我听。"
有同学在后面催促,他却只是轻轻笑了声,嗓音低柔:"你们先走。"
"我很讨厌我自己不温不凉的思虑过度——"
他忽然抬眸,目光灼灼地锁住她,
"也许我是个坏人,不过我只要你吻我一下我——"
话音未落,程默已经踮起脚尖,手指轻轻穿过他后颈的发丝。
她偷走了他剩下的半句话,也偷走了他微微怔愣的瞬间。
周围爆发出起哄声,笑声和口哨声交织,甚至有人举起手机,将这一幕定格——
后来,这张照片被传上学校贴吧,还成了当月热门,标题是:《清晨的光和少年,全都属于她》。
当晚——
王青青沉默地收拾床铺,将枕头、被褥一件件挪到了宿舍对角线的另一端。
从此,她们之间隔着一整个房间的距离,再没说过话。
虽然没过多久,这条帖子就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学术讨论、二手教材转让和校园八卦里,像一滴水落进沸腾的油锅,短暂冒个泡后就消失了。
等到程默收拾毕业行李时,翻遍贴吧几千页记录,那栋飘着晨光的宿舍楼、那件被风吹起的白T恤、那个被起哄声包围的瞬间——
全都成了无人记得的电子尘埃。
她拖着行李箱在图书馆自助终端前站定,指尖悬在扫码界面上迟迟未落——
"嘀——"
机器吐出收据,三年逾期的罚金连本带利,清算得干干净净。
程默转身却撞进一片阴影里。
沈砚石站在逆光处,青黑的胡茬像荆棘丛生,与去年那个在毕业典礼的彩色气球雨中说"等我"的学长裂成两个镜像。
记忆里的白衬衫少年正捧着她的脸叮嘱:"就一年。"
"每个周末我都过来。"
"好好上学,乖乖吃饭。"
而当时那封被她藏在身后的分手信已被汗水浸软了边角。
"为什么——"
向来清冷的声线第一次裂开缝隙,沈砚石眼睑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那是连续熬夜后积攒的疲惫,也是此刻绝望的具象化。
"沈砚石,我们都要向前看。"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把《爱你就像爱生命》抛进垃圾桶,书脊撞击铁皮的声响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沈砚石抓住她手腕的力度几乎要捏碎骨头。
带着□□的味道涌上鼻腔前,她最后看见的是沈砚石的眼睛——瞳孔收缩成两点幽火,倒映着她逐渐涣散的视线。
回到现实,程默将书轻轻合拢,指尖在磨损的书脊上停留片刻,才把它推到书桌最远处。
八步抵墙,八步触门——这个丈量过千百次的囚笼,如今铁门洞开,阳光在门槛画出一道金色的分界线。
她踏过那道金线时,足尖微微发颤。
吐血过后,沈砚石微微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她可以隔着客厅的钢铁窗栏数清外面交错的野花,能闻到暴雨前泥土翻涌的腥气。黄昏时分,他会牵着她走过麦田,她总在麦穗扎痛掌心的瞬间想起以前——那时奔跑是本能,而非恩赐。
第一次走进风里时,泪水把衣领浸得透湿。她说谢谢,却在午夜咬住枕头,任恨意在齿间咯吱作响。
门外锁芯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沈砚石拎着满满一袋菜蔬推门而入。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放她走"这一条——
他对程默几乎百依百顺:
凌晨两点十七分,她的脚尖突然抵上他的小腿骨——
"我要吃上次那家桂花糕。"
"现在。"
他立即披衣出门,起身时甚至记得给她掖好被角,一直在寒风中等到天际泛白。
"凉了。"
她掀开盒盖时连眼神都懒得施舍,
"扔了吧。"
第二天傍晚,她指着床头空荡荡的墙面:
"书架要原木的,不要一颗钉子。"
他锯木头到半夜,指缝里嵌满木刺。成品比她要求的高出了十公分,只因她随口提过"这里是坟墓,想在顶部放盆绿植"。
第三天清晨,她突然把早餐泼在书架上:
"影子像牢笼。"
于是那些还带着树脂香的木板又被拆解,最终变成蜷缩在墙角的畸形产物——
刚好卡进书桌与墙壁的缝隙。
甚至当她提出"对调"时——
沈砚石也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睫,将所有工具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生锈的铁链扣住他手腕时发出的金属声,旧床在挣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如同他们关系中,如同这个房间里,那些从未说出口的、那个早已扭曲的——承重梁。
当程默的指甲深深陷进他颈侧的动脉,用藤条在他背上抽出红痕时,他竟然在笑,右颊那个极浅的梨涡又浮现出来,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突然牵扯而起的木偶刻痕,介于疼痛与欢愉之间微妙地战栗着。
"用点力。"他仰头露出喉结,铁链在那道凸起的弧度上晃荡,"你明明想杀我的。"
月光从小窗内照进,把他的身体染成银白色,仿佛某种献祭的羔羊。可那绷紧的背肌在月光下起伏如山脉,每一道线条都蓄满隐忍的力量,美得惊心动魄——
从而无声地提醒她。
——这一切,不过是他纵容的过家家。
程默赤足踩过冰凉的地砖,沈砚石的背影在料理台前绷紧——她从未被允许在他持刀时靠近。
因为一年前,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尝试。
当时的水果刀尖就抵在他的腹部。
他的眼神甚至没有波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她刺了进去——
但刀口很浅。
浅到血刚渗出来,她的手腕就开始发抖。浅到他甚至没有后退一步,只是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低声说:"不够可以再来。"
指尖贴上他腰腹的瞬间,那块紧绷的肌肉猛地一颤。她感受着掌下肌理的纹路,像抚摸一匹戒备的狼。沈砚石的呼吸渐渐放轻,变成大学他们每一次接吻时小心翼翼的屏息。
自那天起,他们的关系不断升温,偶尔甚至让人恍惚回到同居时光——
程默有时候会比沈砚石醒得早,但她会开始蜷在他怀里等他自然醒来。
而他哪怕半梦半醒,也会精准地摸到她的额头落下一吻,嗓音含混地讨价还价:"再睡五分钟……"
她们甚至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场电影。途中程默突然抢走他的抱枕,沈砚石直接连人带毯子圈进怀里,下巴压着她发顶宣布:"现在谁也别动。"
她挣扎两下便放弃了,反倒把冰凉的脚塞进他腿间,听他倒吸冷气又认命地夹紧。
后来每天上班前他都不忘给程默套上袜子——就像之前一样。
同居那年沈砚石正好大四,课表空得像张白纸。他总在兼职前烧好热水,把袜子烘得暖软,再握住她冰凉的脚踝一点点往上卷。
程默会在迷迷糊糊间踢他,他就捏着她脚心低笑:"再动就把你袜子反着穿。"
程默大笑:"那可是某个傻子才会做的事。"
如今这个习惯被重新捡起——
只是现在,当沈砚石俯身去握她的脚踝时,程默会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他用牙尖轻咬她脚背,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齿痕:"当年你可是撒着娇求我——"
程默突然用脚尖抵住他的喉结。
"那现在呢?"她轻笑。
"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
狱卒与囚徒的界限,本就是一道摇晃的虚影。
他囚禁她的同时,
何尝不是将自己锁进更深的牢笼?
那夜他梦见自己戴着镣铐,牢房外的狱卒长着她的脸。
"怎么才能出去?"他问得像个虔诚的殉道者。
"爱我到死。"
"好。"
她的鞋尖碾过他的指节,"但很遗憾——"
"我不会爱你。"
"墙里墙外,无论生或死。"
在一场又是程默主导的激烈情事后——
程默俯身,指尖轻轻抚过沈砚石身上密布的鞭痕,被汗水浸湿的睫毛低垂,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沈砚石……" 她凑近他耳边,呼吸扫过他紧绷的颈侧,"我想抽烟。"
空气骤然凝固。
沈砚石被束缚在床头的指节微微痉挛,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程默以为他不会回答——
"……好。" 他最终哑声妥协,"每天一支。"
于是每天傍晚,客厅都会亮起一星火光。
尽管大门钥匙被藏在配电箱的暗格里——那个程默踮脚也够不到的、贴着"高压危险"标识的位置——沈砚石依然会在最初的一周,像道沉默的影子般立在玄关。
他记得她所有的小动作:
掸烟灰时小指会无意识翘起,深吸第一口时,左肩会微微瑟缩,吐出的烟圈总是先凝成完整的O型,再被她自己挥手打散。
直到某天——
他闻到她睡衣下藏着的焦油味,而她主动把双手按在他胸口:"检查吗?"
沈砚石忽然笑了:"下次换薄荷爆珠。"
所以当沈砚石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时,他自然以为程默在客厅抽烟。
可这次,等待的时间太长了。
玄关尽头处,程默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那枚他给买的复古铜制打火机——外壳上他还特意定制了程默的名字缩写。
"放我走。"
沈砚石就在这时突然注意到窗框边缘反着不正常的油光,因润滑油抹得太厚,他甚至没有听到合页声;还有拧开的煤气阀,指针疯狂转动着,濒死般的嘶鸣被压抑在湿毛巾里。
"我最后说一次——"
程默踢翻了脚边他买来的医用酒精瓶,液体蜿蜒成一条通向房门的银河,刺鼻的气味混着煤气,填满整个房间。
"放、我、走。"
多可笑啊——
就在前天,程默还用棉签沾了酒精替他擦拭伤口。酒精渗入绽开的皮肉时,刺痛让他肌肉紧绷。
她轻声问:"疼吗?"
那一刻,沈砚石几乎要落下泪来。
沈砚石开始低笑,他伸手隔空描摹她的脸:"原来这些天的温顺……"最终停在眼尾,"连这里的水光,都是假的?"
这双眼睛啊——
在图书馆门口他攥着第50张车票时,在把水果刀捅进他腹腔时——
始终这样看着他。
黑白分明,毫无涟漪——
没有半分他奢望的动摇。
"你凭什么——"
他上前攥住她手腕的瞬间,程默突然按下打火机。跃动的火苗映在她瞳孔里,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曾对自己说过"只有残缺的器物才需要固定"的男人,大概想不到儿子将来也会走上一条和自己完全不同却又无比相似的道路。
"像陨石撞进我的轨道…"沈砚石迎着火焰逼近,酒精蒸汽已经缠上他们的衣角,"又说走就走。"
爆燃的气流掀翻餐桌时,沈砚石猛地将她拽进怀里,用脊背抵住飞溅的碎玻璃——
保护她,一直是刻在沈砚石身体里的肌肉记忆。
就像程默大三体测,她在八百米终点线前绊倒,他跨越半个操场飞扑过去,硬生生用手肘垫在她膝盖与跑道之间。
那时烈日灼人,她疼得直抽气,而他只是笑着抹掉她下巴上的灰:
"哭什么?我垫着呢。"
如今火焰代替了烈日,气浪取代了跑道,他依然本能地弓起身体,为她圈出一方安全区。
沈砚石看见——
那双眼瞳颤了一下,像寒潭里坠入一粒星火。
他穷尽一生没能换来的动摇,终于在将死之时得见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