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针脚与经卷

    梅雨季的雨丝像被扯断的缝衣线,密密麻麻斜斜地坠下来,把温州的天空缝补得密不透风。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布料染料与霉味混合的气息,钻进服装厂宿舍的木窗缝隙,在墙角洇出浅灰的水痕。周叙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指尖反复划过沈墨那张便签上的歪扭笑脸,纸页边缘被掌心的汗水浸得发潮起皱,像她此刻拧成麻花的心绪。


    楼下突然传来货车倒车的鸣笛声,尖锐地刺破雨幕 —— 许沉川筹备了半年的 “瓯江系列” 原创发布会样衣,本该在今天进厂。她低头看着桌角那叠预付片酬,红色钞票上的金线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昨夜沈墨那条消息像根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她强装了三天的平静。


    二十万。这个数字在她脑海里盘旋,足够许沉川带着他那些绣着瓯江浪花纹的旗袍,在米兰时装周的展位上占个显眼位置,足够让 “瓯诗女装” 摆脱代加工的标签。可现在,这笔钱被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周明,填了赌场的无底洞。帆布包里的《心经》硌着腰侧,那些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的字句,此刻读来只剩讽刺。周叙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齿间溢出带着铁锈味的苦涩,喉咙像是被潮湿的棉絮堵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车间里的缝纫机声比往日稀疏了近一半。周叙抱着刚熨烫好的真丝面料经过裁剪区时,听见几个女工正躲在堆料架后窃窃私语,剪刀碰撞的脆响混着她们的议论声飘过来:“听说了吗?许老板把城东那栋三层仓库抵押了,就为了补上批纰裂真丝的亏空。”“苏设计师从意大利带来的订单要是黄了,咱们这小厂怕是撑不过这个夏天……”


    最年轻的那个缝纫工学徒突然压低声音:“我昨天看见许老板在办公室翻旧相册,里面有个穿旗袍的姑娘,眉眼跟那个周叙有点像呢。” 周叙的脚步顿了顿,面料的边角扫过冰冷的水泥地,留下道浅淡的水痕。她垂着头加快脚步,生怕被人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那些话语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苏晴站在设计部落地镜前调整领口别针,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这批样衣的刺绣成本超预算 30%。” 许沉川将财务报表拍在桌上,纸张边缘被雨水浸得发软,“城东仓库抵押手续办好了,先撑过这季度。”


    “为了个宣传片模特?” 苏晴转身时,珍珠耳环在日光灯下晃出冷光,“你当米兰时装周的邀请函是废纸?” 她指尖划过电脑屏幕上周叙的定妆照,“国际买家要的是辨识度,不是这种小家碧玉的脸。”


    许沉川的喉结动了动,工装裤口袋里的玉佛绳结硌着大腿。他想起周叙搬面料时发梢扫过他手背的触感,像片轻盈的玉兰花瓣。“她适合国内线。” 他弯腰捡起苏晴扔在地上的设计图,孔雀蓝旗袍的领口处,他偷偷加的玉兰花刺绣被红笔划得支离破碎。


    午休铃响时,雨下得更密了。周叙撑着把破了角的黑伞去医院给弟弟送药,帆布包里装着沈墨开的消炎药,药盒边角被雨水泡得发潮。沈墨的诊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他正趴在桌上写病历,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银灰色钢笔,笔帽上的划痕和许沉川设计图上用的那支一模一样。


    “周明昨晚又跑了。” 沈墨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空空的脖颈上,顿了顿,“玉佛呢?”


    “收起来了。” 周叙下意识摩挲着腕间的红痕,那是今早取下玉佛时,棉绳勒出的印子。她没说实情 —— 今早七点,母亲突然出现在服装厂宿舍楼下,不由分说抢走玉佛,说要拿去仓桥街的当铺换钱,还骂骂咧咧地说 “养你不如养块石头”。她的声音发颤,头埋得很低,不敢看沈墨的眼睛,生怕被他看穿自己家庭的不堪。


    沈墨忽然从抽屉里拿出张住院缴费单,推到她面前。单子上的金额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像串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仁发疼。“许沉川替你缴的住院费,” 他看着她骤然发白的脸,补充道,“包括周明之前欠的检查费。”


    周叙的指尖刚触到纸张边缘,就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她咬住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我会还给他,一定会还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与愧疚,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内心的煎熬。走廊传来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沈墨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玉兰树说:“有些债,不是用钱能还的。”


    回到厂里时,仓库正在卸新到的醋酸面料。周叙放下伞就去帮忙搬纸箱,纸箱边缘锋利,指尖突然一阵刺痛,指甲被划开道血口子。血珠刚冒出来,许沉川就冲了过来,攥住她的手往医务室跑,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他往伤口上撒止血粉的动作太急,白色粉末呛得她直咳嗽。“别碰这些重活,” 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她的指甲缝,那里还卡着点仓库地面的灰黑色水泥渣,“宣传片的配音稿改好了,去我办公室念念看。”


    许沉川的办公室比车间干燥些,墙角放着台老式除湿机,嗡嗡地转着。周叙坐在藤椅上等着,目光落在没关严的抽屉上,里面露出本棕色封皮的财务账本。她伸手去拿桌角的配音稿时,账本 “哗啦” 一声翻到某一页 ——“米兰参展费:200000 元” 的字迹被红笔划掉,旁边用蓝黑钢笔写着 “周明欠款”,字迹力透纸背,像是用了很大力气。


    周叙的呼吸瞬间停滞,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耳边只剩下除湿机单调的嗡鸣。她颤抖着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亲手毁掉了许沉川的梦想,而自己却无力偿还这份恩情。


    许沉川推门进来时,正撞见她蜷缩在椅子上哭泣,肩膀微微耸动。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转身倒了杯蜂蜜水递过来:“沈墨说你早上咳嗽,嗓子哑了。”


    周叙接过玻璃杯,指尖抖得厉害,蜂蜜水晃出杯沿,烫在手上也没知觉。“对不起,” 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与自责,“我会想办法还钱,就算去卖血,我也会还的。”


    许沉川别过脸去,望着墙上挂着的设计草图,工装裤的后袋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东西。“那笔钱本来就该花在该花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叙的心更痛了。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慢漫进办公室时,苏晴拿着份合同进来了。她的卷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意大利带回的香奈儿套装沾着泥点,显得有些狼狈。“意大利那边同意延期付款,” 她把合同 “啪” 地拍在桌上,目光在周叙和许沉川之间转了圈,带着种审视的锐利,“但有个条件,要求换模特,他们觉得周叙的气质差点,不够国际化。”


    周叙的身体僵了僵,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用换,是我自己要退出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自卑,“我本来就不适合,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她站起身,将撕碎的配音稿慢慢整理好,动作迟缓而机械,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许沉川抓住她的手腕,十字架项链从领口滑出来,垂在两人之间,冰凉的金属擦过她流血的指尖。“别闹。”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


    “我没闹。” 周叙轻轻抽回手,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许老板,谢谢你,但我真的不能再拖累你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蓝旗袍上,那精美的刺绣此刻却像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仓库的白炽灯亮起来时,周叙正在收拾东西。裁剪台的抽屉没关紧,露出个红色的小布包。她伸手去关抽屉时,不小心碰掉了布包,里面滚出枚用红绳编的平安结,结扣样式和她玉佛的绳结一般无二。她捡起平安结,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泪水滴落在上面,心中满是苦涩与感动。


    苏晴倚在仓库门框上,看着许沉川将样衣仔细收妥。“下个月米兰的机票,我帮你退了?” 她转动着设计图上的银色铅笔,声音里带着某种试探。


    许沉川的手掌按在熨烫好的旗袍面料上,指腹摩挲着绣线的纹路:“国内线发布会提前,你负责对接媒体。” 他没有看见苏晴转身时,指甲在合同封面上掐出的月牙形凹痕,更没听见她走出仓库时,压抑着的、长长的叹息。


    周叙在公交站台等车时,雨已经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雾。她抱紧双臂,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内心的绝望。沈墨的黑色帕萨特突然停在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他带着金边眼镜的脸。“上车。” 他拍了拍副驾驶座,语气不容置疑,“去妙果寺。”


    寺庙的晚钟刚敲响第七下,暮色四合,香炉里的青烟在雨雾中盘旋上升。住持正在给殿前那株百年玉兰浇水,青花瓷水壶里的水流过花瓣,带着清心的凉意。“玉佛有灵,但护不住不愿自救的人。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强求不得。” 他看着周叙空空的脖颈,手里转动着念珠。


    周叙跪在蒲团上,望着香炉里的烟飘向远处的瓯江。江面上货轮的鸣笛声断断续续传来,像在替某个没说出口的秘密,打着悠长的标点。她想起许沉川藏在抽屉里的平安结,想起苏晴审视的目光,想起母亲抢走玉佛时狰狞的脸,眼泪再次决堤。她觉得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在命运的洪流中随波逐流,无力改变任何事。


    许沉川的沃尔沃停在寺庙山下的竹林里,雨刷器有气无力地左右摆动。他摸出工装口袋里的东西 —— 那是枚新做的玉佛绳结,盘扣样式和旗袍上的一模一样,红绳被摩挲得发亮。雨打在车窗上,模糊了他望着寺庙方向的眼睛,玻璃上的水痕蜿蜒而下,像幅被洇湿的水墨画,藏着说不尽的心事。他望着寺庙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周叙能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只是因为同情,更是因为那份难以言说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