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苦行僧

作品:《卿梦

    许卿想起年前在那座城市时的情景:交完最后一个季度的房租,钱包里只剩下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像两片枯叶。


    前一份工作的老板卷款跑路,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榨干了许卿最后一点微薄的积蓄和指望。


    新工作?投出的简历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份最基础的、廉价的劳动力活儿,在年关将近的萧条里都显得奢侈。


    手机屏幕总是突兀地亮起,是章女士的信息,永远雷打不动的夺命几连问:“瘦点没?好看了没?怎么就不知道打扮打扮?钱呢?存了多少?”


    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但章女士乐此不疲,仿佛通过这种追问能确认女儿的价值。


    至于女儿在陌生的城市吃没吃饱、穿没穿暖、有没有受委屈?似乎从未是她的考虑范围。


    实习开始,许卿就没再要过家里一分钱,再难,牙咬碎了往肚里咽。


    焦虑像冰冷的蛇,缠绕着胃,也勒紧了神经。某个瞬间,一个数字带着蛊惑的魔力撞进许卿的视线——某个隐秘网站角落,一个陌生男人的私信:“一小时,5000。”


    五千块。像一记闷棍敲在许卿的天灵盖上,眩晕伴随着强烈的自嘲。她曾对物质嗤之以鼻,如今却要亲手将自己标上价码?真是莫大的讽刺。


    把自己卖了?呵,这倒是个……不错的寻死理由。


    她去了。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城市的霓虹在暮色里流淌,车灯汇成刺眼的河流。行人步履匆匆,奔向各自或温暖或冰冷的“家”。


    许卿站在喧嚣的路口,像一块突兀的礁石。


    那扇未知的门后是深渊,这一步踏出,她就彻底弄丢了自己。她的信仰是那点可怜的初心和底线,丢了它们,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


    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又被她狠狠咽下。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


    风吹在滚烫的脸上,竟带来一丝奇异的解脱。还好……还好没有如果。否则,明天报纸的社会新闻栏,或许会多一条无人在意的短讯。


    为什么宁可站在深渊边缘,也不肯向家里张一次口?


    哥哥许棣像台永不满足的提款机,总能以各种名目从章女士那里榨出钱来。


    每一次,章女士都骂骂咧咧,每一次,钱还是递了出去。许卿受不了那刻薄的责骂,受不了家人眼中流露的算计与厌烦,更受不了自己成为亲戚饭桌上的谈资和笑柄。


    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是她仅存的盔甲。


    朋友?疫情之下,人人自危。黎歌是她仅存的浮木,可浮木自身也漂摇不定。


    许卿不愿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她可以坦然地走向死亡,却无法忍受亏欠。


    亏欠意味着羁绊,意味着还要挣扎着活下来偿还。她不想有下辈子,更不想这辈子再背负更多。


    “拧巴得要死。”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是那个曾陪她挤在蒸笼般顶楼单间、靠甜饮料汲取能量的女孩说的。


    她说许卿:“清醒又糊涂。明明想好好活,生活却处处是坑。你明知前面是火坑,还偏要探半只脚进去试试,最后又能自己爬出来。”


    精准得像把手术刀。


    比如大二暑假那个绝望的夏天。学校临时变卦,断了留校兼职的路。家里,许棣像块阴云笼罩着,许卿宁可在陌生城市流浪。


    一份“客服”的诱饵,把她钓进了一个包住的陷阱。到了才知是网络陪聊,客户清一色是隔着屏幕都能嗅到猥琐气息的男人。打开视频的第一眼,生理性的厌恶让她直接把手机扔了。得,工资泡汤,还得“感谢”人家收留两晚。


    她拖着行李箱,沿着滚烫的公路漫无目的地走,像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垃圾。


    后来,阴差阳错,她踏进了一家即将开业的商K,交了三百块“食宿费”。


    那是个巨大的**孵化器。


    没开业的日子,她们像待价而沽的货物,每天在冷气充足的包房里“打卡”,听经理用令人作呕的“励志故事”洗脑——一个被主管□□的小姑娘,转做“佳丽”,两年就买房买车了。


    台下,大多是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女,眼里的光被“买包包”、“换手机”的虚幻承诺一点点蚕食。


    许卿在经理洗脑的时候频繁打断抬杠,她本不是个话多没礼貌的人。但好在,经许卿的打断,她所在洗脑批次下海的人最少。


    经理的目光像黏腻的油,在许卿身上打转,欣赏她的锋利,又恨她搅乱自己的“大业”。


    他派了个主管来提出“包养”她,开价两万。


    许卿早就知道那个主管有女朋友,也知道这是他们的手段。


    她冷笑着把“辞职”两个字甩在他脸上。


    试营业那晚,一个被挑选去“陪酒”的清纯女孩,凌晨三点穿着不合身的抹胸短裙和高跟鞋,在闷热的宿舍里踉跄着进进出出,反复念叨着:“我今晚挣了500哎……”


    看着女孩,许卿觉得悲凉。花一般的姑娘,是别人明码标价的“乐子”。


    许卿曾试图拉住一个刚考上重点大学想找份兼职的女孩,告诉她这里的黑暗。


    女孩听进去了,临走塞给她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说是妈妈给的。第二天,许卿发现微信好友列表里,那个名字消失了。


    许卿攥着那个苹果,指尖冰凉。是了,她是别人光明前程上的污点见证者,该被彻底抹去。


    她理解,心口却像被剜掉一块。‘她是见证者,不是污点。’


    离开商K,许卿和一个同样清醒的女孩在主城找了份人事工作。


    很快,她看清了套路:把求职者大老远骗来,只为刷人头、骗补贴、拉销售。良心值几个钱?在许卿这里,值她被扣掉的几百块工资。


    她加了求职者微信,如实相告:“学历不符,来了是做销售,能接受再来。”


    即便住在滚烫的顶楼,天天洗冷水澡,听着邻居的咒骂,她也挺直了背。


    那点良心,是她夜里能安眠的凭据。


    再后来,电话销售的短暂经历像场讽刺剧。她克服对打电话的厌恶,声音里的某种特质让接通率和加微数在几百人中冲进前五。


    希望刚冒头,直属上司——那个看她不顺眼的女人,一声不吭删掉了她系统里辛苦积累的六十多个有效客户。质问时,对方竟颠倒黑白:“我以为你不要了!”


    许卿想起她删除男同事客户时的多番确认和小心翼翼。无言以对后,对方反倒气势汹汹:“你想怎样?”


    还能怎样?许卿提出离职。然后转身走入风雨中。


    暴雨砸在脸上,她甚至想大笑。那点业绩,那点微薄的希望,被碾得粉碎,只因为她的“不合群”,她的“不懂守拙”,她那该死的、不肯弯下的脊梁。


    领导那句评价没错:“她背永远那么直,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她弯腰。”


    便利店夜班卸货,一百多箱饮料矿泉水堆成小山。许卿看着那堆箱子,眼眶发热,咬着牙一箱箱挪动。手臂麻木,腰像要折断,汗水浸透工服。


    结束那一刻,她扶着墙,大口喘气,背依旧挺得笔直。


    脏的是人心,委屈咽得下就咽,咽不下……她还没想好。但弯下脊梁,跪下求生?绝无可能。这是她给自己划下的生死线。


    也曾被某之家服装店骗去做苦力,穿着新衣服去,迎接她的却是满屋装修垃圾。


    沉重的冬装压得她手臂颤抖,痛经提前来袭。请假被店长讥讽是“装病去兼职”。


    许卿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只要求结算工资走人,结果连那点血汗钱都被克扣。劳动仲裁?她耗不起那个时间和心力。


    许卿不是不努力。做过销售,晕车晕得天昏地暗;做后勤,一人扛三人工作量,崩溃自愈循环无数次,做好的报表被轻飘飘一句“不重要”否定;做前台,日夜颠倒熬垮了身体。


    爷爷出殡,山路走不到一半就腹痛晕厥,被送回家。


    没能送爷爷上山,成了父亲心里解不开的结。


    那天凌晨的心绞痛,她相信是爷爷的感应;躺在家中床上再次绞痛时,她默默对爷爷说:“对不起啊爷爷,不是不想送您,是真疼。再走下去,怕是要去陪您了。” 那痛,竟奇迹般消失了。


    高中时的豪言壮语——要自己挣那20万“彩礼”给章女士——如今像个苍凉的笑话。


    工作后才懂,存钱难于登天。那笔钱,对一个普通家庭是座山,哥哥结婚时,父母一样要愁白头。


    可谁会在乎她的角度?


    拧巴,清醒,糊涂,在坑边试探又爬回。她像颗顽石,被生活反复冲刷,磨掉了棱角,却磨不平骨子里那点硬气。


    只是这点硬气,换不来温饱,也填不满章女士的期待。


    她看着镜子里依旧挺直的背,扯了扯嘴角。气质好?


    哪是什么气质好?


    是早把尊严焊进腰椎当钢筋!


    弯个腰试试?


    童年废墟直接塌方埋人!


    还有他,冮峯。那点若有似无的在意,像隔岸的星火。


    可他有他的家庭,而她……许卿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席卷而来。而她有病。这病,在心里,或许也在那具被透支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