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漠然施救.恩仇一刃消

作品:《折骨为饵:权巅为她倾

    混沌中,刺骨的寒冷悄然褪去,留下一种迟钝的、弥漫全身的酸痛。身下的触感不再是冰冷的荒野砂砾,而是某种粗糙却厚实的织物。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艰难地向上浮游。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跃的火光,带着暖橘色的光晕。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清晰——这不是冰冷的荒野,而是一个简陋却避风的营帐角落。身上盖着一件厚布袍,沾染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我……这是怎么了?


    混沌的思绪尚未理清,一个熟悉到让我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轮廓便撞入了视野。


    沈昭渊。


    他就坐在几步之外,背对着我,面朝着那堆噼啪作响的篝火。火光勾勒出他挺直却透着孤绝的脊背,他手中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根枯枝,火星溅起又瞬间熄灭。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无休止的追赶、刺骨的寒风、坠马时撕裂的黑暗……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挣扎着想坐起,四肢却又滑了下去。


    这微小的动静,足以惊动他。


    拨弄火堆的枯枝顿住了。男子没有立刻回头,只是那挺直的背影似乎更僵硬了几分。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他才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侧过半边脸。


    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投了过来。


    那眼神,如之前一般,不含一丝波澜,只有冻彻心扉的、深不见底的漠然。像是看着一块路边碍事的石头,或是一具与己无关的尸骸。那里面空空荡荡,仿佛曾经燃烧过的所有星火,早已被背叛浇灭。


    仅此一眼,视线便收回。灭顶的绝望攫住了我,比坠马更甚,比寒风更冷。


    他救了我?可他为什么要救我?是为了亲手把我丢进更深的炼狱吗?还是仅仅因为……那点可悲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身为“储君”的最后一丝慈悲?


    不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与其如此,不如让我在那荒野里无声无息地死去,来世再为他为奴为婢还债。


    “呃……咳……” 我忍不住呛咳起来,身体因这剧烈的震动而蜷缩。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


    “对……对不起…呜……” 我试图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哽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呜……”我无法抑制地痛哭,徒劳地抓住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浮木,即使知道它早已腐朽,里面的心已经空了。“是我…是我害了你……呜是我蠢…杀了我罢…是我信错了人……是我……”


    我语无伦次,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着。眼泪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篝火旁那个冰冷的、一动不动的背影。我的痛苦,我的悔恨,我的哀求,似乎都只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他的沉默,是比任何斥责都更残忍的惩罚。


    就在我咳得几乎喘不上气,几近窒息时,一个水囊,带着一种近乎施舍的冷淡,被放在了我身旁不远的地面上。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接触,甚至没有弯腰。那人只是走了过来,将水囊置于我触手可及之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在处置一件无用的物件。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爬过去,抓住粗糙的皮囊,用尽全力拔开塞子,仰头狠灌几口。冷水滑过肿痛的喉咙,呛咳稍止,泪水仍奔流。


    抱着水囊,如同抱着唯一依靠,我抬起泪眼望向他背影,道:“是你救了我…谢谢…谢谢呜……”


    这一次,他终于有了反应。


    沈昭渊微微侧过头,火光在他下颌线投下阴影。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能刺穿营帐内悲泣的空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刻骨的疏离。


    “路遇伤患,举手之劳。” 每一个字都冰冷、清晰、毫无感情,彻底划清了界限,“不必多想,不必多说。素不相识,好了便自行离开罢。”


    原来,我的道歉,我的悔恨,在他眼里,只是无谓的噪音。我的存在,我的生死,我的痛苦,都只是他漫长流放路上一个微不足道、转瞬即忘的插曲。


    那刻意强调的“素不相识”四个字,像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卑微的幻想。我多希望他痛斥我,责打我,甚至让我以命相抵,这样或许还能减轻我心中的负罪。


    原来,在他心里,我们早已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救我只是出于怜悯之心。


    他连恨……都不屑于给我了。那个同心的心,被我亲手剜走了。


    我的心空落落的,不自觉地打开包袱,却察觉里面被人动过了,我想找的同心结已消失不见。


    反之,多了一个小小的瓷瓶。


    是他拿走了。那个曾被他珍重地系在我腕间,笑着说结发同心,白首不离的信物,如今被他亲手取走。


    “呵……” 一声破碎的、近乎呜咽的笑从干裂的唇边溢出,混杂着未干的泪痕,咸涩得发苦。我死死攥住那瓶被沈昭渊留下的金疮药,又将它轻轻放下,


    原来,赎罪也是奢望。连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跟着,承受风霜刀剑,都是他不需要的打扰。我的存在,我的痛苦,我的追随,于他,不过是路边碍眼的尘埃。他连恨都吝于施舍,只用这极致的漠然,将我彻底放逐。


    那件带着他气息的厚布袍此刻裹在身上,却比冰雪更寒,每一寸接触皮肤的地方都激起一阵战栗般的羞耻。这是施舍,是他划清界限的又一重证明。我看着那背影透出的疏离与拒绝,只觉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迫感。


    不能再待下去了。


    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提醒我的多余和不堪。


    他的意思,我懂了。


    用尽全身力气,我挣扎着坐起身。眩晕感瞬间袭来,眼前一片模糊,我扶住杆子才勉强稳住。身上的厚布袍滑落在地,我咬着牙,没有去捡。施舍的温暖,我不要。


    我颤抖着手,重新将那个被动过的包袱系好。同心结他拿走了也好,忘记我了也好。


    目光扫过那个孤零零躺在冰冷地上的水囊。喉咙依旧干渴得冒烟,但我只是看了一眼,便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能再喝了,喝下去,只会让那人的不屑更深地烙在心上。


    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帐帘挪去。每一步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和空乏的躯体。


    终于触到了冰冷的帐帘。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初春寒夜的气息。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掀开它。


    无数冰冷的针扎在脸上、身上,激得我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帐外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流放队伍营地的几点微弱篝火,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鬼火般摇曳。


    赤着脚踩在尖锐的碎石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不受控制地抖成筛糠。


    该去哪里?


    脑中一片空白。天地苍茫,四野寂寥。我无处可去,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不能停留。


    离那火光远些,再远些。


    永远离开那个无法再靠近的彼岸。哪怕冻死、饿死、被野兽撕碎在这荒野里,也好过在他面前,做一个连恨都不配拥有的、可悲的累赘。


    “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咳嗽再次爆发,这一次,喉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下意识地捂住嘴,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渗出,在冰冷的夜风中迅速变得粘稠。


    是血。


    我低头,看着掌心在模糊月光下那暗红的、刺目的痕迹,怔住了。随即,一种荒诞的、近乎解脱的感觉涌了上来。


    也不错。


    江疏月,这大概就是你该得的结局。


    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不知是哭是笑。我抹去唇边的血迹,将那只染血的手在冰冷的粗布衣袍上用力蹭了蹭。然后,不再看那掌心,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蹒跚着,没入更深的、未知的荒野。


    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句断断续续的低语,从更远的黑暗深处飘来。


    “…现在……动手…”


    “…过一刻…”


    “…快…废物…人多…”


    “…未寝…等…”


    不是幻觉。


    那些刻意压低的、带着狠戾与催促的字眼,在寂静的荒野里被风扭曲,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方向,那便是沈昭渊他们的营地。


    他们要刺杀,就在今夜。就在队伍没有睡下之前!他们要趁着夜色,趁着流放队伍疲惫不堪,发动袭击。


    巨大的恐惧瞬间吞没了我,比方才濒死的绝望更甚。沈昭渊、和那些忠心追随他的人,他们毫无防备。


    跑!回去!告诉他们!


    我自己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此刻,我只知道,我必须回去。哪怕只快一步,哪怕只能喊出一声。


    身体一瘸一拐的,随时似会散架,但那个念头支撑着我,必须快点,再快一点。我扑向营地中央最大的那个营帐。


    帐帘被我猛地撞开,我几乎是滚了进去,重重摔倒在地上,血沫再次从嘴角溢出。


    帐内瞬间一静。


    跳跃的篝火旁,沈昭渊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未变,他面前站着几个人,正是他的幕僚和侍卫长。他们显然在商议什么,被我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震惊、错愕,以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敌意。


    “良……良娣!”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林幕僚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鄙夷,“你…你竟还敢回来?还弄成这副鬼样子!”


    白统领不复之前的和蔼,一步跨上前,他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如刀锋般刮过我:“妖妇!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主子心善救你一命,你竟还敢追来搅扰!”他语气里的憎恶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脱力,只能勉强撑起上半身,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急切地越过他们,投向那个沉默的身影:“再信我一回,咳咳…有杀手!就在附近…他们要趁夜动手!我亲耳听见的……路遇伤患,举手之劳…素不相……” 我有些神智不清,只想把最关键的信息说出来,甚至下意识地重复着他先前的话语。


    “一派胡言!”另一个幕僚厉声打断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你害得主子沦落至此,如今又编造这等荒谬的刺客之说,是何居心?是想再次引我们入彀?还是想借机博取同情,留在主子身边继续为祸?”


    “我没有…咳…”我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血沫染红了一片地面,“是真的…他们就在附近,‘快…废物…人多…未寝…等…’我亲耳听到的!” 我努力模仿着那断断续续、充满杀机的语调。


    “够了!”白统领怒喝一声,眼中喷火,“妖言惑众。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主子安生!”


    帐内一片斥责与不信的喧嚣,所有人都用看瘟疫的眼神看着我,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


    怎么办,没有人相信我,就连他也不信我。是我害了他,害得他身败名裂、被流放千里,而如今连预警都无法让他相信了。我果然是这世上最无用之人。


    就在此时——


    “咻——”


    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营帐外的寂静!紧接着是几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敌袭!”


    侍卫凄厉的示警声划破夜空,瞬间被更多利刃出鞘的铿锵声响和陡然爆发的喊杀声淹没。


    帐内众人脸色剧变。


    “保护主子!”


    白统领瞬间拔刀,反应极快,猛地转身冲向帐口。


    几乎同时,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被利刃划开的帐壁破口处涌入,动作迅捷如电,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


    为首一人,没有任何废话,握着手中的长剑,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啸声,以一个极其刁钻狠辣的角度,直刺废太子,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清晰地响彻在混乱的营帐中。


    左肩胛骨下方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先是冰凉,继而是瞬间炸开的,一股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那感觉如此清晰,仿佛一根烧红的铁钎被蛮力狠狠捅进了身体,瞬间搅碎了骨头、撕裂了筋肉、灼穿了内脏,瞬间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温度。


    “呃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无声的痛哼从我喉间挤出。


    “沈……”我竭力抬头,与目前的人四目相对。


    他原本灰暗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了一抹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温热的液体顺着后背疯狂涌出,带走生命的热度。冰冷的刀刃还嵌在骨肉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让我的灵魂颤栗。


    那人复杂的神色、杀手狰狞的面目、众人怒吼着扑上来的身影,所有的景象都在旋转、褪色。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下滑落。阖上眼的瞬间,黑暗如同粘稠温暖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温柔而安宁地包裹上来,隔绝了所有的痛楚、悔恨、斥责,也隔绝了他那双碎裂的眼睛。


    钦察儿可汗说过,我会死在我最惧怕的事物里。意识消散前,一个念头轻飘飘地浮起。可我却觉得,为血赎而死,是一个再美满不过的死法了。


    我朋友说有点太平淡


    我感觉不出来呀,平淡的幸福不好吗?你们觉得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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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漠然施救.恩仇一刃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