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针脚与经卷》 梅雨季的温州像被泡在湿漉漉的棉絮里,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咸腥水汽。周叙踩着积水穿过蒲鞋市巷弄,帆布鞋的鞋底早已被浸透,冰凉的水顺着鞋帮往脚踝里钻。巷口的阿婆正坐在竹椅上摘杨梅,紫红色的果汁染紫了指缝,见她走过,扬手递来一颗:“小叙,今天的东魁甜得很。”
周叙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摸出两瓣橘子递过去,这是她早上在菜市场捡的摊贩丢弃的瑕疵品。“阿婆,我不爱吃甜的。”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角还沾着点昨晚没卸干净的睫毛膏。
阿婆接过橘子,目光落在她颈间晃动的玉佛上,叹了口气:“又去妙果寺了?你这孩子,心事重得压弯了腰。” 巷弄深处传来麻将牌碰撞的脆响,混着谁家收音机里播放的瓯剧《高机与吴三春》,周叙低头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帆布包里的香灰用黄纸小心包着,边角被汗水浸得发潮。上周她去妙果寺,住持摸着念珠说:“你父亲的业障,要靠你自身的福报化解。” 可她总觉得,那更像句安慰人的空话。十六岁那年,父亲把母亲推搡到煤球炉上时,佛祖也没显过灵。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 “妈” 字像根烧红的针。周叙走到拆迁区断墙后接起,母亲的哭声裹着电流刺进耳朵:“小叙啊,你弟在十八家赌场又输了三万!人家发来了照片,他被捆在铁椅子上,嘴角全是血……”
“我没钱了。” 周叙打断她,声音寒凉得像入了冬的瓯江水。上个月刚替弟弟还了两万赌债,那是她跑了三个月龙套,每天只睡四小时攒下的。
“你怎么能没钱!” 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你不是在拍那个什么宣传片吗?就不能跟老板预支?你弟可是你唯一的弟弟!” 背景音里突然炸响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是弟弟含糊的骂娘声。周叙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断墙上的裂缝里还卡着半片旧报纸,日期是三年前的 —— 那天她把父亲送进了看守所。
“我想想办法。” 她挂了电话,望着远处江心屿的双塔。晨钟刚过七点,蝉鸣已经在法国梧桐上织成密网,她从帆布包里摸出《心经》小册子,指尖划过 “观自在菩萨” 几个字,喉头发紧。
许沉川的缝纫机踏板发出 “咔嗒咔嗒” 的声响,针脚在牛仔布上连成细密的线。梧田街道的许氏服装厂已经有三十年历史,车间里的吊扇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款式,转动时发出快要散架的嗡鸣。他额角的汗珠滴在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小许总,这批服装的裤脚线歪了半公分。” 质检员把一堆裤子摔在他面前的裁床上,语气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旁边的缝纫女工们低着头偷笑,有人故意把缝纫机踩得震天响。
许沉川没抬头,拿起剪刀拆开线迹。三年前他提出要做原创设计师品牌时,父亲把合同摔在他脸上:“先在流水线上踩够一万条裤子再说。” 如今他踩够了三万条,父亲依旧每天锁着设计部的门,给他的 “工资” 是每月两千块的零花钱,还得看母亲的脸色才能拿到。
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 “苏晴” 两个字时,他的手指顿了顿。车间外的空地上,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正在踢毽子,恍惚间和二十年前重合 —— 扎着羊角辫的苏晴总爱抢他的毽子,然后躲进车间的棉絮堆里,他和妹妹许雨桐、沈墨几个人要翻遍堆成山的布料才能找到她。
“沉川?” 苏晴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罗马清晨的凉意,“我下周回温州。”
“嗯。” 许沉川把线头咬断,“需要我去接吗?”
“不用啦,我爸妈会来。” 她轻笑起来,“伯父说设计部缺个打版师,让我先帮忙盯着。”
许沉川望着窗外的教堂尖顶,小时候他们总在做完礼拜后,偷偷溜进教堂后院的葡萄架下分糖吃。苏晴的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次都会给他们带意大利硬糖。“挺好的。”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
“对了,” 苏晴的声音低了些,“我在佛罗伦萨看到有家面料厂在招合作方,你的设计稿……”
“先不说了,要出货了。” 他匆匆挂了电话,主管的哨声已经在车间门口炸响。十字架项链从工服领口滑出来,上面还沾着几根蓝色的线头。他把项链塞回去时,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像触到小时候教堂里的大理石圣像。
周叙的出租屋在仓桥街的老楼里,楼梯扶手积着厚厚的油垢,三楼的公用厕所总是飘着馊味。她推开门,一股檀香味扑面而来 —— 窗台上的佛龛摆着三尊小佛像,香炉里的三炷香正烧到三分之一。
墙上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试镜信息,最新的那张用红笔圈着:“许氏女装品牌宣传片女主角,要求:20-25 岁,有韧劲,会说英语。” 这是她昨天在劳务市场的布告栏上看到的,联系人电话打过去时,对方说老板特别强调要 “能吃苦的本地姑娘”。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成马尾,额角的碎发用发胶固定住。镜子边缘贴着张全家福,照片上十岁的她站在中间,父亲搂着母亲的肩,弟弟还是个胖嘟嘟的小孩。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戒赌成功时拍的,后来照片被母亲撕得只剩这一角。
手机响了,是剧组副导演:“周叙是吧?下午三点到许氏服装厂试镜,记得穿素净点。”
“好的,谢谢导演。” 她挂了电话,从床底下拖出纸箱,翻出唯一一条没起球的棉布裙子。裙子是去年在换季清仓时买的,四十块钱,领口处还有块没洗干净的油渍。她往油渍上拍了点遮瑕膏,对着镜子扯出个笑 —— 镜头喜欢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既倔强又无害。
下午两点半,周叙站在许氏服装厂门口。灰色的厂房墙面上,“诚信经营” 四个红漆字被雨水泡得发乌,门口的传达室大爷正趴在桌上打盹,收音机里放着《温州一家人》的主题曲。
她推开门时,铁链摩擦的声音惊醒了大爷:“找谁?”
“我来试镜的。”
“哦,进去吧,车间二楼。” 大爷指了指楼梯,目光在她的棉布裙子上停了两秒。
二楼的临时摄影棚里已经有五个姑娘在等着,个个穿着精致的连衣裙,其中一个正拿着小镜子补口红。周叙找了个角落的塑料凳坐下,帆布包放在腿上,里面装着她打印好的简历 —— 其实只有半页纸,写着 “周叙,23 岁,参演过《老街》群演,《温州故事》女三号”。
“你也是来试镜的?” 旁边的女孩凑过来,身上的香水味很浓,“我听说这次的投资方就是许家老板,要是选上了,说不定能签公司呢。”
周叙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自己没什么竞争力,长相只能算清秀,没上过专业的表演课,唯一的优势大概是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还有副能吃苦的身子骨。
导演终于来了,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剧本:“今天试镜的片段是第七场,女主角在车间里打工,发现弟弟偷了货款,两人争吵的戏。”
姑娘们轮流上前表演,有的演得声嘶力竭,有的演得眼泪汪汪。轮到周叙时,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临时搭的布景前 —— 那是堆着旧布料的角落,很像她家以前的储藏室。
“开始。”
周叙拿起一把剪刀,假装在剪线头。当 “弟弟”缩着脖子出现时,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不是害怕,是厌恶。
“姐,借我点钱。” 场务的台词说得结结巴巴。
周叙没抬头,声音平得像死水:“没有。”
“我真的急用!”
她猛地放下剪刀,眼里没有泪,只有红血丝:“你上次欠的五千还没还。”
“那是意外!”
“意外?” 她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碎玻璃,“从你十五岁偷邻居的存折开始,哪次不是意外?” 她上前一步,逼近场务,“我告诉你周明,这个月的工资是给妈交手术费的,你敢动一分,我就敢把你送进派出所。”
最后一个字说完时,她的手还指着场务的鼻子,指尖在抖。导演愣了几秒,突然拍手:“好!就是这种劲儿!”
周叙还没缓过神,就看到一个穿工装的男人站在摄影棚门口。他很高,肩膀宽阔,额角还带着点油污,手里拿着一卷卷尺,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许经理,您怎么来了?” 导演立刻迎上去,态度恭敬得过分。
许沉川没理导演,视线扫过周叙颈间的玉佛:“周小姐对佛教很有研究?”
周叙这才注意到他工装口袋里露出的书角,是本《圣经》。她拢了拢领口:“谈不上研究,求个心安。”
“心安不是求来的。” 他淡淡说完,转身对导演,“样衣做好了,试镜结束让演员去试穿。”
试穿样衣时出了岔子。场务端来一碟冰粉,说是许经理让给大家解暑的。周叙早上只喝了碗白粥,饿得胃发慌,拿起勺子就吃了两口。冰粉里混着椰奶的甜香,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冰粉里有糯米?” 她抓住旁边女孩的手,声音发颤。
“是啊,糯米冰粉。” 女孩不明所以。
周叙的视线开始模糊,喉咙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她想站起来找水,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倒下的瞬间,她感觉有人扶住了自己,带着机油味的手掌托在她的后颈,冰凉的金属划过她的脸颊 —— 是那枚十字架。
“快叫救护车!” 许沉川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她对糯米过敏!”
周叙在颠簸的救护车里醒过一次,看见许沉川正用剪刀剪她的袖子,他的工服上沾着她吐的秽物。她想推开他,却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他把撕开的工服下摆缠在她的脖子上。
“别乱动。” 他按住她的肩膀,语气比在摄影棚时柔和。
附一医的急诊室灯火通明。沈墨摘下听诊器,眉头紧锁:“喉头水肿,再晚送来半小时就窒息了。” 他瞥了眼站在角落的许沉川,“你这当老板的怎么回事?不知道演员有过敏史?”
“是我的疏忽。” 许沉川的工服还没换,上面的油渍和周叙的呕吐物混在一起,“她情况怎么样?”
“输液观察一晚。” 沈墨在病历本上写字,“对了,雨桐让你晚上回家吃饭,你妈炖了鸽子汤。”
许沉川没应声,目光落在病床上。周叙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嘴角有干涸的白色痕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颈间的玉佛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傍晚时,周叙的母亲带着弟弟找来了。许沉川刚从外面买了粥回来,就看见周母扑在病床前哭:“小叙你吓死妈了!” 弟弟周明站在后面,眼神躲闪,手里还攥着个没开封的烟盒。
“医生说她得住院。” 许沉川把粥放在床头柜上。
周母这才注意到他,上下打量着他的工装:“你是?”
“我是许氏服装厂的。”
“哦!许老板!” 周母立刻换了副笑脸,“多亏您救了我们家小叙!那个…… 小叙的片酬……”
周叙突然睁开眼,声音沙哑:“妈。”
“小叙你醒了!” 周母凑过去,“你弟在外面欠了三万,人家说明天不还就……”
“我说了我没钱。” 周叙别过脸,眼眶泛红。
“你怎么这么犟!” 周母急了,“许老板就在这儿,你跟他预支点怎么了?都是熟人!”
“我不借。” 周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狠劲,“要还你们自己还。”
“你个死丫头!” 周母扬手就要打,被许沉川拦住了。
“阿姨,她刚抢救过来。” 他把周母拉到走廊,“钱的事我可以先垫,但我有条件。”
周母立刻点头:“您说您说!”
“让她把宣传片拍完,片酬我按双倍算,抵债。” 许沉川望着病房里周叙紧绷的侧脸,“还有,别再让你儿子去赌场了。”
周母千恩万谢地拉着周明走了,走廊里终于安静下来。许沉川靠在栏杆上,掏出手机,苏晴的消息躺在屏幕上:“我到机场了,看到好多熟悉的广告牌。”
他回了个 “欢迎回家”,抬头望见妙果寺的方向。暮色中的寺庙轮廓模糊,隐约能看到飞檐上的风铃。急诊室的灯光亮起来,和寺庙的灯火在夜空下遥遥相对。
深夜的瓯江涨潮了,江水拍打着防洪堤,发出沉闷的声响。许沉川站在栏杆前,手里捏着那支没点燃的烟。手机里有两条未读消息,一条是苏晴发来的:“明天去厂里看看?” 另一条是助理发来的:“周叙的试镜通过了,合同按您说的双倍片酬准备。”
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他想起周叙倒下时的眼神,像受伤的小兽,倔强又绝望。佛牌的檀香味似乎还留在鼻尖,和车间的机油味、教堂的烛香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气息。
远处传来妙果寺的晚钟,十一点整。许沉川把烟扔进江里,十字架在月光下闪了一下。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总把佛经揣在兜里的女孩,在无数个被家庭拖累的夜晚,是怎么熬过来的。
江水继续上涨,漫过岸边的鹅卵石,像要把所有秘密都淹没在黑暗里。但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浮出水面,比如许沉川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比如周叙在昏睡中无意识攥紧的拳头 —— 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和这个在流水线上挣扎的男人,在温州这座潮湿的城市里,纠缠出一段漫长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