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埋伏

作品:《炮灰他名垂青史

    全部,也就是说他和楼缜方才所有的对话都被楼川听见了。


    想起楼缜方才刻意压低声响的举动,沈暄问楼川,“楼缜知道这些话会被你听见吗?”


    楼川瞧了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他是个警惕的人。”


    是啊,楼缜是一个警惕的人。他明知道楼川武艺高强,耳聪目明,能把他在院子里和沈暄说得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还是选择“相信”楼川为他营造出的假象,将那些话脱口说出。


    沈暄哂笑一声,“丹王殿下还真是心思玲珑。你说,他这么做,是不是想从内部瓦解我们的关系,让我们俩虽然同路,但是始终相互怀疑。”沈暄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想了想又说:“这招还真是一石二鸟,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你我相安无事一同回京,但他清楚,你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又不是个傻子,很可能在路途中你我便起冲突分道扬镳。要么你把我杀了,干脆就把整个沈家推到他那边,要么我暗中观察你这一路上的一举一动,再通过我姐姐,将这些消息收入囊中。”


    楼川却说:“你何止不傻?”


    沈暄转眼看向他。夜色将他的眼睫浸得湿漉漉,雾蒙蒙,仿若静谧而闪烁着银光的春夜池水。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耳垂,赧然问他,“你听出来了?”


    “嗯。”楼川的视线又投向远方。沈暄方才他们是在径州附近相遇的话,既迷惑了楼缜,又向楼川传递出一个讯息——相比楼缜,他更信任楼川。


    “为何?”楼川问他。


    这其中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楼川是唯一知道他并非沈暄的人。在眼下这种境遇中,他可以向楼川传递消息,同样,向楼缜求救那也是轻而易举。他可以在此脱离开楼川,就算回京之后,楼川将他孤魂野鬼的身份昭告天下,但当所有人都因为种种利益原因,咬死“沈暄”就是沈暄的时候,反而楼川会变成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疯子。所以这是一个原因,却不会是最关键,最紧要的原因。


    沈暄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默然片刻,他说:“我不喜欢楼缜。”


    楼川敏锐察觉到他话音里浓烈的情绪,他问:“因为那两个女人?”


    沈暄摇摇头,“跟几个女人都没关系,一个人若不是衷情,哪怕全天下只剩下一个女人,他的心思也不会全然在她身上。我就是讨厌他,明明已经娶了我姐姐,去也不肯全心全意对他,明明是自己起了色心,却又将一切都粉饰得冠冕堂皇,将错处全都归结到其他人,甚至是无辜的人身上。”他掀起眼帘,目光中带着无奈了一点点细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恐惧。他说:“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远远要比你更可怕。”


    或许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原因,暗淡天光下,沈暄的面色更是苍白得恍若白瓷。


    楼川定定望着他,片刻,说:“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


    “是啊。”男人都是这样,尤其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男人三妻四妾更是寻常。沈暄自然也清楚这些,可就是因为心里太明白了,所以对于沈昭选中这样一个男人,以后可能被迫与其他女人共事一夫的处境才更感受到无力和可悲。他对楼川说:“你以后也会是这样的吧?三妻四妾?”


    说的像是疑问,实际却是肯定的语气。


    谁料楼川却反问他,“你觉得可能吗?”


    沈暄恍惚一瞬,道:“什么?”


    楼川却没再继续回答下去,他从腰间解下一个东西,沈暄定睛一瞧,才发现那是一个不知何时被他佩戴上的银色酒壶。月光柔软的光芒落在壶身上,与其本身的光泽混杂一处,反倒将什么都模糊得看不清了。


    楼川仰头喝了口酒,沈暄才想起来,楼川也是三妻四妾这种规则下的受害者。尤其他的父亲还是皇帝,他的痛苦反而变成了世界上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好出身”,连想要诉苦都无法被人同情。


    于是看着楼川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怜悯。楼川喉结动了动,将酒水咽了下去。垂头想要和沈暄说话的时候,却不妨瞧见这种眼神。说来奇怪,他分明是最讨厌旁人怜悯的,可看见沈暄的眼神,他却并不感到冒犯,甚至还有些想笑。


    “这是什么眼神?”


    沈暄赶紧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装傻充愣道:“:什么什么眼神?”


    好在楼川也没有追问。楼川只是说:“没什么。”然后又对沈暄说:“你以后必然不会像楼缜一样。”


    沈暄想,这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基本素养,楼缜这样的封建残余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但他没有说,而是怀着某种很诚挚的心情,对楼川郑重其事说:“你也是,一定会找到一个你全心全意喜欢,也全心全意喜欢你的人。”


    楼川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轻轻一笑,虽然明知沈暄身上没有酒壶,还是冲他举了举杯,“借你吉言。”


    ……


    两人后来还在廊下站了良久,说起了楼缜请求楼川帮忙的事情。原来是楼缜考察过后,觉得自己的实力不能剿匪,于是请求楼川帮忙。


    沈暄不觉得楼缜会是这样一个“谦虚”的人,肯将皇帝喂到他嘴里的功勋拱手让人,但楼川的武力值他也并不怀疑,所以翌日清早,他在墨砚的帮助下上完药出来之后,看见楼川的屋子里空空荡荡,也不觉得奇怪。


    左不过是一帮农民起义罢了,没有什么实力,也不至于如何罪大恶极,最好最和平的办法无疑就是招安,应当不难解决。


    但出乎意料的是,未时末,竟然有穿着楼川亲卫服饰的小兵满身是伤地回来说,那帮土匪抵抗一阵,发现实力不如俨王之后,竟佯装撤退,将楼川一行人诱入山谷之中,又在高处推下乱石,俨王的手下死伤惨重,连俨王都不知踪迹。


    当时沈暄正被楼缜邀请到书房和一帮官员一块听他楼缜讲话,听闻消息的时候,当即心跳一滞,险些跳了起来。但好在他理智尚存,死死握住尖锐的桌角才没当着众人的面失态。


    趁着楼缜和其他官员乱作一团,沈暄定睛去看那小兵。那是一个生面孔,沈暄没见过他。他在心里暗暗记下,然后就听楼缜着人备马,要前去营救楼川。


    众人当即往外涌去。楼缜来到沈暄身边,让他不要惊慌,先回房间等着。但是沈暄抓住楼缜的手臂,坚定看着他说:“我也要去。”


    楼缜面露迟疑,问他,“你与三哥不过萍水相逢,何故涉险?”


    此时还要试探的态度让沈暄更加确定了其中定然有诈。他不动声色,说:“俨王殿下到底护送我一段,说得重些,便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哪有恩人出事,反倒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是……”楼缜还待再说,沈暄打断了他,“我只是跟在殿下身边罢了,不会冒险上前去拖殿下的后腿。”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门外就有下人来报,说马已经备好。楼缜无法,只好同意,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对沈暄说:“你一定要跟紧本王,否则若是出什么事,本王无法跟昭儿交代。”


    沈暄说:“我知道。”


    一行人当即出门。


    径州除了地理位置优越,土地条件也是极佳。多平原,土壤肥沃,西北方位伫立着一条海拔不算高的山脉,这使得即便冬日时,气候条件也不会太差,还能种植一些耐寒的作物。


    商贸、种植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因此也有俗语称,“宁在径州做乞丐,不去荣京做大官。”径州富饶堪比皇城。若非天灾,当地百姓根本不会选择落草为寇。


    楼缜策马,抽空和沈暄说:“那些匪贼的落脚之处就在西北侧的山上,也是本王疏忽,忘了那里地形条件复杂,竟然没有多嘱咐三哥两句,若是出了什么事……”


    沈暄心里本就忐忑,听他这话,更多了几分烦躁。沈暄想,‘你要不会说话就闭嘴。’但嘴上却说:“丹王殿下实在忧心过多,俨王又不是傻子,出个门还要千叮咛万嘱咐。”


    沈暄不太会骑马,出门前临时让墨砚教了他些要点,此刻马速飞快,狂风卷乱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清俊严肃的脸。


    楼缜最终叹息一声,说:“但愿是本王多心。”


    一行人一路策马狂奔,出城之后又到径州的驻军之所召了一队将士跟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小兵口中的埋伏之地。


    只见此处群山耸立,崖壁两侧郁郁葱葱长满野生的青松。因为天气寒凉,本该脆嫩的颜色变得幽深,远远望去,好似一片深绿的浓云。


    的确是个埋伏的好地方,有植被的遮挡,向上看根本看不清人影。


    楼缜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众人放慢速度,小心为上。众人便依言屏息凝神。越是靠近,越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惨状——山路曲折蜿蜒,能看清的道路中间几乎每一处都伫立巨石,每一颗上面又都沾有斑斑血迹,有些下面,甚至还压着断肢残骸。不少跟出来的径州文官哪里见过这样的惨状,当即发出阵阵抽气的声音。不知是谁义愤填膺,怒斥匪贼心性残忍,竟敢对王爷带的兵痛下杀手,分明是视皇权和国法为无物……


    还说了些什么,沈暄也没心思去听了。他强行从看见眼前惨状的震惊中镇定下来——前世心脏病带给他的唯一好处就是这个。他心脏不好,情绪起伏不能过于激烈,因此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他都能快速从个人情感中抽离出来,换成更理智的态度。


    此处情况令人触目惊心不假,但越走过来沈暄越觉得不对劲。楼川清早便出发,就算再怎样和匪贼纠缠,一帮武将,竟然需要耽误到未时才被引来此处吗?除非是……


    除非后面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尚未完全成型,忽然有刀兵相撞的声音从前方的转折处传来。沈暄眸光一紧,正欲上前去看,忽然楼缜下令手下的士兵清剿匪患。


    分明不知道对面的是谁!


    “不许!”沈暄此刻也顾不得其他,调转马头拦在楼缜面前。他紧盯着楼缜,皱眉道:“眼下还没确定那边是敌是友,怎可贸然举动!”


    楼缜也收起了先前一直以来的宽和,对着沈暄怒目。他指着身侧楼川的“亲兵”和满地疮痍说:“还要如何确定?人证物证具在,眼下还在此处的,除了匪患还能有谁?那是本王的亲皇兄!”


    这一声吼得撕心裂肺,全然是对兄长受伤甚至死亡的痛苦和愤怒。后面听不清他们之间对话的,也要被这一下唬住。


    太急了,电光火石间,沈暄脑海里冒出这三个字。


    但根本来不及深思,他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权力的富家公子,士兵们绕过他纷纷往前冲去。只是刚绕过转弯,沈暄这边便听见接连不断的惨叫声。


    众人霎时有些慌乱,忽然有个什么从转角处飞了出来,接着刚与沈暄擦肩而过的一个士兵便满脸是血地逃回来,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有一把钢刀飞出来,精准钉进他后心的位置。力道之大,那人几乎是飞着摔在满地碎石之上。


    此时楼缜终于意识到什么,但他仍旧下令众人往前推进。


    山道本就狭窄,此处尤是。对面的人刚露出一点身影,又被强势推了回去。厮杀之声更甚。


    沈暄看了一眼面色冷凝的楼缜,知道他此刻根本不会听自己的。心一横,干脆脱离开楼缜亲卫的保护范围,策马也冲向对面。


    “阿暄!”楼缜高喊一声,或许是为了在手下人身边展现出自己重情重义的一面,竟追了上来。


    沈暄回头看了一眼,又重重甩动缰绳加速跑开。青色薄雾般的罩袍擦过楼缜的指尖,沈暄冲进人群之中。只是他马术不精,为了不撞倒别人或者说为了不让别人把他撞翻,他只能一路高声喊着让开。


    狂风将这位贵公子平时的气度吹得消失殆尽,冲上来的时候竟又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众人纷纷为他让出一条路。


    穿过眼前的层层阻碍,在前面终于宽阔一些的地方,沈暄看清了对面被挡在中间的人——正是楼川!


    沈暄松了口气,勒马降低马速。刚要开口高声宣告楼川的身份,忽而一支长箭从后方擦着沈暄的耳朵直指对面的楼川。


    箭矢擦过带来一阵裂帛般的破风之声。沈暄毫无防备被惊了一下,同样受惊的还有他身下的马。只听一声嘶鸣,那马尥了一下蹶子又撒野冲了出去。沈暄险些被这一下甩到地上,回过神之后赶忙紧紧抓住缰绳,试图去控制马匹。但受了惊的马哪里是他能控制住的,他只能在马匹的左冲右突中,微微伏在马背上,尽力保持平衡。


    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马为了跑得更快,试图把背上的累赘甩出去,沈暄几次差点摔下马背。忽然,马又抬起前蹄,几乎人立起来,让人毫无防备的动作使得缰绳一下子从沈暄掌中脱出。他惊叫一声,闭眼下意识大喊前方不远处的人 ,“楼川!”


    然后他就被揽着腰提了起来,整个人落在了另一匹马上。


    后背抵住一片宽厚的胸膛,隔着衣衫和骨肉,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和自己此刻狂烈的心跳。风声还在耳边作响,楼川策马的动作并没有停,同时从声音也能听出,沐剑、朱大哥和其他几个亲卫,正在护送楼川和他冲出重围。


    跑了不知道多久,到隐约听到身边有人说了一句“好了,没跟上来。”沈暄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猛然回头,正对上了楼川此刻垂眼看他的复杂视线。


    沈暄第一次体会到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明明是自己劫后余生,但看清楼川脸的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脱口而出一句“我就知道你没事。”


    楼川盯了他片刻,又抬头看路,不置可否地哼了声,像是不屑,又像是说“嗯”。


    沈暄也不觉得尴尬,相比于在楼缜身边,要时时刻刻关注那人的细微表情,担心他会不会随时算计,和楼川在一块呆着,还是很让人放松的。


    倒是一旁的沐剑追了上来,玩笑说:“看不出来沈公子还有这样的魄力。”


    沈暄侧目看他。长时间的厮杀之后,沐剑的发型有些凌乱,英俊的面庞上海沾着几滴血迹。沈暄坐直了些,摆出沈家公子的架子,说:“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弟弟。”


    跟在楼川身边的几个人都笑出了声。


    楼川未发一言,倒是抬手推正他的脸,泼凉水说:“差点都被踩成肉泥,还摆起谱来了。”


    沈暄又抬头看他,不悦说:“你说话还真难听。


    楼川垂头给了他一个极具“威胁”的眼神,沈暄又闭上了嘴。


    但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今天这件事疑点太多,逃出生天之后,沈暄终于有机会复盘之前的事,他转头又问楼川,“今日报信那人,是你的亲兵吗?”


    楼川没说话,倒是旁边的沐剑接了一嘴,“是兵,但算不上亲兵。”


    “我就说。”沈暄道:“他今日出现在大堂上的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


    沐剑正要说话,却听楼川无不刻薄地开了口,“你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人人都要认得你?”


    闻声沐剑等人都安静下来,尴尬之中,慢慢落后楼川半个身位。


    方才受埋伏的地方是两座山峰之间的一片通道,地方不算大,但却是通往后山的唯一坦途。他们从中折返出来之后,视野开阔许多。山的背面是一片荒原,长满枯草。目光所及之处,有不上看上去像是流民逃亡时用来栖身的破布棚。


    沈暄还保持着那个扭着头的姿势,眼中被楼川占了个满满当当,只有余光中残余楼川颈项旁侧露出的一点白色的山顶和暗淡的天。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不知为何,楼川此时的心情,不好得很明显。明明刚才将沈暄从混战中带出来时还不是这样的。


    沈暄沉默片刻,倒也没有生气,将自己方才没说完的话接着说:“……我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是想说,你在军中也没刻意隐藏过我的行踪,旁人就算不知道我是谁,也会因着好奇,多注意我两眼,至少也会有个印象,而不会像他一样,看我的眼神只有陌生,所以我从那时起,就觉得有问题。”


    楼川说:“那你反应还是太迟钝。”


    “是啊。”沈暄无奈叹息一声,“我不像英明神武的俨王殿下,对所有事物都细致入微,洞若观火。”顿了顿,他问:“所以你在跟我生什么气?怪我私自跟出来了吗?”


    这个转头的样子让沈暄脖子发酸,但他看着楼川的视线却依旧很清明,坦荡。楼川被他这样看了片刻,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味。距离太近了,楼川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于是又伸手推他,让他坐正。


    沈暄叹了口气,“上次这样让我猜心思的,还是我姐姐。”


    楼川只觉得额角有什么突突挑了两下,刚看着沈暄的样子生出的一点温情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废什么话?看路!”他咬牙道。


    ——TBC——