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针脚与经卷

    清晨六点半,温州的梅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布料染料的味道,填满了许氏服装厂的每个角落。车间的高窗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阳光穿透水雾,在地面投下斑驳而朦胧的光影。缝纫机的嗡鸣声从各个角落传来,此起彼伏,像是一曲永不停歇的工业交响曲,诉说着这座老厂房里日复一日的忙碌。


    周叙站在临时搭建的布景前,身上穿着苏晴设计的真丝连衣裙样衣。藕荷色的面料如流水般柔软垂坠,却在腰侧被别针刻意收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束缚感。她抬手想要整理领口的珍珠扣,却不小心刮到了锁骨,一阵细微的刺痛让她微微皱眉。这种贴身的剪裁让她浑身不自在,记忆不由自主地回到小时候 —— 那年她十二岁,偷偷穿上母亲压箱底的嫁时旗袍,窄小的领口和紧绷的腰身,让她喘不过气,还被父亲发现后狠狠责骂了一顿。此刻,相似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腰线再收一公分。” 苏晴踩着七厘米的细高跟走来,脚步声在水泥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她手中的卷尺划过周叙腰侧,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审视。苏晴的目光在周叙颈间的玉佛上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移到裙摆的开衩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许沉川要的是‘柔中带刚’的感觉,太松垮显不出风骨。”


    周叙下意识地攥紧裙摆,真丝面料在掌心滑出细碎的褶皱,仿佛她此刻纷乱的心情。她看着苏晴转身离开的背影,那一头精心打理的卷发和剪裁合身的职业套装,无不散发着优雅与自信。而自己,不过是从底层挣扎着想要抓住一丝机会的小人物。


    许沉川站在摄像机旁,正和摄影师激烈地讨论着打光角度。他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块淡蓝色的面料染料,那是昨天调试新色卡时不小心蹭上的。他不时抬眼望向周叙的方向,目光总会在她裙摆的刺绣花纹上多停留半秒 —— 那是他特意加上去的瓯江浪花纹样,每一针每一线,都寄托着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拍摄进行到一半,周叙放在道具堆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 “妈” 字像颗生锈的钉子,狠狠扎进她眼里。她慌乱地环顾四周,快步走到仓库角落接起电话。母亲的哭声混着麻将牌的碰撞声从听筒里传来,刺耳又揪心:“小叙,周明又被赌场扣了!人家说再不还那笔钱,就去厂里剪你的样衣,让你拍不成戏……”


    “知道了。” 周叙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一潭死水,可指节却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挂断电话的瞬间,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转身时,她毫无防备地撞进一片带着机油味的胸膛,许沉川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硌在她额角,金属的凉意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奇异地让她那颗狂跳的心安定了几分。


    “出什么事了?” 许沉川的声音压得很低,低沉而有力,仿佛带着某种让人安心的魔力。车间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周叙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像老式缝纫机的针脚,一下又一下,沉稳又密集。


    “没事。” 周叙强装镇定地推开他,发梢不经意间扫过他虎口的茧子 —— 那是常年握裁剪刀磨出的痕迹,粗糙却真实。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离开后,许沉川望着她的背影,悄悄把攥皱的面料样卡舒展开,眼神中满是担忧与心疼。


    苏晴坐在监视器旁,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点着屏幕上周叙的试拍画面。从意大利带回的设计稿摊在桌面上,最新款西装的衬里画着细小的十字架暗纹,仿佛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很上镜,” 苏晴对走过来的许沉川说,笔尖轻轻敲了敲屏幕里周叙紧绷的肩膀,“就是太放不开,像朵没舒展的玉兰,少了几分韵味。”


    许沉川没有接话,目光紧紧追随着周叙的身影。此时的她正在拍摄一组职场场景,穿着苏晴设计的烟灰色西装,剪裁合身的套装本该衬托出干练的气质,可她踩着细高跟的脚却总是不自觉地往镜头外躲,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与局促。许沉川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沈墨凌晨发来的消息:“刀疤强在服装市场有摊位,说不定会动厂里的货。” 一股担忧涌上心头,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午休时间,车间里的喧嚣暂时平息。周叙躲在堆满面料的架子后,啃着冷硬的包子。帆布包里的《心经》被牛仔布磨得边角发毛,那是她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唯一的心灵慰藉。忽然,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她抬起头,看到许沉川正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


    “沈墨说你过敏刚好,得吃点热的。” 许沉川将搪瓷杯递过来,显得有些随意。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电流通过,让他们同时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


    周叙低头抿着豆浆,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全身。不经意间,她瞥见许沉川工装口袋露出的设计图一角 —— 那是件改良旗袍的草图,领口的盘扣样式,竟和她玉佛的绳结一模一样。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宣传片结尾想加段独白,” 许沉川从口袋里摸出张折得整齐的纸,耳根微微发红,显得有些不自在,“你念念看。”


    周叙展开纸条,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瓯江的潮水退了又涨,就像女人的筋骨,在柔软里藏着倔强。”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仿佛能感受到写字人落笔时的认真与期待。突然,她想起昨夜在宿舍听到的动静 —— 苏晴站在走廊打电话,用意大利语说 “沉川的原创系列该加些国际化元素”。两种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下午的拍摄突然被一阵骚动打断。一批进口的重磅真丝出了纰裂,质检室里传来许沉川愤怒的吼声,穿透了整条走廊:“这批货要是砸了,秋冬系列全得拖期!今年的订单怎么办?” 周叙站在门外,看见苏晴快步走进去,从精致的手包里拿出一支钢笔,在质检单背面写了串米兰的电话号码,随后用意大利语低声安慰着许沉川。


    半个钟头后,许沉川走出来,眼眶泛红,却眼神发亮。他径直走到周叙面前,把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样衣塞给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充满期待:“换这个拍,刚调的新货。”


    夕阳缓缓漫过车间的高窗,为整个厂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拍摄终于收工,周叙脱下旗袍,后背的汗渍在真丝上洇出一片深色的云,仿佛她这一天的疲惫与煎熬都化作了这抹痕迹。苏晴踩着高跟鞋走过来,递上一只烫金信封,指甲上涂着的豆沙色甲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捏着信封的姿势优雅得像在参加时装周:“这是预付的片酬。”


    回到宿舍,周叙拆开信封,除了钱还有一张便签,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 是沈墨的:“已让市场监管的朋友留意刀疤强,别担心厂里的货。” 末尾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和他平日里冷峻的形象截然不同,带着点笨拙的温柔。看着这张便签,周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深夜,瓯江泛着碎银似的光,水波轻轻拍打着江岸。周叙坐在宿舍窗台,静静地看着许沉川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她摸出枕头下的玉佛,冰凉的玉石贴着心口,让她想起拍摄时许沉川悄悄把她的高跟鞋换成了低跟款,想起他关切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模样。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沈墨发来的消息:“许沉川把准备做原创发布会的钱,给周明还了债。” 周叙握着手机的手开始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玉佛上。她想起许沉川看设计图时眼里闪烁的光芒,那是对梦想的执着与热爱;想起苏晴说 “米兰时装周的邀请函已经寄到” 时的骄傲与期待;更想起自己永远填不满的家里的窟窿,像一个无底洞,吞噬着她的生活和希望。


    妙果寺的钟声从江对岸悠悠飘来,在夜空中回荡。周叙摩挲着玉佛上的纹路,第一次觉得 “缘分” 这东西,或许就像车间里的线头,看似散乱无章,其实早被命运的针脚悄悄串在了一起。


    许沉川站在服装厂门口,望着周叙宿舍的灯熄灭后,才缓缓发动那辆老沃尔沃。苏晴的短信在屏幕上闪烁:“我把米兰的合作方案放你桌上了,等你想通。” 车载电台里正播放着《温州一家人》的主题曲,当唱到 “苦过甜过都是生活” 时,他忽然在路边停了车,静静地望着江面上往来的货轮出神。江风拂过他的脸庞,带着些许潮湿的气息,他的思绪却早已飘远。


    沈墨坐在医院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他翻看着周明新做的 CT 片。周明骨折的左臂还没消肿,肋骨又添了一道骨裂的缝,触目惊心。他拿起手机,给许沉川发了条消息:“刀疤强那边暂时压下去了,但周叙早晚会知道你垫钱的事。纸包不住火,接下来怎么办?”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桌上的全家福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照片里,他和许雨桐站在服装厂老厂房前,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许雨桐穿着许沉川设计的第一件连衣裙,裙摆随风飘动,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玉兰花。沈墨用指腹轻轻擦了擦照片边缘的灰尘,心中感慨万千。他忽然明白,有些谎,从说出口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被潮水冲开,而他们的命运,也将因此发生巨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