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时无刻

作品:《善意的复归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韦桐亦问程祎,你怎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女鬼朋友们,程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对女鬼有什么滤镜?”


    韦桐亦把头靠在枕在程祎的腿上:“我觉得,能理解彼此的痛苦,就能做朋友。因为我能理解她们的痛苦,所以她们应该也不会为难我吧?”


    程祎没有否认她的说法,但她只问:“人都是好人吗?”


    韦桐亦摇头:“当然不,我觉得坏人要多很多呢。”


    程祎就说:“那鬼也不全是好鬼。你理解她们的痛苦,她们就非得善良地对你吗?有的时候理解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改变……”


    韦桐亦其实有些没太听懂,但觉得有道理。程祎有时会一股脑地往外说这样的话,说话的对象似乎不是她,而是一面墙壁,她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不过韦桐亦也知道,如果不是她自己在这里,程祎可能连这些话也说不出来。所以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程祎最后用一句话结束了那晚的谈话:“人是具体的人,鬼也是具体的鬼。交朋友之前,你要先学会保护自己。”


    韦桐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程祎还把她抱在怀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程祎在微微颤抖。那时韦桐亦产生一种很微妙的情感,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她不应该让程祎难过。


    她叫程祎的名字,抬手轻轻给程祎擦掉眼泪。这时她看见程祎颈间那条暗红色的疤好像更明显了点,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被绵嫂扯出了气管。她想碰一下,但又怕程祎痛,就收回手了。程祎的眼泪也冰冰凉凉,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没你想的那么安全……很危险的。”


    很危险的那个红衣女鬼,当然也不止这样一个鬼,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红衣女鬼的故事,韦桐亦从程祎那里了解了一些,后来又陆续知道了另外一些。


    大家叫她“绵嫂”,因为她向来是做惯了“绵里藏针”的事。程祎也觉得这个外号很贴切,因为她确实是死于一个男人的“绵里藏针”。那个男人诱拐了当时还没有二十岁的她,听说他们合伙杀了很多人。男人死在他前头,人们就说她还没有赎罪。听说她来到鬼界第一天依然是找那个男人,说要和他有个了结。她那时就偶尔疯癫,后来找了很多年也没找到,可能男人根本就没化成鬼。和她来往关系近的鬼,说她有时候会拿把刀到处跑,叫喊着要砍那个男人;偶尔又会幽幽地哭,不知道是在哭见不到男人了,还是在哭自己。


    韦桐亦久久没能说出话。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地说出你一定能理解别人的痛苦这句话?”程祎没有再流泪了,她垂眼看着韦桐亦,不是在质问,不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她只是困惑,她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种清醒的难过,“绵嫂从前也照顾过我,但她现在想杀你。你知道她为什么死掉了,但你真的能理解她吗?”


    “我觉得还是可以理解的……”韦桐亦小声说着,“她被那个人困住了……”


    “那么你也想被某个人困住吗?无论活着,死了,甚至是做鬼,也围着那个人团团转?”


    韦桐亦到这里大概明白了程祎想说什么,可能从她拒绝带走自己的那一刻就是这么想的了。程祎想让她做自己,仅此而已。


    “我有一个故事想画出来,我带你去看……”韦桐亦拉拉程祎的手,想从程祎身上跳下来,却感觉身体很僵硬。她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那条畸形的右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深深折断一截,白布裹了很多圈,但依然可以看见往外渗的血。再往上,覆盖着青色血管的皮肤上印着一个黑手印。


    她愣了半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感知不到疼痛。有什么顺着脸颊滴了下来,她抬手去摸,也是一手冰凉。


    “我死了吗?”韦桐亦轻声道。


    程祎闭眼,抵着她的额头:“绵嫂…她的诅咒太深,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我好像听见她说让我下去陪什么男人,所以我变不成鬼了?”


    程祎咬牙,她把韦桐亦抱起来,往外面飘去:“不是说要给我看画,现在说说吧。趁……还有时间,来,是个什么故事呢?”


    什么故事,其实还没有想好,但也是个复仇的故事。只是这个女孩她有着程祎的黑发和韦桐亦的苹果夹子,接下来她还会遇到很多女孩子,韦桐亦希望她遇到的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她会受到很多来自她们的帮助,当然也会一直帮助她们。


    “听起来挺无聊的,是吧?没有打打杀杀,没有忍辱负重,没有牺牲,没有流血,算什么复仇呢……”韦桐亦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消散,她的注意力渐渐无法集中了。她努力转动眼珠,想聚焦在程祎的脸上。


    程祎很认真地听完,她笑着,虽然笑得很勉强:“……真想看你把这个故事画完,你肯定能画得很好。”


    我会的,如果给我机会的话。韦桐亦心想。灵魂没办法在这里停留这么久,能最后和程祎说这么久的话已经很满足了。她最终还是开口:“那么,就到这里……”


    韦桐亦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她抬手去摸程祎的颈部的伤,发现从那处伤开始,往下的皮肤已经可以穿透手指了。程祎的眉头隐隐皱着,像是在努力地忍着什么。


    程祎也在和她一起消散,为什么?


    她呆呆地看向程祎身后,那里站着一个人,活人。身上罩着一件松垮的道袍,手中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嘴里念念有词。


    ……驱鬼师?


    “我们进柜子里躲着,程祎……”韦桐亦的眼眶干涩,她流不出眼泪,她失控地大叫起来,努力地想要抱住程祎,“我不要你消失,凭什么,我不要!!”


    可能是从那场直播之后有人陆续离奇死掉开始,或者更在之前,这栋房子也终于被盯上了。她们身后这个,倒也不是一个多厉害的驱鬼师,但偏偏刚好撞上程祎和绵嫂打完一架,最虚弱的时候。


    鬼的存在说到底,依然是执念。韦桐亦死了,程祎万念俱灰。被超度就超度吧,轮回一次,她再去韦桐亦。


    下一次肯定能救你……


    大量回忆的碎片直直地刺入韦桐亦的脑海,她知道那是程祎的记忆。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程祎站在这个房子的阳台,手里拿着刀,正对着已经落了一半、只剩下一半余晖的太阳,用力地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


    程祎的名字并非是程祎,而是程漆。她觉得这可能是一个诅咒,她在中午十二点出生,本来应该度过炽热灿烂的一生,却面临一片漆黑。


    程祎不是长在农村,而是小时候被拐来的。不知道是几几年几月几日,再睁眼时温柔抱着自己的奶奶不见了,只看见面容冷漠的陌生人,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她开始长时间受到村里人的虐待,漫长地、绝望地。程祎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甚至不能记起具体的细节,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活了还是死了,或许这两种状态也没有分别。


    某天,有个女记者来村里走访调查,程祎那天被大人关在柴房里。她看见记者在附近拍照,很想出声求救,但她怕自己会害了记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蹲在紧闭的门后哭。这个细弱的哭声吸引了记者。后来她想,记者应该是提前调查过,有了线索才会找过来,不然那天不会那么聪明给她递纸条,让她不要害怕,等自己来接她。


    她最终在那名记者和很多人的帮助下,把那些人都告上了法庭,一一判刑。程祎躲回了人群中,她以为自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继续盯着她。她看到一些报道,发现罪犯中有人翻供,也有“专业人士”不断地挑出证据中错漏的部分,质疑法院宣判的不公正。


    “请程某出来,再次调查,我们需要真相。”


    “真相大白的那天究竟还有多远?”


    “真相!给我们真相……”


    “真相……”


    声讨太多了,程祎有时自己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她产生一种错乱的感觉:到底是谁在被欺骗?或许真相根本不重要,只是谁也不肯放过她,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段日子,想起自己被关在看不见太阳的地方。盯着她的那些陌生眼睛好像换了一批,但为什么依然要盯着她?


    为什么我努力地要逃出来,等来的却是这个?


    程祎的死因是自杀,在一个黄昏时刻。那时她已经改名叫程祎,可消失掉的“漆”依旧给她指向通往死亡的路。作为鬼回到这个房子的第一天,她告诉自己,我的复仇已经结束了。


    但我却依然、无时无刻不处在复仇之中。


    程祎贴在韦桐亦的耳边说:“你不要难过,其实我等这天已经很久了。本来很期待这天到来的,但是遇见你之后,突然又不那么想了。”


    “……那怎么办?”韦桐亦叫得嗓子哑,哭得无声,她终于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孩,在这种时刻她无能为力。她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但她没有想过程祎会消失。她一直、一直都不想和程祎分开。谁知道轮回一次还能不能再遇见?谁能去赌这个可能性?


    对,她不想和程祎分开。不分开就好了。


    她们紧紧抱在一起,直到因超度产生的白光消失。


    后来,据说有人在这栋楼附近见过一个奇奇怪怪的女孩,但不像活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浑身起鸡皮疙瘩。有鬼也见过,跑去跟鬼王说不知道是不是孤魂野鬼,让鬼王给她登记入册。鬼王后来亲自去房子那里找,但没找到。


    再后来,房子被推倒,建起了一个度假村。有段时间流行一个不好的传言,说女厕最后一间闹鬼,度假村的生意都冷清许多。


    韦桐亦坐在度假村中心的大树上,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似乎在和谁聊着天,但身边一个鬼影也没有。当然也没有人看见她。


    她说:“程祎,看来又有鬼被罚去厕所值班了。”


    人和鬼都听不见接下来的声音,但韦桐亦的脑子里那个声音很清楚。


    程祎叹了口气,用有些无奈的语气说:“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